“一片叶子长出另一片叶子,多美好啊。现在光是纽约,一个晚上有7个地方的华人在表演孔雀舞,你觉得我没传承吗?什么叫传承,揪住一个人?那么太好笑了。”
杨丽萍表演舞剧《孔雀之冬》。受访者供图
“孔雀”从暮冬中走来,神情恍惚。
“雪”越下越大。杨丽萍一身白色长裙,步履蹒跚地起舞了。衰弱的感觉包围着她,“孔雀”在光束和烟雾中旋转、陨落,缓慢地匍匐在地上,冻僵、死亡。
观众席安静极了。他们注视着,杨丽萍张开晶莹剔透的裙摆,在黑暗中仰着头,伸手迎接宿命。在她的身后,扮演“时间”的彩旗披头散发,在树下旋转着、戛然而止。
在这场舞剧《孔雀之冬》中,杨丽萍想诠释生死、悲伤、孤独与重生。
62岁的杨丽萍老了。她不回避这个问题,反感别人说她外表“怎么不老”。她觉得,别人在给她塑造一种假象和神话。“他们就喜欢神话,但我们人就是人。”
这几年,杨丽萍一次又一次地卷入舆论的漩涡。她早已习惯了被人揣测、评价和议论。除了小心地隐藏起自己的私生活,她给外界的印象是,苛刻地在意和保护容貌,“我的性格里面很要求完美。你想我是跳孔雀舞的人,孔雀多完美啊。”
“孔雀”下山40年后,终于迎来了她必须要面对的迟暮。
专访杨丽萍:按自己想法生活 传承不是揪住一个人传。新京报“剥洋葱”出品
“如果我扫地,我一定扫出花来”
7月11日晚上11时,昆明老街正义坊附近,一间火锅店摆满了绿植与鲜花。身穿蓝绿色孔雀纱裙的杨丽萍走进了三楼的“太阳宫”包房。
她头戴一顶点缀着孔雀羽毛的帽子,乌黑的头发垂到腰际,白皙的脸上化了淡妆,戴着黑边眼镜,个头消瘦,步态美丽,一点儿也没有真实年龄的痕迹。
一个小时前,她拍完了云南一家企业的宣传片,正准备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采访开始前,她担心脸上的妆变油,叫人把空调开到最大,戴着孔雀腕饰的右手,摇着一把黑色折扇,乳白色的长指甲小心打理着裙摆。
采访时间是杨丽萍团队定的,“聊到凌晨4、5点都行。”长期排演舞剧的生涯,令她习惯晚睡和失眠,一位工作人员描述她,“越晚越精神,灯光师也熬不过她”。
一个多月前,杨丽萍再次被卷入舆论旋涡。一名女子在她的社交视频下留言评论,“一个女人最大的失败是没一个儿女”、“即使你再美再优秀也逃不过岁月的摧残”。该评论获得1.1万点赞,也同时遭到众多网友抨击。
杨丽萍没有直接回应。根据她的口述,经纪人替她在网上回复道:“人会走向衰老,走向死亡,谁也救不了你。但你的精神是年轻的,气息是美好的,就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只要自己认为过得好,没有伤害其他人,就可以。”
在妹妹杨丽燕眼里,姐姐太忙了,“生不生子从来不是她的困扰,她从未表达过,没有孩子很遗憾。”
杨丽萍确实太忙了,忙着到处排舞。8月8日是《云南映像》公演十七周年,之后再过两个月,《阿鹏找金花》将在大理的“杨丽萍大剧院”首演。
杨丽萍与《云南映象》团队。受访者供图
她还忙着自己的公司。2014年10月,云南杨丽萍文化传播股份有限公司在新三板挂牌上市,她担任法定代表人、董事长。受新冠疫情影响,她的舞团停工待命了半年。在昆明的定点演出和欧洲十几个国家的巡演全部叫停,公司进入了一段困难的时期。
有人曾问过杨丽萍,要让孔雀发光,又不能让羽毛沾上铜臭味。很难吧?她答:“一点也不难。我六七岁就知道赚钱。从鸡窝里拿出鸡蛋到集市卖钱,然后买花布和食物。这是人的本能,是再自然不过的生态。”
另一方面,杨丽萍并不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商人,“一直都是个创作者。”
2012年以后她逐渐退居幕后编舞。她的舞剧从原来的风花雪月,转向了探讨现实问题。《十面埋伏》是个典型的例子。杨丽萍想借霸王和虞姬的故事,探讨物欲横流世界的十面埋伏阵。“当下的你照样是硝烟四起。”
她设计在舞台上空挂满剪刀,刀刃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寒光,给人一种大祸临头的压迫感。黑衣舞者用手扒开剪刀,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舞台的下场口,一个人在剪白纸,从观众入场剪到结束,最终他被埋葬在自己亲手剪碎的白纸中。
有人说她一身仙气,活得出世,她却觉得自己特别入世。她的语言表达体系充满着“树林”、“河水”、“白云”、“甘露”、“小蚂蚁”等词汇。
“我从来没有人生低谷的时候”。杨丽萍说,“如果我扫地,我一定扫出花来。”
杨丽萍总是觉得,假如她不是现在家喻户晓的舞者,她也许正在树林、田野里种土豆和黄瓜,用木头碗大口喝酒。“难道种白薯就是人生低谷了?物质是无处不在的,精神更是。我觉得一个木头碗比金碗更有味道,这就是你不会有痛苦的原因。”
“你在很多人眼中,已经活成了神话,喜欢这个评价吗?”记者问。
“神话的意思就是假的,对不对?你见过神吗?”杨丽萍答道。
“孔雀”的涅槃重生
1958年,杨丽萍出生在大理白族自治州洱源县。
18岁时,杨丽萍开始在傣族史诗舞剧《召树屯与南吾诺娜》中扮演新一代的孔雀公主。1986年,她凭借独舞《雀之灵》一举成名。
2012年杨丽萍跳了一台流光溢彩、极具华美巅峰的《孔雀》。她穿着粉色的羽衣,在金色的光束下旋转;或者提着蓝色的裙摆,被绿色的“孔雀”们簇拥。过后,她接受采访时形容,“那可能是一个梦境,一个理想世界。”
杨丽萍身着蓝裙扮演孔雀。受访者供图
现实世界是,那一年,杨丽萍已经54岁了。
“18岁你是孔雀公主的样子,到了60多岁、80多岁,你是什么样子?”记者问。
“现在快死了嘛。慢慢走向死亡。”杨丽萍哈哈一笑。
作为与她关系要好的朋友,编剧梁戈逻一直在逃避这个话题。和梁戈逻一样,杨丽萍身边的所有人,都不愿意与她提起一句,以后年纪大了是不是不跳了、哪一天最终告别舞台。
对于一个唯美是从的舞蹈演员来说,衰老是她最大的困境。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杨丽萍对此是洒脱和直率的。她告诉梁戈逻,这是自然规律,她从小的舞蹈灵感来源于自然,现在也是一样,不必强求,没有什么可痛苦的。
梁戈逻最终和杨丽萍一起完成了《孔雀之冬》。“我们生下来的那一天,就走向了死亡。你看春天多美好,夏天繁花似锦。在开花的时候花马上就准备谢,然后跌落、死去,你需要怕吗?你怕有用吗?”杨丽萍说。
《孔雀之冬》的上篇讲的是死亡,从观众进场,舞台上一直在“下雪”。从头至尾,杨丽萍都身穿白裙,她有时捧着“雪”,蹒跚地跳起独舞。她相信生死孤独是人类共通的情绪,这已经不仅是她自己的困境。
但杨丽萍还是留了私心。《孔雀之冬》的下篇是重生。她圣洁地走向了死亡,又迎来了轮回的春天,向死而生。最终这场舞没有做成一个彻底的悲剧。“生命还会再来,另外的生命还会改变,死亡成了另一个起点和开始。”
在重生的章节,黑暗中,一束光打在了她的身上。星星点点、无数的光亮了起来。她和相向而行的“神”相遇,慢慢伸出手,将她的顿悟和觉醒一点一点地交给了“神”。
这是一段“接引之舞”。死去的“孔雀”坚持了信仰,最终抵达了天堂之地。在“烈焰”和“众神之歌”中,“孔雀”涅槃重生。
梁戈逻回忆,在这一幕,杨丽萍的舞美标准达到了极致。几千个地排灯,她苛刻地去抠编程,先是这个区域200个灯亮起来,紧接着是下一个区域150个灯……稍微不讲究,观众也看不出来,但她不嫌麻烦,要求所有的细节都到位。
《孔雀之冬》的重生章节中,“孔雀”涅槃重生的画面。受访者供图
“不衰老的是精神”
7月13日,化妆师花了两个多小时给小金花上妆。她要给杨丽萍设计的十几套服装做模特。在拍摄间,她穿着一袭黑色中式服装,头发辫在脑后,做起了孔雀舞的标志性手势。
27岁的小金花身材修长,鼻梁高挺,脸庞瘦削,戴着红色的绒球耳环。11岁时她被杨丽萍从贫穷的村寨带到了舞团成为 《云南映像》的一位主演。
微微侧头,身体转圈,就像寻找身后的尾巴;修长的手指慢慢张开,就像花蕾慢慢地绽放。这是杨丽萍教她的,细节取材于对生活的观察,反复地打磨,才会找准最美丽的效果。有时,小金花觉得,跳起舞来的杨丽萍是一种出神入化的状态,“她不是在模仿那只孔雀,她就是那只最美的孔雀。”
小金花最近主演的《阿鹏找金花》是杨丽萍的新作之一。舞剧取材于白族传统的民谣。
杨丽萍团队的化妆师VC是个年轻、帅气的90后小伙。演出《孔雀之冬》的时候,是他第一次给杨丽萍上妆。他用很细的油彩笔一根根勾出羽毛的明暗虚实,从蓝色过渡到绿色,再提到眼睛上的金色和白色。
这时,杨丽萍也会提出建议,什么样的位置和弧度更适合她,既要干练惊艳,又不能显得太妖。她在意极了每一笔勾勒--眼线要精确到0.01毫米,睫毛贴得靠前还是靠后,粉底的细腻程度,贴在太阳穴上钻的颗数、大小、层次和分布。
有一次在深圳《孔雀之冬》的后台,杨丽萍穿着一袭白色露背长裙,旁边的VC提着她的裙摆,缓缓前行。这张精致、光滑的背部特写照片迅速刷上了微博热搜,“杨丽萍已经60岁了,依旧是那只高傲、灵动的孔雀。”网友们赞叹道。
上个月,杨丽萍想拍一组被鲜花环绕的照片。她穿着一袭绿底玫瑰印花的裙子,披散头发,光着脚,手挎采满玫瑰的竹篮,在溪涧中散步、打座。VC在她的眼角贴满花朵,在脖子上画满玫瑰。“她就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只吃鲜花的仙女。”
离开舞台的现实生活,杨丽萍也把自己活成了一只孔雀。一开始,留长指甲是因为傣族人跳长甲舞的习俗。“后来就习惯了,没有了(长指甲)反而不方便。”
杨丽萍在自家的花园里。受访者供图。
在采访现场,被问到这个问题,她双手交叉握着,白色的指甲伸到孔雀腕饰中,又柔软地伸了出来,一字一句地思忖着回答,“一个跳孔雀舞的人,你肯定要保护好(孔雀的形象),这是最起码的,我是爱护自己的羽毛,不能堕落或者放弃。”
恶意的揣测随之而来,网上传言她吃饭、上厕所要靠助理帮忙,从不洗脸,为指甲投保百万等,还有人说她装嫩。
“没有啊,我装了吗?”杨丽萍平静地回答,语气中没有丝毫起伏。
不管如何,杨丽萍依旧小心地保护自己的容貌。从年少的时候,她就保持饮食的节制。一个苹果分作两次吃,把玉米、红豆等杂粮煮一锅,只吃一口。她买了一本《本草纲目》放在床头,琢磨怎么调理身体,有时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果仁、瓜子,每天吃三个大枣、三个核桃,睡前喝一杯红酒。
“大部分时间是饥饿状态。”她喜辣,爱吃火锅,就自己开了一家火锅店。有时候一整天不吃饭,晚上奢侈地吃一顿火锅,第二天发现自己多了一公斤,就要想办法瘦回去。尤其是巡演期间,助手让她喝点鸡汤,她立马皱起眉头冒了火。
每次采访前,她会专门请化妆师上妆,用冷色系的裸妆,妆面透感干净,这样就能显得更年轻、精神状态好。每次上妆要花两个多小时,打底步骤尤其精细,就算记者拿着镜头直对着她的脸,都看不出任何毛孔或者丝毫缺点。
她不喜欢穿牛仔裤,大半辈子穿民族风的服装,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文化符号。就算在家的时候,她也要保持服装、发型和妆容的得体。她的内心深处惧怕衰老,“人的身体一定是会衰老的,你必须认定,表演肯定不如年轻人嘛。虽然你跳出味道,跳出感觉,但是不可能七十岁、八十岁还在台上,那确实不好看。”
“不衰老的是精神,是你的美好的感觉。”她说。
她有时觉得,对舞蹈演员来说,年龄的增长也是件好事,站在舞台上都是戏。
舞台上的杨丽萍。受访者供图
《孔雀之冬》之后,杨丽萍决定改编舞剧《春之祭》。
在1978年皮娜鲍什的《春之祭》版本中,穿着红裙的女子奋力独舞,燃烧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将自己献祭给春天,永远死在了舞台上。在现实中,皮娜喜欢用痛苦表现舞蹈,这个瘦削的德国女人,在去世前7天,仍在舞台上跳舞。
不同于以往国外的诸多版本,杨丽萍决定做一版最美的《春之祭》。唯“美”是从,“美”始终是她的最高标准。因为在她看来,“美”是拯救残酷与苦难的唯一方式。
“生不生子从来不是她的困扰”
通常,杨丽萍会在节假日的时候返回大理洱海边的月亮宫。那是她的私人住所。入口是一个普通的木门,上面贴着红色的对联和门神图。
装修风格是她喜欢的,壁炉和桌子上摆满了鲜花,墙上挂着白族老人送的画。她独自居住,助理偶尔过来商讨工作。闲暇的时候,杨丽萍就去陪伴母亲,或者在附近一间鲜花簇绕的咖啡馆接待客人。
在双廊古镇,杨丽萍一出现,就被人群包围。她走到哪里,人们就举着手机拍到哪儿。她只好回头轻笑一声,“哈,全民摄影。”
前几年,太阳宫、月亮宫陷入污染洱海,被强制拆除的传闻。“太阳宫十年前就被承包出去了,原来是‘千里走单骑’在经营酒店。后来洱海整治环境,杨老师主动提出来,率先把客栈关了,改成喝茶的艺术空间。”杨丽萍的妹妹杨丽燕说。
平常,姐妹俩的话题总会聊到爱情。杨丽萍经常开导妹妹,不要对爱人的期望值太高。一旦他达不到这个标准,你就很失落。要对自己期望值高,改变一个人很难的,只能改变自己。
姐妹俩也谈起过坊间的争议。“如果杨老师不是公众人物,她不生孩子,没有人会管她。”杨丽燕说。
杨丽燕说,年轻的时候,杨丽萍排练《革命之歌》,一排就是一年多。那时要保持身材,的确做过放弃生孩子的打算。“她要把热爱的事业做好,肯定要牺牲太多的东西。那就看她愿不愿意,她愿意就是值得的。”
“一只小蚂蚁也是我的孩子,我的舞蹈作品也是我的女儿,很多生命都值得我们去爱,不一定非得要有一种归属感。” 7月11日晚上,在与新京报记者的采访中,杨丽萍又一次重复了这段话。“有些人的生命是为了传宗接代,有些是享受,有些是体验,有些是旁观。我是生命的旁观者,我来世上,就是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
“一片叶子长出另一片叶子,多美好啊。现在光是纽约,一个晚上有7个地方的华人在表演孔雀舞,你觉得我没传承吗?什么叫传承,揪住一个人?那么太好笑了。”
杨丽萍也想过,假如来生能以任何一种形式出现,她会是洱海边的一棵长青树。“一棵树,它接受阳光,它成长。你说树有什么理想啊,会有什么巨大的志向。但它无心当中给你带来了树荫。我觉得这是我要寻找的状态。”
在《孔雀之冬》中,杨丽萍跳起了当年成名作《雀之灵》的经典动作。受访者供图
《孔雀之冬》在最终的呈现中,两排的灯逐渐向中间靠拢,在光里面,杨丽萍的手指和“神”靠近、接触。在开场的前一刻,她还在反复地调整,找寻一个最精准的分寸。
7月11日晚上,她重现了这个“接触”的瞬间。她让记者伸出手,然后拈起孔雀舞的标准手势,乳白色的长指甲轻轻碰了过来。“‘叮’的一声,那音乐响了。”她说道,“地上的光‘唰’地全亮了,观众激动地站起来鼓掌。”
“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我升华了,是灵魂、精神、心灵的升华,整个身心都没了,我在空中了,我可能变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找到了一种最美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