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谢谢,请不放香菜

香菜 视觉中国 图

“香菜那么好吃,你居然连碰都不碰?”朋友经常这样问我。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吃香菜的,一种是不吃香菜的。不好意思,我决定坚定地加入“反香菜联盟”。在吃不吃香菜这件事上,也能够证明一个道理,此人之肉,彼人之毒,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小时候我特别“挑食”,何止不吃香菜,我对很多食物都过于敏感,那种出于身体本能的抗拒,却很难为我母亲所理解。她用一套“营养学理论”PUA我,尽管我时常感到愧怍,但身体却依然诚实,稍有闻到一些荤腥,就要犯恶心。母亲以为我的顽劣是故意的,偶尔总要奖励我一顿“竹笋烤肉”。

人生中第一碗被摆上香菜的馄饨至今让我记忆深刻。说来也真是奇特,喜欢香菜的,觉得那是为美食佳肴画龙点睛,而跟我一样讨厌香菜的,就会觉得好端端一碗馄饨被毁了,用筷子挑拣香菜真是很无奈。直到有一天,我在手机上翻到一篇科普文章,便立即转发给了母亲:“遗传学研究表明,对香菜味道的不同感受,可能是由于嗅觉受体上的基因差异。香菜学名芫荽,全世界不喜爱它的人里,东亚人比例最高,为21%。”

毁誉参半的食物,其实还有香椿、螺蛳粉、榴莲、鱼腥草,两极分化都特别严重。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基因特质,童年时期围绕食物的经历,都会对成年后的饮食偏好产生强烈的影响。但在强势的父母面前,小孩子总是不得不选择妥协,我一个朋友曾经对芒果过敏,但在她父母不断的投喂训练之下,长大后她竟然神奇地脱敏了。

我父母亲也并不挑食,所以说不清楚在遗传学上我该怨恨谁。要说成年人不挑食,这话其实也是立不住脚的,不爱吃的东西,他们不会买进家门罢了。我也曾在一份科学报告中读到,儿童时期的挑食可能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世界充满了危险,食物本就充满禁忌,拒绝入口是因为身体或心理上感知到了潜在的威胁。

小学五年级,我们家老房子动拆迁,不得不搬离到学校很远的地方,中午便搭伙在学校。青菜汤里漂虫子太不值得追究了,但午餐带给我的噩梦就是一出连续剧:有一顿午饭是一只清蒸的小鹌鹑,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装在饭盒里,像是带着鲜活的生命回家送给了母亲;还有一顿红烧肉,猪皮上的黑毛有半指长,就像是一把毛刷,你说这是世界的不友好,还是小孩子的想象力太丰富呢?

也差不多在那个年岁,方便面开始流行。营多、华丰、康师傅,什么牌子的方便面我没有吃过呀?可能那时候防腐剂吃得多了,对于治疗挑食的毛病多少也有些帮助?后来我都免不了在学校的食堂用餐,印证了母亲那句“如果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便饿死算了”。好在我已经与童年作了道别,故事怎么说都不会显得残忍。

在拒绝香菜的同一阶段,我也拒绝了海带。任凭母亲说“海带补碘好”,也无动于衷,并且我主动找到了海带的替代产品——紫菜。把海带换了,我可以多喝两碗紫菜汤的。高中时,有一回和喜欢的女生从上海文庙淘书归来,我们跑去南京路第一百货的楼上吃“蛋包饭”,倒霉的配菜就多了几个海带结。这可怎么办呀?面子比天大——因此那是我第一次硬着头皮吃海带,因为我知道,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自愈的。

成年以后,我能接受的食物当然越来越多了。挑食的毛病看似得到了“纠正”,最初那种强烈的生理上的厌恶渐渐得到了克服,但荤腥味十足的鸡鸭鱼肉、海带和香菜仍然不会是我的主动选择。大学时我谈了恋爱,那时候女友的母亲是广东人,很会料理和煲汤,女友也常常拿个乐扣保鲜盒给我带好吃的。她的理论是:你挑食主要不怪食材本身,要怪就怪这道菜没有料理好。我恍然大悟,高明!这是上升到烹饪水准的高度了。

在习惯了到处旅行之后,我也变得更加开朗和开阔,敢于尝试世界各地的美食——潜意识里我很清楚,食物的背后有我津津乐道的文化。这是一个曾经挑食的孩子主动融入世界的抉择。但我并不追求真正的“口腹之欲”,跟所有的欲望相比,它地位甚微。我实在是感谢自己对食物的敏感和迟钝,敏感于我依然仅凭嗅觉就能勾起内心的偏爱或嫌恶,迟钝于对于不甚讲究的美味珍馐满汉全席陈列在我面前时,其实也不过是一样的。人类可以吃的东西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如罗伯特·路威在《文明与野蛮》中所述那样,“我们左右逢源地从四面八方取来了各种食品”。随手捞来一张菜单,都是盛馔。

小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少选择,因为挑食,身材瘦小;如今,选择多了,也不再显得挑食了,体检时就伤脑筋了,医生总叮嘱要清淡饮食、多吃蔬菜,加强体育锻炼。你看,很多瘦猴后来都长成了瓷实的胖子,人生真是符合“能量守恒”定律啊。

现在,母亲有时也会在假期或春节时来我家里住上一些日子,一日三餐都轮到我来准备——她终于不再提什么要求,任凭我做菜肴随意搭配。生活是习惯的积累,偶然会有突破常规的尝试,只是时光细煮慢熬了岁月,还有什么不可以安之若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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