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紫水晶(六)
作者:孟悟
19
错过了海上日全食
这个劳动节,紫莹邀请兰菲和锦书来家里作客。紫莹告诉二人:“本来请了晨海的,他总是很忙,离不开家。”锦书说:“他是个好老公,跟他太太关系很好,两个人出门总是在一起。”兰菲说:“同学间的聚会,哪能让老婆来晃眼睛,我们班上好几个男生娶了老美,就他一个娶了黑皮。”紫莹说:“不管白皮黑皮还是黄皮,只要心好,性子合得来就行了。”锦书说:“是的,两个人关门过日子,日子好不好,暖不暖,自己最清楚。”兰菲说:“家和万事兴,平安健康就是福气。”
紫莹问锦书:“你在新学校怎么样,都适应了吧?”锦书说:“我喜欢这边的学校,自由活泼的氛围,还认识了几个华人同事,中午吃饭,我们常去同一家餐馆,大家聊得非常开心。对了,我有个华人同事想认识你,她是学校财务部的会计,她过去见过美国心理医生,不见还好,见后更抑郁,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紫莹说:“我每个月都去紫水晶,定好时间,把她带到紫水晶俱乐部。”锦书摇头说:“这个同事比较内向羞涩,紫水晶有几个女人特别豪放,说话扎人的神经。”紫莹说:“如果来咨询所见我的话,付费不说,路上还要折腾一个多小时,你觉得她愿意吗?”锦书说:“应该没有问题,不过你得给她打折。”
她叫朱莹,同晨海一样,她的故事也是跟日全食有关。美国百年一遇的日全食,对于日子过得简单的人们,总算找到一个欣喜激动的理由。各路商家不惜余力,大施吸金的才能,销售日食眼镜的商家肯定发了,开酒店卖帐篷的也发了。航空公司可以安排飞机上天看日食,铁路部门也不示弱,日食列车的广告满天都在飞。商家配合民众,安心要把日全食那天搞成全美狂欢日。
朱莹一家也不例外,提前半年就行动了,定好了观日全食的邮轮船票。据说在海上看日全食,有大海的恢弘壮阔作陪衬,景色华丽壮观,妙不可言。因为船可以追着太阳跑,观赏时间比在陆地还要长些。
只是命中注定,千载难逢的日全食,同朱莹擦肩而过。母亲糖尿病发作,病情严重,肝功能受损,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双胞胎姐姐朱晶深夜来电,让朱莹一定要回家,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朱莹对丈夫和儿子说:“我要回国,海上的日全食看不了,到时你们自己上船。” 丈夫说:“人生地不熟的,你回国能帮多少忙?朱晶在医院工作,你堂哥是医院的医生,还有个表姐是卫生局的,需要你干什么?” 朱莹无奈摇头:“还是回去吧,就怕出个什么万一,给自己留下悔恨,一辈子都痛。”
朱莹飞回故乡的时候,母亲已经转危为安,在医院观察了两周,就出院回家了。丈夫在微信里对朱莹说:“你那个姐姐最爱折腾,每次都是深夜来电,每次都闹得个轰轰烈烈,反正你一回家你老妈就没事了。既然没事了,你现在就回美国,我们全家一起上船。”朱莹摇头说:“先不说现在去改票,机票贵得像抢钱,我好不容易回家了,他们绝不让我轻易溜走。你们多拍点海上日食图,我见了,也算到此一游了。”
朱莹旅居美国,父母并不开心,他们希望孩子们都在身边,一家人相亲相爱,相互照应。那些年朱莹就是盼着远走高飞。她高考前严重失眠,一上考场就懵了,发挥失常,考分远不如朱晶,上了一所灰蒙蒙的地方大学。朱莹心头纠结着,发誓考到美国去重新塑造自己。父母有背景,两个女儿毕业后都去了好单位,万人艳羡的公务员啊,朱莹头都不抬,宁愿漂洋过海面对命运的挑战。
朱晶总是说:“你这一走,照顾父母的重担就落在我的身上。”朱莹表面上说:“姐姐辛苦了,姐姐代我尽责,代我尽孝。”但朱莹不傻,心头吊着明晃晃的镜子:家里条件优越,父亲是厅局级领导,母亲是集团公司的书记,老两口退休后无忧无虑,家里一直有保姆周全照料。朱晶离婚后没有再嫁,干脆搬回家啃老,啃得个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一分钱不花,工资和奖金全存在一边。
朱莹每次回国都会做家务,做饭、洗衣、拖地,照料屋顶花园的花草和蔬菜,还见缝插针做了几坛子的泡菜。朱晶说:“你比秦妈(保姆)能干多了,谁相信你是美国大学的财务主管。还以为你在美国当几家人的老妈子。” 朱莹说:“在美国留学和工作,什么都得独当一面,因为我们没有靠山。在美国的华人,无论多有钱,都不太会请全职保姆,劳动力太贵了。”父亲在一旁问朱莹:“你什么都干,工作要顶得住,回家后一堆家务活,这样辛苦有意义吗?”朱莹笑道:“自己选择的路,我不后悔。”母亲问她:“你什么都干,你先生做什么呢?”朱莹说:“他跟我一样,工作回家也干家务,前院后院的花草树木都是他修剪,家里的菜园子和鸡圈也是他在管。”朱晶问:“你们还养了鸡?”朱莹点头说:“自家鸡下的蛋营养好吃,儿子也喜欢。”
朱莹一边包饺子一边跟大家聊天,朱晶靠在沙发上吃葡萄,眼睛盯着朱莹飞快灵活的双手,拖长了声音抒情道:“朱莹威武,你这包饺子的节奏啊,就一机器人,妈和秦妈加起来都敌不过你。”朱莹说:“当学生时周末在餐馆打工,老板规定一小时必须包四大盘饺子。”母亲赞道:“朱莹是专业水平。”
朱晶跟母亲商量,能者多劳,既然朱莹能干愿干,就让她干吧,干脆给秦妈放高温假。秦妈勤劳贤惠,侍候一家人尽心尽责,让秦妈带薪休假也算是给她的奖励。朱莹不蠢,她知道朱晶的小心思,只是自己常年在外,对家人总有愧疚,再说朱晶婚姻不幸,看朱莹丈夫体贴,儿子乖顺,心头难免不涌出一汪汪的酸水。
朱莹很自觉,跟丈夫儿子聊长话时,总是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好。丈夫在视频里抱怨:“我知道你每次回家都当保姆,你已经尽责了,没什么可内疚的,我们也需要你!儿子今天还问我,妈妈不陪我们看海上的日全食,我足球比赛的那天她会回来吗?”
朱莹亲自跟秦妈联系,希望她早点归来,然后跟父母和姐姐话别,明说自家也有困难。朱晶倚靠在沙发边,扶了扶华美的发髻,不屑道:“就这么几天,你就担心他在外面采野花吗?”朱莹正色道:“他是成人,不用我管,我只是担心我的孩子。”母亲在一旁说:“孩子那么小,哪能没有妈妈在身边,你快回家吧。”
人心有冷暖,朱莹眼热鼻酸,泪水说来就来了。都是当过母亲的人,母亲最懂母亲的心。朱莹只是没有想到,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当她在飞越太平洋上空时,母亲突然昏迷不醒,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有呼吸,家人联系不了朱莹,只能通知朱莹的丈夫,朱莹刚刚落在美国的土地上,又不得不踏上返乡的归途。
移民海外,见识世界,人生多了份色彩,人生也多了份无奈,而生离死别是游子内心最深的苦痛。母亲走了,灾难来了,朱莹发现家变了,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但她也无能为力。三个月后,父亲要再婚,朱晶气得整夜失眠,凌晨两点给朱莹打电话:“你知道那女人是谁吗?居然是秦妈的妹妹!我对秦妈那么好,还给她带薪休假,她居然以阴险卑劣的手段来回报我,妈妈尸骨未寒,爸爸就要娶狐狸精,有没有天理!”
朱莹向紫莹求助:“我妹妹现在情绪崩溃,有事无事就给我挂电话,也不管有没有时差,完全打乱了我的生活,我几乎天天失眠,再拖下去,我得进精神病医院。”紫莹简单直接问朱莹:“你对你父亲再婚怎么看。”朱莹说:“只要父亲能幸福,我就支持。”紫莹说:“既然如此,那就简单了,告诉你妹妹,父亲的意愿放在首位,其他统统靠后。” 朱莹说:“我妹妹是害怕外人来侵吞财产。”紫莹问:“那你害怕吗?你对你父亲的财产有想法吗?”朱莹说:“我有什么想法,我在美国有工作,有保险,我老公的收入比我还高。”紫莹说:“下次你妹妹再打电话来,告诉她,把婚前公证做好,一切尊重老人的意愿。”紫莹还说:“来自亲人的折磨很痛苦,再浓的亲情也经不起折腾,亲情要相互珍惜才能持久相随。你妹妹的行为已经严重伤了你的身心,你必须站起来给她一个清晰的回应。”
朱莹听从建议紫莹的建议,晚上睡觉时关掉了手机。第二天醒来,她的微信里堆满了朱晶的留言。朱晶翻来覆去地重复同一个故事:“我是太信任秦妈,妈一走,爸就晕了,在地上摔了一跤,病歪歪躺在床上,秦妈装疯说她伺候不了,把她那当护工的妹妹弄进家来。我当时伤心过度神志不清,没看穿她们的美人计。朱莹啊,我们两姐妹要团结一心,不能让她们鸠占鹊巢,你知道爸妈房子的市场价吗?都过两百万了。你一定得飞回来,飞回来!”
朱莹半天没有出声,她寻思着用最得体的语言回答朱晶。她曾对紫莹说过:“错过了海上日全食,我无怨无悔,但我不会错过儿子的比赛。” 紫莹说:“我坚决支持你。”
20
双面性的城与人
不觉之间夏天退场了,纽约的秋意浓了。大树小树在秋风的鼓动下,肆无忌惮地涂脂抹粉,精心装扮,用实力向天地宣告:我们也可以万紫千红,比春天的色彩还有力量。
刘菲问思琳:“你那舞蹈室经营得怎么样。”思琳说:“生意不好,又牵扯精力,我想把它转让了,关键是不好找下家啊。”刘菲说:“你知道曹路路吧?她好像有个土耳其朋友就是从事这行的。”
紫水晶一天天壮大起来,几乎每周都能见到新面孔,新的故事和八卦。那个周末,紫水晶组织众人去中央公园野餐,路路和思琳、刘菲、紫莹等人正好分在一组。路路对思琳说:“还是住曼哈顿好,秋天在中央公园赏叶好方便。” 思琳说:“曼哈顿是人住的吗?房子贵得变态,我们只能呆在法拉盛。” 路路说:“嘈杂混乱的法拉盛,从来就没改善过,让人怀念青山绿水的澳门。”刘菲说:“澳门不是赌城吗?跟法拉盛一样的热闹和嘈杂。” 思琳说:“澳门我去过的,赌城很繁华,人来人往的,大概澳门是路路的故乡,所以在路路的心中成了世外桃源。”紫莹说:“我去过澳门的路环,那里山清水秀,海滩人少,很安静,跟市区完全是不同的世界。”路路立刻拉住紫莹的手说:“知音啊知音,人们都知道澳门,但是不知道路环,我就是在路环长大。”
路环是澳门的郊区,那里远离赌城和灯红酒绿,古老曲折的巷道,色彩斑斓的西洋老房子,黑白相间的碎瓷砖路,路边的榕树枝繁叶茂,浓荫匝地,那气势呼天唤地,谁也抵挡不住。榕树的根倔强霸道,任性纠缠在老墙上,书写一曲盛大的时光交响。日子沉在这里,不愿离去,百年前的故事还在这里开花。一只乖巧伶俐的狗,长毛飘飘从马路对面奔过来,在两个妇人的腿边撒娇弄痴,两人一边跟狗嬉笑玩耍,一边聊着家长里短。
紫莹对路路说:“那年我去澳门,从珠海的横琴海关过关,出了海关就是路环。”
紫莹的路环记忆是旅行者的记忆:悠长安静的巷子,时光沉淀了四季的情怀。一栋连一栋的老房子,墙上爬满了花叶,收藏了多少人的青春和童年。房子色彩艳丽,火红的,湖蓝的,水绿的,云紫的……房子前供着土地神,房子前也站着小天使。咖啡色镂金的牌坊边,观音和圣母玛利亚和睦相处,香烟袅袅中,感叹东方与西方碰撞的美丽,佛教与天主教交融的传奇。紫莹说,她拿着相机不停地拍照,不觉间被一树繁花牵引了脚步,走进一家落红庭院。一个慈祥的老伯对她叽叽呱呱,她听不懂他的广东话,但是她明白了,这是人家的私家院子,外人不应该闯进去!紫莹说:“这要是撞在美国,会被人拿枪威胁的。老伯没有威胁我,用他那有限的国语,告诉我路环值得一去的地方。”路路说:“路环民风淳朴,居民热情好客,不像在美国,看人不对就是坏人,下个动作就是把枪拔出来。”
路路的故事还在继续。上个世纪的80年代初期,中国国门刚刚打开,居住在横琴的农民,划船到路环,把船上的蔬菜和水果销售给路环的居民,路路的父母就是这样结缘。路路的父亲是路环船厂的一个工人,总爱去路路母亲的船上买荔枝,他喜欢她黑亮的长辫子和清甜的笑靥,他说你种的荔枝真好吃。五月的阳光照在她背后的合欢树上,花开正好,一树的光华灿烂。三年后他们结婚了,一儿一女先后诞生在路环。
思琳对路路说:“不管你怎么描述路环,我的眼前依然是五光十色的繁华赌城。”刘菲也在一旁说:“没办法,赌城的形象已在大脑里扎根了。”紫莹说:“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你们应该亲自去一趟,去见识喧嚣之外的世外桃源。碧绿的芭蕉林,红艳艳的凤凰花,黑色的沙海滩上能看见跳来跳去的鱼。”路路说:“我18岁那年就来美国留学,中国同学一听说我来自澳门,便觉得我在纸醉金迷的大世界长大。”
路路觉得紫莹懂她,很多心头话愿意跟她分享。她私下告诉紫莹,大学毕业后,她在纽约皇后区的一家金融公司从事统计工作。职场刚起步,工资不高,只能在法拉盛与人合租,跟几个女孩蜗居在一栋老房子里。那些年里,路路的情场坎坷,职场也不顺,她被总部派到迈阿密工作,工作中出了差错,被上司训斥,期间纽约的男朋友在外面寻欢作乐,半夜给他打电话,手机里传来一个醉酒女人的声音。她心伤魂散,过了好些年,头上还是有个庞大的影子罩着她。
只要得了假,路路就会回澳门老家看看,她喜欢沿着海边的小路漫步,看一栋栋典雅玲珑的老建筑:图书馆、天主教堂、飘着奶香味的蛋挞店,一棵榕树穿过餐馆的屋顶,像一把撑开的巨大绿伞,食客们在伞下纵情畅饮。在绿伞旁拐一个弯,便是上山的公路了,公路两旁大都是民居小别墅,娇艳的花儿开满了阳台,偶尔也能看见一栋气势轩昂的豪宅。路路对紫莹说:“你去过里斯本,肯定忘不了葡萄牙的瓷砖绘画。在路环的民房院墙上,一些奇妙的瓷砖画会拖住你的双腿。”
瓷砖艺术早融入了葡萄牙的文化血脉之中,那些流畅灵动的画面,演绎了平淡而美好的日常生活。澳门因为是葡萄牙的殖民地,自动继承了瓷砖文化,但是也保留了浓烈的中国元素。路路告诉紫莹,看瓷砖画的内容,就知道主人是华人还是西人。她曾在一处房墙上,看见十二生肖的瓷砖图,惟妙惟肖,可爱至极,还有仙女撒花,鲤鱼娃娃,古色古香的亭台楼廓,一看这些瓷砖画,还用问吗?肯定是中国人的房子。继续朝前走,爬满三角梅的雕花铁门,以绚烂的姿态冲进她的视线,她看见庭院里的青花瓷浮雕,画面是个手捧水晶球的长发女郎,占星家的模样,她的背后是璀璨的星空,她的眼睛那么深邃,似乎一眼就能看穿路路的前世今生。路路的心咚了一下,没理由地跑开了。紫莹对路路说:“肯定是个洋占星家住在里面,那些人预测精准,很神秘的。”
路路的手机里有些路环的照片,她想起来的时候会跟朋友们分享。思琳边看边说:“既然这么有趣,我真想去看看。”路路说:“是啊,澳门有路环,有那么清幽安静的后花园,法拉盛有什么?”刘菲问她:“你莫非不知道法拉盛的草地公园(Flushing Meadows Corona Park)?”
又到周末的紫水晶聚会,众人去了草地公园。公园里绿树成荫,碧草如茵漫延到湖边,湖水清亮,天光云影都被揽入了其间。路路的心一下就宽阔明媚起来,她对思琳说:“没想到法拉盛还有这样的地方。”刘菲说:“这个地方名气大,但是行为低调。草地公园比中央公园还大,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就办过世博会。前面那个顶天立地的地球仪,看见没有?不锈钢打造的。”路路说:“我看见了,还多电影镜头都出现过,明信片也见过。”思琳说:“想不到吧?这里是美国职业棒球队的主场,我还在这里看过美国网球公开赛。公园里时常都有演唱会,各路明星都来过。”路路叹道:“我怎么如此孤陋寡闻啊?” 刘菲笑道:“我也孤陋寡闻啊,不知道澳门有路环。” 路路说:“可见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它的两面性,城市如此,人也如此,对人对事都不能过早下结论。”
思琳问路路:“上次你说过,你有个朋友是土耳其人,搞了餐厅,还有肚皮舞馆,帮我问问,她愿不愿意收购我的舞蹈室?”路路说:“我会帮你问问。前些日子我没了工作,就开始在肚皮舞学校上班,帮老板伊莎打理各种杂事。” 思琳说:“纽约的土耳其人很多,她怎么聘中国人搞行政。” 路路说:“伊莎跟她的祖国人民无法沟通。我曾经是她舞馆的学生,课后我们常在一起聊天,聊熟了就问我愿不愿意帮忙。可能是投缘吧,干着干着就从兼职变成专职。”刘菲吃惊问道:“我记得你从前在金融集团公司干,对不对?”路路说:“那又怎样,工作压力巨大,顶头上司常骂人,骂得跟傻逼似的,工资高又如何,人都被折磨成分裂症。跟伊莎干活很愉快,她说她可以给我办绿卡。”刘菲不敢相信:“肚皮舞老板怎么办绿卡?我有个朋友在华尔街干了七年的证卷交易,绿卡都没有下来!”
肚皮舞女老板资金雄厚,除了开舞馆,还在纽约经营餐馆。伊莎哪来的钱?她不过是第一代移民,又不是富二代。路路后来才知道,她是“911寡妇”。在那个举世震撼的灾难,让人们对那日的寡妇慷慨相助,伊莎前后拿了千万美元。美国人和外族人同情她,帮助她,但是她的同胞却鄙视她,嫉妒她。同胞嘛,本是同根生,知根又知底,就喜欢相互煎熬。伊莎婚内红杏出墙,丈夫便对她举起了红牌,伊莎不想这么轻易下场,两人闹腾了一阵,丈夫在外面有了情人,对伊莎开始妥协退让,就在伊莎准备在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911的恐怖袭击让双子塔硝烟弥漫,丈夫没有从硝烟中跑出来。伊莎理所当然成了911遗孀,拿了政府的赔款,民间的捐助。
伊莎婆家的一堆亲友,对伊莎恨得眼睛发绿,咬牙又切齿,但又无可奈何,美国的法律和文化都是夫妻优先,父母对子女没有一点优势。拿了巨额赔款的伊莎,先在皇后区开了家餐馆,餐馆上路后,多出一些闲暇时光,便顺着自己的兴趣开了家肚皮舞馆。
伊莎的故事落在紫莹耳朵里像火苗子在烤,紫莹和伊莎一样,都是911寡妇。但是紫莹行事低调,生活简朴,没几个人知道她巨额的赔款。紫莹内心翻滚沸腾,表面依然安宁祥和,不动声色地把别人的故事听完。
路路继续说:“伊莎现在也没精力管餐馆,你知道他把餐馆交给谁管理吗?你能想象出来吗?他是个中国人,从福州偷渡过来的大厨,伊莎正在找律师,要给他办绿卡。”刘菲说:“伊莎跟中国好有缘份。”路路说:“我陪伊莎去看过占星家。”
路路早就知道,美国人也信鬼神,平日生活中经历了奇闻怪事,便会请占星家答疑解惑。占星家告诉伊莎,上个世纪30年代,伊莎成长在上海,家境殷实,父亲跟土耳其商人有地毯和珠宝的生意。但是趁着战乱,土耳其商人跑了,没有履行合约,父亲一病不起,家道衰落。伊莎听了点头说,原来如此。伊莎还请占星家看了她和路路前世的关系。她和路路前世是很要好的表姐妹,曾一同在上海的教会学校念书,而那个从福州偷渡过来的大厨则是她父亲好友的儿子。
刘菲问:“你真相信占星家的胡说八道?”路路反问她:“如果真是胡说八道,为什么我与伊莎一见如故,而她对同胞亲友不理不睬,给我信任,还要给我办绿卡。”思琳说:“她怎么给你办下来?你一个行政人员,又不是美国急需的高科技人材。”路路说:“别忘了,她还有个生意兴隆的餐馆,她递交的申请材料,把我办成餐馆的厨师。”刘菲深有感触地点头:“她是真心帮你,为什么帮你?理由在哪儿?”路路说:“只能在前世里去找,为什么有人爱她,有人恨她。”
路路私下找紫莹聊天,她说:“伊莎身上有鲜明独特的双面性,在我的眼睛里,她善良热情,但有些人看她是贪婪自私。”紫莹说:“人性复杂,具有多面性,人的世界神秘和深奥,我们知道得很少。在探索学习之后,我们才能了解人,理解人,慢慢做到爱所有人 – 这个很难,不必勉强自己。” 路路笑道:“爱所有人,估计只有神才能做到。”
那个周末在紫水晶,思琳问路路:“舞蹈室转让的事,你问了你前世的表姐吗?”
路路笑道:“我前世的表姐说,如果舞蹈室在曼哈顿她就收购了,法拉盛现在是华人的天地,她又不会说中文。” 刘菲在一旁开玩笑说:“前世是中国人,这一世学中文会很快的,她正好可以学中文。”思琳在一旁叹气:“看看,靠人家总归不行,还是靠自己吧,或许老天就是要折腾我。”
文莉带着她的朋友苏薇薇进了门,室内突然安静了了两秒,众人即刻热情如火,迎向两个人,倒咖啡的,加牛奶的,端水果的,弄得苏薇薇手足无措,极不自在。思琳悄声对刘菲说:“薇薇的故事你说过的,她失去了女儿,好长一段时间把自己闷在家里,跟外界断了联系。”
21
整过容的脸和数据
紫莹的办公室静得能听见心跳声,还有空气中涌动的细响。薇薇用纸巾揩了揩眼泪,竭力控制住颤栗的声音,用平缓的语调对紫莹说:“是不是老天在惩罚我,因为我整过容,不配拥有天使般的孩子?”
薇薇的故事从哪儿说起呢?不如先来看一条来自中国的新闻,新闻被美国一家主流网站转载了三次。薇薇那时还在公司上班,她看了就看了,不想多说什么。但是公司的老美却表现出非同寻常的热爱。最爱八卦的艾米尼,她是前台的行政人员,几番跑到薇薇的办公桌前叽叽呱呱说:这是真的吗,真的吗?太匪夷所思了。
新闻是这样的,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刚出生的孩子,丈夫东看西看,觉得这孩子奇丑,长得不像自己和老婆,经过调查研究,原来老婆在婚前整容多次,面目全非。男子愤怒不已,以婚前欺骗为由,提出离婚讼诉。就这么一条鸡飞狗跳的八卦新闻,登一次就够了,谁也没料到美国主流媒体居然不分轻重,重复登载了好几次。可见人性的黑暗,窥探他人隐私的渴望。美国的网友很好奇:到底是怎样高超的整容术,会把一个丑女变成了大美女?艾米尼对薇薇说:我严重怀疑新闻的真实性,肯定是美容医生在做软广告。你想想看,那些好莱坞的明星,整容无数次,越整越像车祸现场,中国的整容技术真的那么神奇吗?
薇薇脸红气急,不知道怎样敷衍艾米尼的滔滔热情。美国同事当然不知道,薇薇也是个中国制造的人工美女。她十八岁那年就做过双眼皮,后来又去隆过鼻子,垫过下巴,工作没两年还做过眼角手术。薇薇乘飞机前过安检,安检人员看着她的脸不放行。高中同学聚会,没人敢认她,众人摇头叹息:改头换面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女同学的评论带着硝烟十足的火药味,而曾经的班花更是气得一口一口地吐血。
薇薇挺胸抬头,心理素质巨强大,才不理会世俗的评头论足。她想那些女人不过是嫉妒她,嫉妒得都变态了,谁也不希望曾经的丑小草变成美牡丹,艳冠群芳。在薇薇看来,整容跟普通的化妆有什么区别?五十步就可以笑话一百步吗?女人出门前,在脸上涂脂抹粉,贴假睫毛,还不是为了美,谁也不是素面朝天,谁就没有资格对人横加指责。
薇薇安定从容,享受她改头换面的容颜。人美了,薇薇的情场风水也跟着转运。她曾经喜欢的男生,她对他暗示,他装作没听懂。现在好了,她坐在咖啡馆里,对一个看着养眼的帅哥一笑,那帅哥对她也报以一笑。温暖融洽的气氛里,咖啡香浓四溢,两人面对面聊了很久,他叫马远帆。远帆那时刚结束了两年的恋情,薇薇正好填补了他的空白。远帆闲着也是闲着,便邀请薇薇去听了一场音乐会。
都是激情四射的年轻人,两人很快打得火热。远帆的姐姐定居洛杉矶,愿意帮他们移民美国。但是姐姐说,靠旁系亲属排档等绿卡,这条路漫长无期,好在你们年轻,可以凭自己的本领扎根开花,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条件,但是你们先把托福考了。
两人一起学,一起考,很快就拿到了美国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书。薇薇和远帆喜气洋洋,决定在赴美前举行结婚大典。可谓是门庭双喜,花开富贵。可是上天就是不想薇薇太得意,临近大婚的那一周,她发现远帆愁着一张苦脸,眉宇间阴云浓沉。她连着问了他好几次,他只是摇头说没事,薇薇说:“如果真不满意我,你不必娶我,只需对我实话实说。”他说:“好,我也等你的实话实说,你整过容,为什么没告诉我?”她镇定自若说:“我告诉过你,我开过双眼皮。”他说:“但是我看过你的高中照片,简直就不是一个人!”
她气血乱涌,心开始狂跳,他在哪儿看过她的高中照片?她终于知道了,班花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妹,处心积虑地来诋毁她,但她不能输。心头就是有座活火山也得控制住,她极尽温柔劝慰他。他心一软,只好认了,还能怎样,大婚的饭店都订好了,亲朋好友就要来了。
只是从今往后,整容就是一座山,立在两人的中间,远帆开始怀念初恋情人的清纯简单,真实干净,让人想起“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为什么当初没有珍惜,一时心急冲动,分了手,自己还年轻,未来那么长,要跟一个人造美人生活一辈子,心头到底不甘心。
美国的学业繁忙沉重,两个人都在忙碌,没有精力去计较鸡毛蒜皮。直到有一天,薇薇告诉远帆,她怀孕了,远帆想也不想就告诉她:“不能要,我没有当父亲的准备。”薇薇说:“怎么不能要?我们明年就毕业了,最黑的日子都走过了,你姐都在祝福我们。”远帆冷眉冷眼说:“我姐不知道你整过容。”薇薇说:“整容又如何?我大大方方承认了,你当初申请美国大学,材料就是真实的吗?没有夸大其词吗?你现在找工作,递出去的简历没有涂脂抹粉吗?”远帆说:“出门找工作,谁不从里到外包装一番,就算忽悠了老板,老板过后也可以炒你,但是你生出个丑八怪来,我怎么办?把他扔回到肚子里?”
薇薇心寒肠断,这就是她的丈夫?她还能跟他走完一生吗?她流了一夜的泪,他不闻不问,她于是坚定把孩子拿掉。又过了半年,薇薇开始在一家会计事务所上班,两人和平分了手。薇薇对自己说:“缘份尽了,该走了。”
没用的东西全扔了,属于自己的就保留了。她收拾好行李,买了一张去纽约的机票。花谢花开,时光远去,薇薇再婚后有了个幸福的家,丈夫是她在工作中接触的客户。他是个美国人,对薇薇的过去从不过问。他们的女儿是个大眼睛的洋娃娃,像是从童话里抱出来的公主。薇薇曾经有过一秒钟的冲动,把女儿抱到远帆那里去炫耀,后来笑了笑,觉得这种行为极端幼稚。
薇薇在家陪女儿到了四岁,不想荒废事业,于是再次回到职场,慢慢混成了会计事务所的高级经理,手下有了好几个兵,干活也不像从前那样累得像头狗。闲下来的时间,她会读些财经报刊,比如 Wall Street journal ,Business Week。时不时会跟同事分享一些有趣的新闻。
那天她看了一篇关于花旗银行的财经报道。报道关注花旗银行的大楼,大楼背后引发了系列金融数据,因为这些数据全都被精心打扮过。很明显,花旗银行的财务报表,其核心利润(Core Earnings) 在第一季度一口气肥成了胖子。知道为什么吗?花旗银行把曼哈顿总部的大楼卖了,卖了的一亿美元摇身一变,变成了利润,写进了金融报表。
如果不要太认真,这种行为并没违背GAAP(美国通用会计准则),或者说跟GAAP打了个擦边球,于是花旗银行肆无忌惮,捧起虚胖的数据就开始大吹大擂,其总裁大言不惭对媒体说:房地产的投资交易也是交易,只要有钱进来就算赢利。
薇薇对同事说,尽管花旗银行没有犯规,但还是欺骗了投资者,谎言总是谎言。一个企业没有了诚信,还能给客户提供透明的环境吗?再说了,不是每个投资者都是傻瓜。除了花旗银行,IBM也搞过类似小动作。同事点头说,赫赫有名的大企业都不能洁身自好,那些刚上市的小公司还不知道怎样浑水摸鱼,难怪SEC (美国证券管理会)忙啊,忙着打假,忙着抓腐败。
SEC是美国的行政执法机构,主要是保护投资者权益,维护证券市场的健康和透明。现在的企业谁不想钱,想钱想疯了,搞得虚假的数据满天都在飞。同事说,这些数据不仅化了妆,而且整过容,完全面目前非。一听整容这个单词,薇薇心跳脸烫,心游万仞,酸甜苦辣的情绪全部在胸口过了一遍。这时候最爱八卦的艾米尼,跑进办公室,又开始聊起那个来自中国的整容新闻。众人听得兴致盎然,唯有薇薇想逃跑,但是又能逃到哪儿去呢?那就面对现实,面对内心,面对艾米尼翻飞的红嘴唇。
薇薇告诉紫莹:“那些日子里,我晚上做梦就是艾米尼的红嘴唇,那红嘴唇比一栋房子还大,颜色红得特别怪异,像泼了人血。好几次半夜从恶梦中醒来,浑身都在发抖,感觉有恶魔就在黑暗的角落,没多久,爱丽丝的病理诊断就出来了……”一提及女儿,薇薇的眼泪又流出来了,紫莹递给了她一杯薄荷茶,光是闻一闻薄荷的清凉香气,就可以让起伏的情绪得到舒缓。
薇薇慢慢喝了一口茶,低下头静了一下,继续说:“ 爱丽丝,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像天上的小天使,一个微笑就让我的心融化了,或许她根本不属于人间,或许我没有资格拥有她,她陪了我六年,我该知足了。你说,整容真的跟命运有关吗? 如果我不整容,是不是就没有后面的悲剧,爱丽丝或许还活着。” 紫莹说:“你不要内疚,更不要悔恨,整容跟爱丽丝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来得世上,接受幸福,也接受苦难。我曾经有个完美的丈夫,性格、才学、外貌、家庭,几乎就没有缺点,他对我体贴入微,让我天天都活在天堂里。但是911让我失去了他,还有一个没出世的孩子,那些日子,我觉得活在人间就是一种残忍的折磨,我曾经问过我自己,我的先生那么完美,根本不属于人间,老天会让他长久陪在我的身边吗?可是活着也是一份责任和担当,我逼着自己面对,逼着自己长大。在孤独之后,学会以慈悲的心包容世界。你想想,其实我们还是幸运,至少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国家,没有战火和饥荒,过着尊严体面的日子,你再想想,有些人生活在战乱不断的国家,流离失所,四处逃难,比动物活得还悲惨……”
紫莹平静地叙述自己的故事,沉稳从容,但字字句句落在薇薇的心上,带着翻江倒海的震撼感,她流着泪去拥抱紫莹,而紫莹必须咬牙切齿控制内心如洪水奔腾的情绪。
22
伶仃洋上不伶仃
春节到了,紫水晶俱乐部里张灯结彩,门口挂了一串红艳艳的灯笼。喜庆的氛围里传递着一个喜庆的消息:苏薇薇怀孕了。文莉说:“这么久的日子,总算看见她笑了,笑得很明亮,过去的笑是挣扎出来的,比哭还难受,扎眼睛的难受。” 刘菲说:“现在怀的这个孩子,说不定是上个孩子来投胎的。”思琳说:“上个孩子没活长,这个孩子肯定长命百岁。” 白墨说:“前些日子我看一部记录片,关于转世轮回,一对夫妻在车祸中失去了双胞胎孩子,再次怀孕也是双胞胎,出生后跟死去的双胞胎一模一样,前世的记忆没有消失,记得她们从前的裙子和头饰,还有幼儿园小朋友的名字。”刘菲说:“反正我相信转世轮回,你若要看前世可以去找星象学家。”
一个叫陆新叶的新会员说:“找催眠师也可以看,一般来说催眠师文化水平高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多,星象学家里面巫师啊,吉普赛人比较多,看你怎么想,高手大都在民间,不过民间的江湖骗子也不少。”文莉说:“我同事给我推荐过印第安巫师,在曼哈顿一间阴森森的地下室里,他问了我的名字,然后敲开了一个鸡蛋,说蛋黄颜色发红,有血光之灾,要花两百美元才能消灾。” 白墨说:“绝对是骗子,骗子都爱玩鸡蛋,我在国内的时候去乡下见过一个名气很响的神婆,她烧鸡蛋算命,把你的生辰八字和纸钱跟鸡蛋一起烧,全都放进火盆里,当时我那鸡蛋的蛋黄爆了出来,她说我有灾,要五百块钱化解。” 刘菲说:“天下骗子都一样,但天下的高手各有各的奇招。”
当新叶有了问题,她既不找催眠师,也不找巫师,而是找到了紫莹。 她有个很古怪的问题要问她:“过去的旧情人是见还是不见。”紫莹说:“旧情人是过去的风景,充满了怀旧的气息,能唤回你的年轻记忆,青春的朝气蓬勃和鲜艳明媚,毕竟是人生最美的时间段。”新叶说:“对,旧情人能唤回青春美好的回忆,我初恋时年龄还小,不太懂爱,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两个都爱玩爱疯,去年回国参加同学会,见了他,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开心快乐,大家在一起喝酒,聊了很多,感觉又回到了青春岁月。他和夫人还请我吃了饭,我也邀请他们来美国玩,就住我家。但是第二个前任呢?我是真的不想见他,希望这一生也不要相见。”紫莹问:“是不是分手不愉快。”新叶点头:“对,暴力分手,一辈子都有阴影,你越是希望彻底忘记,它越是紧紧跟在你后面。”
新叶的故事要从去年夏天说起。她和先生从美国飞香港探望先生的父母,父母让他们去澳门看望年迈的姑母。从香港到澳门,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坐渡船。紫水晶的路路曾经告诉过新叶,在渡船上可以看见好多明星。路路有次从澳门去香港,在渡船上看见周润发,居然还是普通舱,发哥穿着随意,带了个墨镜,样子很亲民。若是乘客认出了他,求签名给签名,求合影给微笑。
渡船启动了,从香港到澳门。新叶看见舷窗外的大海灰蒙蒙一片,似乎没睁开眼似的。太阳从云里探出半个脑袋,有了阳光,海水便神气十足,变成了温润碧透的翡翠,等太阳懒了,困到云里睡觉,那海水依然绿,但绿得没有灵气,像刷了绿油漆一般的呆板乏味。
新叶眼睛有些涩,抬了抬头,看见一架长桥像飞龙一样奔向大海深处,那是即将竣工的港珠澳大桥。新叶心想,等大桥通车了,这渡船公司恐怕就得关门大吉。她喜欢水路,坐船自有它的乐趣。一个个玲珑苍翠的小岛从她眼前滑过,远去了,似乎又近了,心头一阵悸动,完全没有理由,回头再看,小了,模糊了,恍若昨夜的梦境。那些走过的路,遇见的人,只是缘起缘灭,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
新叶叹了一声气,转过头来问身边的先生:“你知道这海的名字吗?”
“跟我有关系吗?不都是太平洋吗?”先生的眼睛一直专注在手机上,看都不看新叶一眼。
新叶说:“这片海叫伶仃洋,文天祥曾写过一首诗:“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说的就是这片海。”新叶知道先生没有兴趣,她是说给自己听:“伶仃洋里不伶仃,怎么可能伶仃呢?你看看那些来来往往的船,还有港珠澳大桥,再过些日子,大桥上肯定车如流水。”
岁月如烟,烟云中隐现出迂回曲折的山水。那时她多年轻,枝繁叶茂的青春开着花。一段幼稚的恋情让她伤心泪流,分手的缘由很简单,男朋友买了一辆摩托,要载她去高速上兜风,换上其他女孩早就欢呼雀跃了,但她却有些怕,不敢即刻上马。男朋友对她嗤笑道:“这都怕?怕我带你去见阎王爷爷?想上我车的女孩有的是!”这是什么话?两人转身就拜拜了。
新叶对紫莹说过:“男朋友是我的高中同桌,上课叽叽呱呱,被老师赶到教室的后排,没关系,我们就当后面是VIP休闲区。我是在高考前的最后三个月开始醒悟,然后奋发读书,考上了大学。男朋友还是喜欢玩,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在老爸的工厂打工,我们依然相爱。”
虽然男友冲动鲁莽,幼稚不成熟,但到底是青梅竹马的初恋。失恋总是烦心。朋友劝新叶:新的不来,旧的不去,再轰轰烈烈爱一次,你会把前任忘在沙滩上。但是大学时的师姐对她说,那年我失恋,连上吊的心都有了,但是当我投入托福和GRE的汪洋大海中,只知奋勇朝前。
新叶听进去了,转身就去了新东方读托福,浩瀚无边的单词和全真题,铺天盖地朝她扑过来,累不累,苦不苦?那又怎样?在忙碌中让忧伤随风而逝。那天她去学校教务处买全真题,她需要的那版缺货,一个叫邱峰的男同学说他能帮她。他们就这样走近了,他成熟稳重,优雅得体,学业又是那么优秀,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男子。秋日湛蓝的天空下,芙蓉花开了,满树的欢天喜地。明媚清丽的世界里,她的眼睛很亮,像动人的晨星,而她声音低了,柔了,像林中缓流的泉水。她对他说,真希望早一点遇见你,把最完整的心给你。他说现在并不晚,上天让我们在最恰当的时候相遇。她说,因为遇见你,我有了生命中最美的秋天。
热恋之中,再甜的话也不腻。两人一起背单词,一起做全真题,从今往后,枯燥辛劳的日子也有鸟语花香。那日他们背了一串关于凄凉和孤独的单词,从lonely ,helpless , friendless 到isolated ,wretched ……新叶说,不背了,越背越觉得孤苦伶仃。邱峰说,孤苦-伶-仃?你知道伶仃洋吗?
他在伶仃洋边长大,父母是珠江三角洲的渔民,世代打鱼为生。虽然生在水上人家,他却不愿自己的未来在海上颠簸。六岁那年便有了想法,向父母郑重提出,我要上岸读书。对于这样的早熟儿童,父母只好把他寄养到亲戚家。新叶问他,你从小被寄养,跟父母关系亲密吗?他说没有问题,虽然习惯陆上的生活,但是也享受出海的快乐。他随父母去过香港,渔船多自由啊!避开了两地海关的繁琐。父母在海上打鱼,认识了香港的渔民,直接上他们的船去看香港的花花世界。新叶听了惊赞道:“有船就是方便啊。”邱峰告诉新叶,船行大海,虽然有台风海啸的危险,但也有意想不到的惊喜。那些年,中国还不发达,父母从香港渔民那里买来一些水货,大都是高仿的电器和奢侈品,再转买给陆上的商贩,确实赚了不少银子。
两人梦想一致,要去美国闯荡。邱峰的成绩好,托福和GRE的分数都比新叶鲜亮,邱峰的专业是应用数学,好拿奖学金,第一次签证面试就成功了。邱峰对新叶说,既然我都拿了签证,你也别折腾了,我们结婚吧,你以探亲的方式马上就可以去美国。
此去应是繁花似锦,新叶和邱峰能在新大陆比翼齐飞吗?现实比新闻还要冰冷残酷。两人在美国都忙,都在为学业挣扎,压力一重,心情就不好,谁做饭?谁洗衣服?谁去倒垃圾?这些鸡毛小事都会成为战争的导火线。婚前的甜言蜜语,慢慢演绎成婚后的恶言毒语。有一天两人又闹翻了,邱峰骂她:“你就是个自私的女人,我当初还把你看成一朵花。”新叶冷笑道:“你看谁都是花,因为你就是一花痴!”邱峰说:“对,我是花痴,又蠢又天真,没识清你这个假货!”这话戳穿了新叶的心,让她飞起来咬人:“我是假货,对,别忘了你爹娘还在海上倒卖过假货,他们伟大高尚吗?两个违法犯纪的走私犯!”
这话杀伤力太强,邱峰无法容忍!他敬爱的父母也被搅进来侮辱,抬身就给她一耳光,这还了得,新叶立刻奋勇还击。二人干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邻居把警察叫来了,新叶被打出了鼻血,鼻血流得满脸都是,完全是重伤的模样。新叶被抬上了救护车,邱峰也被警察请进了监狱。
三个月后,两人分道扬镳,成了陌路人,两人在伤心愤怒后叹息:要是从未相遇,人生应该美好宁静。日子晃悠悠的,越走越远。生命千回百转,不知又过了几重山,几道水,新叶猛然间一个回头,不敢相信儿子都上中学了!
跟邱峰分手后,新叶专注学业,毕业后进入纽约一家证劵公司,从事金融分析。职场稳定,情场也顺,跟公司的一个同事恋爱结婚,同事是来自香港的第二代移民。他沉默寡言,但是稳重踏实。他不会甜言蜜语,也记不得生日和纪念日,但是他能给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她忘不了那年两人同时遭遇裁员风波,丈夫以他的智慧和勤劳没有让她风雨中飘摇。当他再次找到新工作后,两人在新泽西买了房子。新叶在家照顾孩子,不再去外面颠簸闯荡。
日子细水长流,平淡简单。走过红尘,看尽了人世,时光把恩怨情愁都冲淡了,留下来的都是单纯干净的沉淀。在某个秋天的午后,她站在后院的枫树下,满地斑驳的光影,感叹岁月的悲喜无常。仰起头来,一树的阳光击中了她,久远的托福时光里,那些枯燥的单词,变成凌乱的枫树叶子,在风中翩然飞舞。她想起他给她描述的伶仃洋,想起“伶仃洋里叹伶仃”。邱峰说,外伶仃洋跟内伶仃洋不同,苍茫辽阔,碧蓝深沉,一个个小岛像碎玉一样散落在海面上,有的旖旎神秘,有的玲珑可爱。她问他,那些海岛你都去了吗?他说只见了两三个,是跟父母的渔船上的岛,但他希望有一天能带她上船,游遍伶仃洋的大岛和小岛。他对她说过,只要跟你在一起,伶仃洋上不伶仃。可惜办理出国手续太过匆忙,她还没到伶仃洋就去了美国,不知是美国的风水不好,还是他们自身的气场相克,一场看似美好的婚姻以惨烈的方式落幕。
情感坎坷,好在最后的结局还算圆满。那年仲夏夜,新叶和丈夫在酒店给儿子举办了十四岁的生日晚宴。晚宴结束后,新叶与学生时代的旧友在酒店不期而遇。旧友悄悄告诉她,邱峰离婚后去了加州,加盟一硅谷上市公司,现在已是公司的技术总监。邱峰的夫人,是当地中文学校的音乐老师。她给他生了对龙凤胎,夫妻恩爱,琴瑟和谐,龙凤胎过几年就要读高中了。新叶听了,在心头笑了笑:不管跟谁过,平平安安就好。
渡船的广播响了,新叶怔了一下,从回忆的长河中游回岸边。广播以粤语、英语、国语三种语言告诉乘客,澳门码头就快到了,请大家准备下船,注意安全。新叶看着舷窗外远去的小岛,胸口像被几缕青丝绾住,千回百转。当站起身的时候,船身忽然巨晃,她一个趔蹶,差点就摔倒在地,背后一双手,温暖坚定地扶住了她,她知道那不是丈夫的手臂,因为丈夫和儿子站在她的前面。一个热心助人的乘客,她向他道谢,言辞间充满感激。对方说没事的,船还没有彻底靠岸,一定要小心。
心和眼突然被雷电击中,新叶停了呼吸,这人是谁?怎么有扎心刺骨的面熟?当她再次回看对方的时候,对方怔怔地凝视她。他不是邱峰吗?她认出了她,她不是新叶吗?他也认出了她,十八载斗转星移,四季轮回,人老了,但轮廓还在,神情还在,人依然还是那个人。
新叶对紫莹说:“我真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相见,在伶仃洋上相见。”紫莹说:“人生如梦,充满戏剧感,没有关系,你们的身边都有了自己的亲人。”新叶说:“虽然当时都认出了对方是谁,但都没有道破,没有上前相认,我震住了,他也震住了,然后转过身,跟自己的家人说话。”紫莹说:“我完全能理解你当时的心情,虽然内心波澜万丈,但是表面上却是风平浪静。”新叶说:“如果是我的初恋,肯定开心相认了,然后大大方方介绍给家人,说不定吃饭的时候两家人就聚在一起了。
紫莹说:“这个容易分析,你和初恋是和平分手,当初相爱时年轻幼稚,不太懂爱,所以再见还可以当朋友。你和第二任是暴力分手,当初在一起都用了真心真情,爱过,也恨过,因为爱,不能当仇人,因为恨,不能当朋友,那就当永远的陌生人,默默在心里祝福对方。”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