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2018 年的一个新闻: 「某阿宅花 200 万日元和初音未来结婚」 。
「初音未来」是二次元虚拟人物。但这名男子绝不认为两人的感情也是虚拟的,他带着初音未来度蜜月、聊天、过日子。
他因此受尽嘲讽。「变态」「猥琐」「活在幻象中的可悲之人」……连妈妈也很难接受儿子变成这样的事实。
人们总会鄙视那些「活在想象里」的人,认为他们是逃避真实关系的 loser。但如果我们换一种视角去看待,会发生什么?
奥斯卡提名电影、豆瓣评分 7.6 的《充气娃娃之恋》,就用非常心理学的镜头讲述了一个令人震撼的治愈故事。
▷ 《充气娃娃之恋》,2007
如果他的「不正常」是异常状况下的「正常」反应呢?如果我们给予爱、理解和尊重,看见他依恋「无生命之物」背后的情感需要——
说不定呢?他也能感到,我们所定义的「真实生活」,同样值得一过。
01
「Bianca 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个小镇」
Lars 是个温和、善良、极度害羞的小镇青年。
他有种种自我孤立的迹象,不能接受与别人(尤其是女性)进入亲密关系。
某天,他订购了一只真人大小、「解剖学上正确」的性爱硅胶娃娃,并郑重向家人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名叫 Bianca。
诡异的是,Lars 觉得 Bianca「是真的」。他给她喂饭(实际上是自己吃),跟她聊天(自言自语),甚至想跟她结婚,但唯独没有将其作为「性玩具」去使用。
Lars 已经 27 岁了,神态言语完全不像在「过家家」。
哥嫂吓得不轻。他们借「给 Bianca 体检」的说辞,约了第二天的精神科。
心理医生 Dagmar 立刻明白,这种症状属于「妄想(delusion)」。但她决定,将这种错觉视为治愈疾病的治疗手段。
她建议哥哥和嫂子:从症状入手,先弄明白「Bianca」为何而来。
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动员整个小镇的人团结起来,接受 Lars 的妄想。承认那个充气娃娃是真的,并假装她是社区中的一份子。
02
「人们一起假装 Bianca 是真实的」
这项工作并不轻松。
夫妻俩首先召集邻居们,科普什么是「妄想症」。他们还向社区教会团体解释情况,获得支持,并试图让大家接受 Bianca 是一个真实的人
在家庭内部,他们努力营造「四个人」的生活。吃饭时添一双碗筷,给 Bianca 换衣服,帮她搓澡。
幸运的是,邻居们集体决定给 Lars 最大程度的善意。一个支持他的老奶奶说:「多大点事呢。想想看,如果是上帝,他会怎么做?」
邻居们邀请 Lars 和她出席派对:
给她换发型:
还给她找了一个医院志愿 者的工作:
这些围绕 Bianca 的琐事,不仅让 Lars 参与到他人前抗拒的人际关系中,还无形中为 Bianca 发展出了「独立意识」(也为之后的成熟和关系剥离做了铺垫)。
与此同时,医生 Dagmar 通过每周一次的谈话治疗,试图理解 Lars 的感受:
Lars 的母亲难产去世,父亲陷入巨大伤痛,「不想身边有任何人」。他的哥哥也离开了家,直到父亲去世才回来。
对小 Lars 来说,母亲去世的自责、父亲的情感遗弃、哥哥的缺席,让他在冰冷的孤独之中冻僵。他不敢走进任何亲密关系,甚至不能忍受他人的善意,可能是因为害怕失去「像母亲一样重要的人」。
他似乎对性没有多大兴趣,但对被触摸非常敏感。当被触摸或拥抱时,他感到「如同灼伤一般的剧痛」。此外,嫂子临产日的逼近似乎加剧了 Lars 的焦虑(他认为这很危险),迫使他做些什么来应对焦虑。
于是,他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完美的、行动不便(不能自行离开)、爱他且无法伤害他的女性,Bianca。
Dagmar 正确地理解了这种妄想:Bianca 是他为了应对危机而制造的「过渡性客体」。
03
许多成年人都有「过渡性客体」, 陷入低谷时「它」就会跑出来
「过渡性客体(Transitional Objects)」是英国精神分析师温尼科特提出的概念,指婴儿的第一个「非我」拥有物。
他认为,婴儿从出生起就存在一种「全能的错觉」,认为自己是世界中心,饿了有奶吃,哭了有人照顾,是自己创造了一切。渐渐的,在恰当的时机,这种全能错觉会被客观现实纠正,比如母亲累了需要休息,他人也是独立个体。
而「过渡性客体」,就是孩子所选择的第一个「迈向客观现实」的工具。比如,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熊,柔软的小毯子,脏了破了也绝不能扔掉——孩子借此探索客观世界,编故事,赋予它意义。
在「全能错觉」和「客观世界」中间,孩子用玩具熊或小毯子构建了一个「潜能空间」。在这里,孩子可以尽情沉浸在想象中而不受打断或质疑。「潜能空间」也会为我们日后在艺术、文化等领域的创造性提供初始的经验和原力。
事实上,虽然 Lars 的过渡客体比较「扎眼」,是个充气娃娃。但电影中也暗示许多成年人都保留了自己的过渡性客体。比如,Margo 的卡通熊,男同事的数码玩具——即使我们已经长大了,有时也会需要回到记忆中的「潜能空间」,允许自己暂时逃离外部世界,回到内在经验中获得休憩。
这些玩具,不仅有助于我们发展与自己内在的情感联系,它们还是同伴,是幻想的替代品。重要的是,当我们还是孩子时,这是我们人生中对「自由」的第一次体验。
在「Bianca」之前,Lars 的第一个过渡性客体是条浅蓝色钩编毛毯,这是母亲怀孕时织给他的。在一种更健康的童年发展中,过渡性客体会自动脱落,「毛毯」会逐渐丧失它的意义。但这个过程显然没有发生在 Lars 身上,他在成年后依然紧紧裹住毛毯,拒绝与现实交流。
直到 Bianca 来了。
更确切的说,被妄想出的「Bianca」对 Lars 具有治疗意义——前提是,妄想被接纳,甚至被放纵(就像小时候爸妈要洗我的熊,会编故事说它出差了)。Lars 通过把自己的不安全感投射到一个充气娃娃之上,慢慢获得了自我、独立和自信的感觉。
最显著的变化是,曾经拒绝与人交往的 Lars,在 Bianca 的陪伴下主动邀请家人一起聚餐,参加派对舞会,去他以前不敢去的地方,做他以前抗拒做的事情。
这部分是因为,整个社区都提供了一种「抱持」的环境(Winnicott,1960)。抱持就像母亲满足婴儿身心的基本需求,并保护婴儿在它准备好之前,不必应对现实的困境。
正是这群可爱的人允许 Lars 在情感上「真实地」创造 Bianca,给他充分的时间,爱他,等待他——这为「爱和被爱」创造了必要条件。
04
「杀死」Bianca
在影片的结尾,Bianca「病入膏肓」了,躺在医院奄奄一息——自始至终,这都是 Lars 的自发决定。
这意味着,分离即将来临。Lars 对 Bianca 作为过渡性客体的需求开始减弱,他不得不接受 Gruner 夫人的告诫:「Bianca 有自己的生活」。
最终,Lars 在幻想中让 Bianca 死去。镇上的人都来参加葬礼,向她道别。邻居们赶来陪在 Lars 身边,对他说:
「在悲伤的时候,人们就是这样围坐在一起,互相陪伴着度过的」——Lars 不再只是独自一人了。
电影中最引人入胜的一句话,是心理医生 Dagmar 告诉哥哥和嫂子:
「这不一定是坏事。我们所说的精神疾病并不总是一种疾病(pathological)。它可以是一种交流(communicative),也可以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
这是一种温尼科特式的洞察力。
加拿大精神病学协会出版物《Canadian Psychiatry Aujourd’hui》的一篇文章指出,虽然电影中处理「妄想」的方法不是很常规,但它「允许我们建立一种同理心、支持性的关系,有时甚至是一种适当的信任关系」,进而创造了爱与疗愈的共振(Karlinsky,2008)。
▷ 可惜在现实中,主人公就没这么好运了
这个故事的温暖之处是,面对一个我们暂不理解的人、「奇怪」的人,比起迅速地将他划分到「敌对阵营」,人们发问:
「我们对 Lars 了解多少?」
「他为什么会这样?」
「是什么让他变得更好?」
爱是「多一点点的等待和同理心」。Lars 很幸运的拥有了两者。
作者:江湖边
责编:kuma
封面:《充气娃娃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