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君梅理解的“艺”,包括表演上各种技术层面的精进,包括生活中各种切实有形的小成就,也包括永不消失的梦想:一边脚踏实地地生活,一边继续做梦,而前方,永远有一层幸福的晕光在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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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的意义
前阵子,邬君梅只要约朋友们聚会,话题就会转向讨论他们各自对《六姊妹》剧中“刘美心”的态度。有人说,还是喜欢邬君梅扮演“洋气”的角色,对比她本人的状态,看不惯她在剧里素颜又老去的模样;有人立刻反驳,说虽然前期不怎么喜欢这个角色,但渐入佳境,后来对刘美心是十二分的喜爱。
邬君梅就笑眯眯地坐在一边,当一个旁观者——角色能被共情、能掀起爱恨和不同角度的讨论,这显然是对演员本身最好的肯定,“我感谢他们对角色认可,包括所有对刘美心的好恶”;而塑造好一个与她本身反差极大、打破她既定印象的角色,是她又往前迈进一步的最好佐证,“‘艺无止境’说起来是老生常谈,但的确就是这个道理。”
刘美心生活在一个迁居到安徽淮南地区的家庭里,育有六个女儿又中年丧夫,看起来,这一切都和邬君梅本人的背景相去甚远。剧本最初递到她手上的时候,她和团队都觉得不合适,犹豫过几次,最后还是被制片方的诚意打动,决定试一试。刘美心在剧中年龄跨度极大,从30多岁一直到80多岁,她需要在屏幕上呈现出一个真实衰老的过程,但在这一点上,她没有任何犹豫和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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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期,她和造型团队经过探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离邬君梅越来越远、与刘美心越来越贴近,邬君梅感到欣喜。“我一直没什么偶像包袱,也没有任何一刻会觉得造型‘不够好看’,只希望越接地气越好。”她甚至怀疑造型团队有些“不忍心”下重手,自发建议再多加一些老年斑的效果,“他们说可以了可以了……但我觉得还不太够。”
某天,邬君梅趁拍摄间隙去附近的一家小金店逛了逛,却遭了店主的“冷眼”。“老板看了我一眼,说你不适合戴这些东西,连一只耳环都不肯拿出来让我仔细看看。”她气鼓鼓地出门,突然意识到自己带着老年妆,还是几十年前朴素的老太装扮,顿时又开心了起来,“我和助理说,这说明我们成功了对不对?”
邬君梅扮演过许多“大”人物,她们促成过许多个历史的转折点,是被记入史册的名字:比如《末代皇帝》里的额尔德特·文绣,比如《如懿传》里的钮钴禄·甄嬛,又比如电影《宋家皇朝》《建国大业》、电视剧《远去的鹰》里三次出演的宋美龄。邬君梅还记得扮演甄嬛时,她要戴一顶重达十多斤的沉重头冠,那是威严庄重权力的象征,也是走每一步、说每一个字都如履薄冰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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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像是她扮演那些人物的一种类比:她们有足够多的传说和故事,但在观众心里,那些被熟知的历史人物难免有一些固定的形象气质,不可以被轻易打破;戏剧表现中的细节,也很难突破他们真实经历的框架。邬君梅记得她演文绣的第一场戏就是离婚的部分,“她是一个皇妃,而我那时才20岁,什么世面也没见过,完全是一张白纸。
我也不知道导演和制片人看中了我身上的哪一点……那时我接到的那些角色,都很有挑战性。”
相比之下,普通人的故事不会有这样的束缚,可以在表演中“填许多肉”、在演绎中“玩许多花”,这些都给予演员更充分的表演空间,“所以平凡的角色对我更有吸引力:你可以在历史的缝隙里去把玩、拿捏这个人物,用各种方法让她变得丰满,非常有意思。”
在邬君梅有意识想要做这样的尝试时,导演滕华涛就递来了本子,请她出演《蜗居》里宋思明的太太姜淼淼。当时她心里更多的是忐忑:“电视剧难度很大,拍摄的体量很大,而且电视剧和电影的表演方式也不一样。”《蜗居》的成功,让邬君梅感慨老天爷对她的眷顾,也让她多了信心去琢磨各种类型人物的伸展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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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观察和揣摩陌生人,比如在咖啡店里坐着,来来去去的人我都会看在眼里。我和妈妈(注:著名演员朱曼芳)以前一直会玩一个游戏,就是猜边上坐着的人互相之间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故事。”这些观察都被她糅进了角色里,也帮助让她抓到人物性格逻辑里最重要的支点。
“比如说刘美心,她其实是一个非常通透的人。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失去了丈夫,和婆婆相处的时候,有很多‘温暖’的时刻,我也希望在这对婆媳的每一场戏里都有一两个温暖的点,这样才能显出美心那颗美丽的‘心’。她文化层次不高,靠自己的双手铸造自己的世界,不一定每一个决定都是对的,但她的心是热的、软的,底色是善良的。她有很多面,我也很感激导演和制片人在最后剪辑的时候,保留了这个人身上特别鲜活的部分。”
配音的进阶
在演《蜗居》之前,邬君梅还有另一层担心:她对自己的台词没有信心。
之前她已经出演过不少大制作的电影,包括不少英语作品,但在电影中说台词,和这样体量的电视剧不是一件事。这不仅是技术层面的问题,心理上,邬君梅一直有道没迈过去的坎儿——这要追溯到她拍第一部电影《青春万岁》时留下的阴影。
“那部作品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一部大戏,导演是黄蜀芹。我第一次在样片里看到自己的特写时,真想找个地洞钻,我的脸在银幕上看起来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但她没料到还有一个更大的打击:当时没有同期声,全部用后期配音,七个女演员,导演只给她安排了别人配音。
“在录音棚门口,黄蜀芹导演说,你声音也不好,普通话也不够好……反正就是不行。”这些话像晴天霹雳一样,让邬君梅又惊又愧,“我一个人在录音棚外等了两个小时,然后灰溜溜走了。”
之后,黄蜀芹又让邬君梅看了电影《超国界行动》的剧本,并请她出演女一号“童年”。邬君梅心想,导演把自己从女七号提升到女一号,有这样的肯定,理应也会对自己的台词有足够的信心,但黄蜀芹再次找了配音演员。“这对我的打击是很大的,我就觉得自己不行,会有怀疑。”这位伯乐给她的机会和鼓励,邬君梅一辈子都感激于心,“我后来出去拍戏,每次回上海,都会去黄导家里说说我新学习到的东西。她在我面前就一直微笑,总叫我‘小美女’。我从开始非常害怕她,渐渐变成把她当成自家长辈。”
但即使关系足够亲近,邬君梅也始终没有开口问过黄蜀芹,当年自己的原声台词到底有什么问题,这成了她一个解不开的心结。现在再回看当年,她隐约找到了答案:“一个是时代审美。上世纪80年代末,吐字能接近中央电视台新闻播报员那种字正腔圆才好,如果你的声音太有个性,是需要被磨掉的。”而黄蜀芹导演当年只是从各种方面综合考虑了最佳效果,并没有意识到对一个初出茅庐的演员来说,这样的安排等同于直接的否定,会让她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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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君梅在拍摄电影《喜福会》时,剧组拍摄时录同期声,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之后也会有配音演员再重录后期,没想到导演王颖对她说,你讲得非常好,就用你自己的声音。不久后,有一个品牌邀请邬君梅配一条广告词,还在电视上投放了广告片,这在当时还是个稀罕事,关注度很高,许多人看到后,听出了邬君梅的声音。“他们觉得我的声音很有辨识度,比如我念‘圆壳儿’,那个‘儿’的发音和别人不一样。”这给予了她一点意外的鼓励,“好像填平、弥补了一些遗憾。”
但初入行时的那段经历,让她对台词始终保持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邬君梅多年来一直保持请台词老师指导的习惯,“我用打工的钱请台词老师,把钱花在这上面,我一点也不会吝啬。”拍《如懿传》前,孙俪给她介绍了两位台词老师,“拍摄之前我们闭关训练了一段时间。真的不一样,(这些训练)到现场给了我很多的劲儿,不管是发音、发声还是说台词的腔调,都是一个进修的过程。”
虽然最后《如懿传》还是用了后期配音,但邬君梅已经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在横店拍摄的时候用现场收音,实在无法避免杂音,效果达不到预期。”配音的过程中,演员不仅要重新进入角色、再次经历情绪的起伏和心绪的变化过程,密集的工作量对体力也是巨大的挑战。“有一部电视剧需要所有演员后期重新配音,我在棚里录了整整七天,都是早上进去,晚上出来。到第六天的时候,简直感觉要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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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特别的配音工作,甚至让她看到自己陌生的一面。不久前开幕的上海电影节期间,著名配音演员乔榛邀请邬君梅为经典黑白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重新配音,而且要用上海话。现在的日常用语里,上海话里“尖音”的部分已经和“团音”逐渐融合,她需要追溯回几十年前老派上海人说话的感觉。“乔老师亲自给我打电话,让我给最有挑战的交际花王丽珍(注:舒绣文饰演)配音,我好像重新认识了一遍自己的家乡方言。”
台词是表演的技术之一,邬君梅始终想精益求精,但不会被囿于这些细节之中。“我是个水瓶座,思维很跳跃。随着我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有时我会用很复杂的方式去解析一个角色,但有时又会用非常简单的方法去揣摩她——就是凭直觉,看起来我好像什么都没干,但脑子里全是这个人物。演戏真是老天赐给我的特别好的事情,很多角色都能直接折射我的经历和感悟,就是走到人生的这一步了,就能碰到这样的一个角色,做一个小小的总结。”
“你要拥抱一切正在发生的事情”
这几年,许多影视从业者都在担忧市场下行带来的弊端,以及短视频兴起对行业的直接冲击,但邬君梅觉得,只要能与时俱进,就无需担心太多。
“就好比一个运动员,TA总要锻炼肌肉。作为一个艺术从业者,你就是需要一个展现的平台。不管演话剧、电影还是电视剧,就是要锻炼自己的‘表演肌肉’。本身从电影到电视剧就是一个与时俱进的行为,那如果有一天观众真的无法接受传统电视剧的长度,只看短视频,那我觉得要不就选择放弃,要不就去试试看这种形式的表演。”
邬君梅在学习古琴,“就当玩儿”。旧时古琴都用丝弦,同样的谱子用当代通行的钢弦来弹,免不了有些许不适意——比如“虚掩”这样的指法(多为左手无名指从空中直接“砸”在弦上),就需要反复磨出些茧子来,才能自如而准确地取音。“开始练习时就该对自己狠一些。钢弦能弹好,丝弦就会更轻松,这和‘表演肌肉’是一样的道理,需要日常练习基本功。”
她的另一个爱好是画画,几年前说“50岁后想开画展”的愿望已经实现。“还不是我自己开的展,是我的老师从我们油画班里找最好的五幅画做展品,结果拿了我三幅。”说到这里,邬君梅爽朗地笑起来,“当时很有成就感,但是现在回头看那些作品,会看到各种当时当刻的痕迹,有些就显得太幼稚了。比如那些花,我现在就想把太过‘实’的部分‘虚’掉,想法有这样的变化,大概也是一种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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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起之前在莫奈回顾大展中看到“谷仓系列”的感动:一年四季,莫奈日复一日描绘那些平常不过的谷仓,对阳光和气温对色彩带去的影响和变化观察入微,所以他后来能创作出那些惊世之作,描绘出如梦似幻水面波纹。“莫奈之所以成为莫奈,是莫奈的时代没有手机呀。如果是现在,或许他每天拍一张照片,回家印出来,就不用天天在外面看了,哈哈哈哈,也许就画不出那样的画了。”每一个时代都会有其局限性,但辩证来看,“局限”也可以催生出不可替代的创造能力——如果莫奈对着照片研究色彩,是否还会有印象派的辉煌?
“现代科技带来了许多先进的发明,但也改变了许多东西。现在的短视频也好、直播也好,我不会有任何抨击的心态,它就是当下的时代产物。你要拥抱一切正在发生的事情。”
弹琴或是画画,都是她“定心”的方法,“也是难得能让一个水瓶座可以静下来的时候。有时想着摸一下琴,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同一首曲子或是同一个主题的画,隔一年、甚至隔一个月,在她手里都是不同的结果。生活像一条漫长的河流,水流时而湍急时而平缓,她站在何处,就诚实记录下那一处的真实心境。
所有的心得,她觉得融入角色,或者放在心里就好。在她看来,旁人通过作品和角色去看到她的变化,比了解她的生活细节重要得多。时间如水,有时奔腾澎湃,有时涓涓细流,但都会改变生活这条河道的形状和走向。总体来说,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乐天派。“‘潇洒’就是你想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可以放下一切去做。几年前我还是这样的状态,但现在母亲年纪大了,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我的生活里多了更多的责任,心态还可以继续潇洒,但行为上不能那么随心所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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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为了更多照顾妈妈,邬君梅对工作的选择也更为谨慎。“首先是选择好的班底,大家能一起用严肃的态度,力争做出一个高品质的作品。当然,工作地点离上海比较近就更好,这样我隔三差五就能回家,各方面可以兼顾一点。”
妈妈朱曼芳是著名的表演艺术家,对少时的邬君梅非常严厉,如今,妈妈说自己已经是邬君梅的影迷,希望她可以多演戏。“她其实很开明。现在她常常问我,你下一部戏什么时候开?比我还急。以前她对我要求很高,现在更多是鼓励,她终于对我认可了,或者说,她现在可以直接表达爱意了,对他们那一代人来说,这是挺难得的。”
好像一切都沿着一道圆周的轨迹前行,慢慢蜿蜒出去,又慢慢回到原点:邬君梅回到上海,回到简单的生活,回到平实的小人物,回到一茶一饭的满足。她曾经特别渴望拥有一个农场,但寻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时,她又觉得不需要真正买下来,就让那个农场永远在梦里,永远是一个憧憬,或许更有意义。
“我依旧向往农场,依旧向往大家庭:热腾腾的菜汤在炉子上咕嘟咕嘟,我在边上织毛衣。我喜欢编织手工,包括画画和弹琴,这些都是具象握在手上、靠努力可以让它们一点点成型、成熟的东西。我不主张‘断舍离’,哪怕家里东西很杂,但一切记忆和生活的痕迹都看得见、摸得着,它们代表所有具体的回忆。我希望一边脚踏实地地生活,一边继续做梦:天马行空,永远有一层幸福的晕光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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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沈佳斌
采访、撰文 穆森
统筹、策划 暖小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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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装造型 大壮
制片 July
道具 Rth
美术 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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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 汤汤、果子、WEI
美术编辑 翘楚
场地鸣谢上海外滩瑞吉酒店
新媒体执行 紫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