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托鲁奇导演的《戏梦巴黎》是很多影迷的心头爱。
电影讲的是1968年的法国巴黎,如火如荼的五月风暴学生运动正在进行。
三个无所事事的年轻男女窝在一座房子里,与外面的喧闹世界相隔。
他们整天谈电影、玩台词游戏、模仿电影桥段,两男一女之间的关系也充满了暧昧不明。
直到有一天,街上游行的学生掷来的一块石头打碎了窗户。他们沉醉的电影世界与纷乱的现实世界产生了太过鲜明的反差。
伊甸园就此坍塌,又迷茫又兴奋的他们也走上了街头……
有特殊的历史背景、有青年人的理想主义、有艺术,也有性与政治。
《戏梦巴黎》这样独特的电影好像只属于浪漫的法国人和意大利人。
但其实,二十年前,中国电影人也拍过一部类似的影片。
只不过这部片子的“身份”很特殊,用一个长句来概括就是:
根据一位中国人用法文写的知青题材小说改编的讲四川方言的法国电影。
它就是戴思杰自编自导的——
一部满载70年代记忆却没能在内地公映的知青电影。
影片以上山下乡为背景,讲述发生在两男一女之间的一段爱情故事。
1971年,罗明 (陈坤 饰) 和马剑铃 (刘烨 饰) 两个被下放的城里年轻人来到湘西凤凰山,开始插队生活。
当地人不晓得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所以对这两个“反动分子”的行李一一检查,生怕有任何一件资产阶级的东西。
最终,罗明的闹钟被留了下来,被村长拿来开工收工使用。
马剑铃的小提琴也幸存下来,机灵的罗明说它可以弹奏很好听的曲子,歌名叫《莫扎特永远想念毛主席》。
每天背粪水、挖铜矿,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两个知识分青年越发感到空虚。
他们不禁叹气:
在这山里过一辈子,想想都后脊背发凉。
但生活总要过下去,两个年轻人也渐渐学会了这里的生存哲学。
血气方刚的他们会偷跑到温泉旁看当地女孩洗澡,后来,因缘巧合认识了小裁缝,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他们也被安排了一项“政治任务”,到镇上看电影,回来后给村民们讲电影里的故事。
不知觉间,两个年轻人给封闭在大山里的村民们带来了音乐和电影,对新鲜事物好奇的小裁缝也喜欢跟他俩黏在一起。
可现有的一切远远无法让他们满足。
在得知同样插队的一个知青家里藏着一箱外国“禁书”时,三人一下兴奋了。
因为在那个毁四旧和烧书的文化荒漠年代,一箱外国小说无异于一座无价宝库。
他们成功偷到了箱子,巴尔扎克、雨果、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等大家的作品应有尽有。
为了保住这箱宝贝,他们将它放在一处隐秘的山洞里,取名“藏书洞”。
还立下规矩:
每次只能拿一本,这样就算被抓了,也只会损失一本书。
罗明与马剑铃开始废寝忘食地读完一本又一本,罗明则主动为不识字的小裁缝念书。
他想用这箱西方小说彻底“改造”小裁缝,让她不再是一个愚昧无知的村姑。
如同《戏梦巴黎》,三人行的情感关系总是分外微妙。
罗明主动向小裁缝示好,并发生了亲密关系,同样喜欢小裁缝的马剑铃无意与好友争抢,选择了默默守护。
同时,这箱“禁书”也为大山里的人带来了潜移默化的改变。
罗明把看厌了的革命样板戏《卖花姑娘》,偷梁换柱为巴尔扎克小说讲给村民听,谎称这故事来自我们最好的社会主义朋友阿尔巴尼亚。
村民们听得入神。
顽固守旧的村长一有空就让马剑铃给他拉一段莫扎特奏鸣曲,当然,他以为的曲名是《莫扎特永远想念毛主席》。
年事已高的老裁缝可以连听九个晚上的《基督山伯爵》,不知觉间,他在给村里妇女做衣服时融入了法国水手服风格。
小裁缝在听多了西方小说后,学着里面的描述做了一套胸罩穿给姐妹们看,并自豪地说:
我是凤凰山第一个穿胸罩的女人。
罗明看着小裁缝的改变,就像一个艺术家看着自己刚刚完成的艺术品,欣喜而满足。
就像大部分知青电影的结局都与返城有关,《巴尔扎克与小裁缝》的结尾也是。
罗明的突然回城打破了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
马剑铃受罗明之托照看小裁缝,继续为她读更多的书,可她只喜欢巴尔扎克。
小裁缝始终没有告诉罗明她已怀孕,后来自己做出选择打掉孩子。
做完人流手术后,小裁缝说感觉像变了个人。一天,她突然决定离开凤凰山,也离开这两个男人。
她剪掉长发,穿上城里姑娘穿的白鞋,冷静地与二人分别。
罗明不解地问是什么改变了你,小裁缝回答说:
巴尔扎克教我的,女人的美,是无价之宝。
影片最后加入了人到中年的罗明与马剑铃,他们各自成为了所谓的成功人士,却再也没有见过当年他们共同迷恋的小裁缝。
伴随着凤凰山淹没于三峡库区,那段青春记忆也彻底尘封……
电影《巴尔扎克与小裁缝》由旅法导演戴思杰根据自己的同名小说改编。
故事有很强的半自传色彩,取自他本人70年代下乡做知青的经历。
原作小说先是在法国出版,后来畅销欧美,于是产生了搬上银幕的计划。
戴思杰海外漂泊二十年,对于这样一个自传故事,他坚持回国拍摄。
可惜后来虽然获得了拍摄许可,也经历了剧本的不断修改和换演员(周迅的角色起初是想找章子怡),但还是由于题材原因没能争取到内地公映。
所以,这个看起来完全是中国电影的电影,其实是一部法国片,后来还代表法国参加金球奖最佳外语片,当年的中国代表是《英雄》。
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禁片”,只是《巴尔扎克与小裁缝》的特殊之处之一。
它更特殊的,还在于故事的风格、塑造的人物以及让人沉思的主题。
知青题材电影有很多,大多都带着残酷或者批判色彩,最直白的莫属陈冲的《天浴》,女知青秀秀的悲惨命运让人心疼。
但《巴尔扎克与小裁缝》不同,它没有大是大非,没有集中批判谁,也没有渲染谁的苦难。
影片自始至终讲的是在禁锢压抑时代下,人的内心是如何渴求知识、美与自由的。
围绕着“读禁书”这个行动,遥远西方的文学大家们、西方经典小说里的情节与湘西大山里的人产生了奇妙关联。
马剑铃彻夜读完《于絮尔·弥罗埃》后说他觉得世界变了:
天空,星星,声音,光线,甚至猪圈的味道,都完全变了。
罗明绘声绘色地给村民讲电影,带着他们高喊“巴尔扎克”。
大山里的妇女们穿上老裁缝做的地中海风情衣服,她们相互观赏,构成别样风景。
村民们被规训、被要求去抵制的“西方腐败思想文化”,就这样悄悄融在了他们的日常生活里,真有点时空穿越的错觉。
再加上导演在去法国留学之前曾师从沈从文,所以整个故事又与一代文学大师的田园牧歌风格接近,氛围与人物关系也可对应《边城》。
比如都是发生在美丽的湘西,都是两男一女的三角关系、小裁缝与翠翠一样都是与爷爷一起生活。
角色方面,影片虽以罗明和马剑铃的知青岁月为主线,但小裁缝其实才是真正的主角。
起初是两个知青想用书籍里的故事“改造”她,但后来是小裁缝的改变超出了他们的预想。
罗明在刚刚偷回那箱禁书时,读给小裁缝听的一句话是:
野蛮人只有情感,文明人除了情感还有思想。
那时她迟疑了一下,也就是那一刻开始,她的启蒙与开化已经开始。
随着听了越来越多的书,她意识到了自己的美与价值,也好像见过了外面的世界。
这种自觉,其实是男性们感到恐惧的。
因为那意味着女性将不再受他们所控,所以小裁缝的爷爷才会说当他看到孙女的改变后感到害怕。
最后小裁缝真的完成了“改造”,在书本的启迪和身体的伤痛(流产)之后最终完成。
她不再属于任何人,走出大山寻找自己的人生,自此杳无音讯。
至于小裁缝去往何处、过上怎样的生活,已不重要。
影片强调的,是人对于美和自由的追求是不分贵贱/阶层和“文明”与否的。
下乡知青有对更多知识的渴求,未受过教育的山民也能欣赏美,本质没有区别。
在那个八亿人看八个样板戏、看本禁书可能会死人的时代里,我们或许真的无法理解那种精神上的极度空虚和极度渴求。
记得《白鹿原》作者陈忠实曾把十年浩劫时偷偷读外国小说的经历比作“冒险”:
阅读如做贼般,要“插死门扣,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被套上‘毛选’封套的翻译小说。”
本文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联系删除
那个十年是不堪回首的,可也是一代青年对文学、对书本最珍惜最沉醉的时光。
借用老裁缝的话来说就是: 有时候一本书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辈子。
在物质匮乏、意识形态高压的岁月里,至少,人还可以为书而疯狂。
一个手抄本就可以被视作宝贝、一次口述故事就可以吸引众人。
这样的理想主义与纯粹的精神追求,在当下怕是不可能有了。
所以,富足未尝不是另一种贫瘠。
理想与纯粹消逝,我们已处在新的精神荒漠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