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熟人

小说:熟人

中央一台的新闻联播结束后,赵家兴便出了门。往右转,经过一家超市、一家婴幼儿用品专卖店、一家理发店、一家诊所和一家工厂的两栋家属楼,然后再往右拐便走进了街心公园。这是他坚持了多年的老习惯,只要不是雷雨天气,他每天都要在傍晚时分在那里散会步,这也是他生活中唯一的锻炼方式。

这座街心公园虽在闹市,却十分幽静。在林荫小路上徜徉,两边是不知从什么地方移植过来的大树,有微风时,树叶便发出沙沙的声响,并在空气中播撒出好闻的淡淡芳香。这让他有了一种置身自然森林的感觉。

由于疫情的缘故,公园里的人并不多。而且,散步的人群中大都跟赵家兴一样,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双神态各异的眼睛。在公园走了一会儿,天渐渐暗了下来,太阳已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只丢下一条粉红色的沙巾,飘在天空中,并将天空盛不下的金光全都倾泻在树梢上、草地间,一直流淌到赵家兴的脚下。

就是在这个时候,赵家兴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背影。那个女人身材纤细修长,穿着一件米色风衣,竖着的领子淹没在瀑布飞泻似的披肩长发里。男人的本能和好奇让他想一探女人的长相。于是,他加快了步伐追了上去。走到女人前面约五、六步的时候,赵家兴停住脚步,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将头往旁边偏了偏,用眼睛的余光快速地瞥了一下身后的女人。由于那个女人戴着口罩无法看清脸上的五官,但从口罩上凸现出来的面部轮廓,还是可以判断出那上一个长相漂亮和气质高雅,约四十来岁的女人。

那女人好像看出了赵家兴在打量她,走到他面前后也停住了脚步,笑着招呼道:“是你啊!难怪看着背影好熟悉,如果你不停下来看我,我还真不敢叫你!”听了女人的话,赵家兴一头雾水,但他又不敢确定是女人认错了人。毕竟,活了大半辈子,认识的同学、同事、朋友不计其数,有的长期没有来往见面,难免一下子感觉陌生,何况那个女人还戴着口罩。

为了避免尴尬,赵家兴装着也才认出了对方是谁的样子,装模装样地应付道:“你瞧这疫情闹的,刚才我也觉得是你,但却不敢冒味地的招呼。”

“是啊,都是疫情闹的。好些时间没看见你了,你还好吗?”

“就那样吧!你呢?你现在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还不是与以前一个样。”

那个女人站在赵家兴跟前,俩人就真的像多年没见面的老熟人一样聊了起来。

赵家兴一边与女人聊着天,一边仔细打量着她。口罩上面那双春天池塘般的眼睛,以及透露出的淡淡的忧伤,仿佛是微微划过水面的涟漪,这让赵家兴心里一动,他感觉这双眼睛应该是熟悉的,但又一时想不起眼睛的主人是谁,在那里见过。他绞尽脑汁回想着所有与自己有过交往的女同学、女同事、女朋友的形象,希望能尽快想起眼前的女人到底是谁。忽然,他脑子里像划过一道闪电,一个女人的名字浮现了出来。

那是四、五年前,赵家兴被公司派往某地参加行业的一个研讨会,数十人的与会人员中有位虽然来自外省,但属于赵家兴所在公司下属分公司的女士。不知是女士春天池塘般的眼睛吸引了赵家兴,还是因为同属一个公司而油然产生的亲切感,或二个原因兼之。赵家兴有意无意地找些机会接近那位叫吴美娟的女人。或许也是因为俩人来自同一家公司的缘故,吴美娟对赵家兴的接近表现出了完全接纳的态度。俩人不仅开会、就餐时坐在一起,傍晚时还俨然像一对情侣般一起在街头、超市闲逛。

会议结束后,来自各地的与会人员有的立即返回了原地,有的相约到附近的风景名胜区游玩。他们俩人却避开了所有的人一起到了一处冷门的风景区,白天玩了一天后,他们回到了事先在网上预定的酒店。一切发生得都那么忽然,一切发生得都又那么自然。在整个过程中,那个叫吴美娟的文静、优雅的女人,更像一个引领者、纵火者,牵引着赵家兴懵懵懂懂地前行,他们俩的身体同时膨胀发热,像团火一样熊熊燃烧。先是爬上一个高高的悬崖,然后欢快地朝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滑行坠落。事后,赵家兴觉得这一切仿佛都发生在梦里,兴奋中伴随着惭愧。

此刻,赵家兴的记忆被眼前这位长着一双春天池塘般的眼睛,戴着口罩的女人唤醒。难道是?但他在心里很快将这个想法给彻底否定了。毕竟,相距上千公里,哪会这么巧在这个地方遇见?

“怎么是你一个人散步?你的爱人呢?”女人的问话打断了赵家兴的回忆和猜想。

“她不太喜欢散步,她喜欢窝在家里追剧。你呢?怎么也是一个人?”

“我们早就分手了。怎么你不知道吗?”

赵家兴听了女人的话,心里更加懵了。他实在想不起在自己的异性同学、同事、朋友中最近几年有谁离过婚。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和心虚,他忙将话题引开:“我们还是边走边聊吧。”

此刻街心公园的林荫道上一片安静,几颗星星零零散散地像钮扣一样别在白茫茫泛蓝的天际。不知不觉中起风了,风蹑手蹑脚地从一个枝头跳到另外一个枝头,公园里的草在风中互相抱着身子轻轻地摇摆,树叶与树叶则摩擦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俩人在夜色中像一对老朋友似的肩并肩走着,来到了公园深处的一个亭子里。那个女人坐下来后,抬起一只手伸向耳畔的口罩系带,这一刻,就像谜底就要揭开似的,赵家兴忽然感到有些紧张、刺激和兴奋。他想起了一个作家朋友说过的话:在这个年代,也只有老夫老妻才敢不戴避孕套去过性生活。而自从新冠疫情发生以来,近距离下只有真正坦诚和互信的熟人之间才敢裸脸相见。显然,对方对自己是充分信认的,这一点也证明了俩人一定是熟人或朋友,只不过是自己忘记了对方。这不禁让赵家兴陷入了自责和惭愧之中。

现在口罩终于从俩人的脸上去掉了,谜底也终于揭开了。

然而,他们看见的都是一张陌生的脸。而那双春天池塘般的眼睛也在口罩去掉后的一瞬间变得呆滞、尴尬起来。赵家兴仿佛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喉结只是动了下,硬是把将要冲出喉咙的语言强咽了下去。几乎是同时,俩人又不约而同地戴上了口罩。然后,转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创作后记:持续的新冠疫情不仅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人际交往方式和心理状态。就像本文说的“自从新冠疫情发生以来,近距离下只有真正坦诚和互信的熟人之间才敢裸脸相见。”作为人的个体,孤独感总是伴随着人的左右,而疫情的发生让这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显得更加凸显。面对陌生人,口罩成为了抵御危险的城堡。这也理应是当下文学表现的一个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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