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无法接受从天堂跌落地狱的落差,于是想逃避残酷的现实,所以选择出家遁世,这是很多读者的认知。当然,也有些恋爱脑的人执着地认定宝玉是不愿意和宝钗一起生活,宁愿出家,这种把经典当成言情来读,确实能让这些人找到爽感。不过,这种玛丽苏级别的认知,不在本文讨论之列。
对于普罗大众来说,因逃避现实而出家是基本认知,因为所看到听到的出家案例,都是因为或厌世或逃避,带给我们的都是消极心态。
然而,那些因厌世而遁世的人,并非真正的出家人,也不是曹雪芹所要体现的出家,当然也不是宝玉式的出家。
要理解什么是出家,以及宝玉为何出家,需要了解佛家经典《金刚经》。
真正的修佛,并不以出家为目的,出家也不是修佛的唯一途径。有一种在家修佛的人,叫做居士,其修佛的目的和出家人一样,都是两个字:放下。
人类一切的烦恼,都来缘于放不下执念,比如放不下对财富的追求,放不下对漂亮容颜的追求,放不下对某个人某件事等。通部《金刚经》,只写了两个字:放下。具体来说,是放下四相,即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金刚经》第三品 “大乘正宗分”)一个人能做到四相皆无,就达到了佛的境界,跳出了三界,得已永生,这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出家,也就是宝玉的出家。
宝玉最难去的是“我相”,达到“无我相”之日,便是他的出家之日。
对“我相”的执念,是每一个凡人都存在的,而且也是特别难以去除的。一个人如果能做到完全“无我相”,基本上就离成佛不远了。
什么是“我相”?简单来说,“我相”可理解为自恋,可以是对外貌的自恋,也可以是对出身、身份的自恋,还可以是对学历、观点等各个方面的自恋。最普遍的“我相”是对观点的自恋,在出现分歧时,总觉得自己是对的,从而不愿意接受不同的观点。
在生活中,最常见的现象正是“我相”:两个人闹矛盾,在找人倾诉时或找人调解时,永远只会从自己的角度去考虑,总觉得错都在对方,自己才是有理的一方。
宝玉的“我相”特别强烈,他自恋于自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身份地位,自恋于神采飞扬的外貌,更自恋于高雅不俗。用书中的话来说,就是“自为高过世人”。
与宝玉有着同样自恋的还有柳湘莲,谁都不放在眼里。然而,当被他看不起的尤三姐死在他面前,他突然醒悟,“自为高过世人”的他,还不如一个沾染了风尘气的女子。这一醒悟,他便去除了“我相”,于是出家了,追随道人而去。
因此,宝玉出家的那一天,也是醒悟了“自为高过世人”,其实只要抽掉他的身份和家族带给他的优渥生活,他就什么都不是了,连生存都成了问题。“高过世人”,高在哪里?
心理学上说:语言中经常使用“我”字的人,非常自我,以自我为中心。这与《金刚经》所说的“我相”是相通的,越是重视自我的人,即自视很高的人,越喜欢用“我”字。
这也可以用作衡量一个人“我相”的执念是否强烈的标准。
与“我相”相对应的是“人相”,“我相”强烈的人,往往“人相”也很强烈,宝玉正是如此。
宝玉的“自为高过世人”,导致他目中无人,根据自己的喜好把人分成等级。最突出的是把女孩比作珍珠,并无比珍视,同时把婆子比作死珠子,并无比厌恶。这种对人等级的划分,完全根据个人好恶来决定,这就是“人相”。
这也是很多人的共性,完全以个人好恶来给人贴标签,这个人很不错,那个人很讨厌等等。这种标签很不客观,都是从主观出发的,甚至都可能无视善恶:对我好的,对我笑的,帮助我的,就是我喜欢的;与我观点不同的,与我观念不合的,骂过我的,对我冷漠无情的,就是我讨厌的。
“他相”有两大弊端,一是自我蒙蔽,二是容易被他人利用。
自我蒙蔽指的是凭主观判断得出的结论,经常给自己误导,导致好坏不分、善恶不明。
正因为容易自我蒙蔽,才会有被他人利用的情况发生。既然你觉得对你笑的认同你的就是好人,那么,如果一个人想利用你,他就可以总是对你笑,总是认同你的观点。王熙凤就是个典型,不但书中的贾母和王夫人被她利用,书外的很多读者也被她蒙蔽。她的笑,她对贾母、王夫人、宝玉黛玉的好,基本上都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
甄士隐最突出的就是“他相”,把人分为雅人和俗人两类,认为凡读书人都是雅人,不读书的都是俗人,因此对读书人高看一眼,眼里也就没有那些不读书的俗人。因此,他资助了读书人贾雨村,从未判断分析过贾雨村的善恶。
可以说,甄士隐的出家,是因为突然醒悟了“他相”:无论是高官还是乞丐,本质上的善恶并没有区别,但我们往往被他们外在的身份所蒙蔽。
宝玉落魄之时,也会深刻认识到这一点,那些他讨厌的婆子可能会给他一些善意的帮助,而那些他喜爱的女孩,也可能会对他落井下石。
看透这一点,宝玉便做到“无他相”了。
“众生相”是“他相”的升级,从人类拓展到众生,即对众生的等级划分。
佛家说众生平等,但究竟什么是众生平等,如何做到众生平等,很多人是茫然的。
《金刚经》说:“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世间的生命,有卵生,如鸡鸭等禽类;有胎生,如人及猪狗等兽类;有湿生,如苔藓类;有化生,如毛毛虫化生为蝴蝶等。有的生命有色,有的生命无色;有的生命有思想,有的生命无思想。这便是众生。
在人类心中,人是高级动物,禽兽等都是低级动物,花草树木等植物又更低级了。这就是“众生相”。
为何要“无众生相”?那些被我们轻视的动植物,却是给人类创造和谐环境的基础。我们对它们的无视,会给我们带来惩罚。我们现在都感受到了,比如沙尘暴、雾霾等,都是人类轻视环境所带来的后果。
宝玉倒是对众生同样多情,但他对众生的多情有如他对人类的多情,也是分等级的,只有让他感受到美好的花花草草他才多情。宝钗说过:“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 既可用,便值钱。”这才是“无众生相”,众生皆有价值,无高下之分。这一点,也是要等到落魄后,宝玉才能认识到。当处于“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之境时,那些以前被轻视的物品,都是求之而不得的珍贵之物。
“寿者相”也是多数人共同具备的,即对年华逝去的悲叹。
“寿者相”最通俗的理解是怕老、怕死,追求青春永驻和长生不老。
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对生的贪恋尤其是对富贵的贪恋,最容易怕老怕死,于是想方设法对抗衰老和死亡。这种违反自然法则的做法,其实是自寻烦恼。
宝玉的“寿者相”主要体现在不愿意长大,因为长大就意味着责任和担当。他只想永远做一个被家族庇护的孩子,即使死去,也要死在花样年华,“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
生而为人,都是有使命的,没有人能永远只索取不付出。如果一定要强行对抗,那就只会让身边人付出沉重的代价。
宝玉的“寿者相”,使得他所爱的人一个个离开他,付出生命的代价。当诸芳流散,繁华不再,他才意识到自己所执着的“寿者相”对身边人有多残酷。
因此,宝玉的出家,是醒悟了四相之害,从而达到了“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境界,即羽化成佛,脱离尘世,像甄士隐和柳湘莲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与厌世和逃避现实毫无关系!
《金刚经》的四相,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着积极的作用。凡俗之人不求成佛,但可以通过去除执念,而让人生变得简单、轻松、愉悦。
世间诸般苦,都源于执念,放下执念,即放下了烦恼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