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竹青
壬寅年的夏秋之际，南北方普遍炎热，干旱少雨，不断刷新了高温记录，特别是长江流域，不少江河湖泊干涸，导致农田减产、绝产。
立秋处暑前后，我走访了河北承德的一个满族小山村。这里依然保存着浓厚的满族文化传统，我发现这里隐藏着一套应对气候变化和自然灾害的生态智慧：人们在立秋前后干旱的季节会举行祈雨仪式，并且在祈雨仪式结束后，还保留了完整的吃大锅菜的食俗，而大锅菜这种社区食物则有利于当地村民合作起来积极应对干旱。
之前由于观察到当地大锅菜食俗具有凝聚社区的功能，因此尝试将其和社区厨房进行结合，在此后的社区营造中，我们逐渐透过社区厨房和食物，将人与自然、人与人连接了起来，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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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满族大锅菜食俗到社区厨房
几年前，我们开始进入这个满族村庄开展社区营造公益项目，以水源地保护为切入点， 将废弃的村小学改造为环境教育中心和村民活动中心。在田野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当地大锅食俗文化在增强社区关系的潜在功能，于是进一步将村小学的废弃厨房改造为社区厨房， 期望能够透过社区食物增强村民的关系。
■改造好的环境教育中心
大锅菜食俗是当地满族的特色传统文化食俗之一。一般在夏秋季干旱季节举行，村民为了祈求风调雨顺，以传统自然村社为单位，必须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献给大自然，举行仪式后，由村民贡献自己的菜园所产的食材，一起用大锅做成大锅菜，并聚餐分享，当地人俗称大锅菜。
■村民家的菜园，是制作大锅菜食材的主要来源
制作大锅菜过程中，村民需要自愿捐献百家食材，食材主要来自自家菜园中的各种蔬菜、豆类、豆制品等产出，并一起分工将这些食材炒成大锅菜，然后一起分享。
大锅菜与一般家庭的食物相比有着特别的味道，食材来自本地，且来源广泛，烹饪过程中需要彼此谦让尊重和合作，因此融合了众人的厨艺，而且使用的大铁锅等烹饪厨具和烹饪方式也与一般家庭厨房很不相同，更重要的是众人一起分享食物的过程。
此外，大锅菜的制作和分享过程也是一个相对宽松的交流和议事平台，会增强村民之间的关系，调解矛盾冲突，对于一些社区公共事务，特别是干旱季节水资源的分配，有助于达成共识，共同应对自然灾害。因此大锅菜习俗在社区得以较好的传承。
■改造前的村小学厨房
厨房在改造过程中遵循了社区参与特别是女性参与的原则。在设计中我们充分征求了社区妇女们的意见和建议，在改造完成后，也将社区厨房完全交由妇女小组自己管理，并通过三八妇女节、端午节、重阳节、腊八节等节日，激发社区妇女分享自己家的食材，在厨房中集体制作节日食物并进行分享及看望老人。
■志愿者与妇女们讨论厨房改造方案
■改造完成后的社区厨房
■妇女们在改造好的社区厨房制作美食
在这些共同制作和分享食物过程中，我发现一些邻里矛盾纠纷开始在社区厨房和聚餐活动中得到讨论和解决，一些社区公共话题，例如美化庭院、公共空间改造、水源地保护等环境保护话题也开始在社区聚餐中间进行讨论，并推动居民自行开展，妇女小组的自主意识和能力也得到提升，大家已经可以自发组织、庆祝妇女节等活动。
■腊八节，妇女小组和志愿者在社区厨房熬年粥
在社区生活层面，我惊奇地发现，透过社区厨房的影响，村民之间的互助和分享更多了。邻里间村民会主动照顾身边的孤寡老人，谁家做了点好吃的，也会给老人们送点，谁家去赶集，也会给行动不便的老人捎带购买生活用品，平常相互上门问候看望。这无形中和国家倡导的互助养老的理念相契合。
此外村民们还会分享交流自己的蔬菜种子、花种子，甚至用自己家的鲜花、园艺技术将自己门前的公共区域进行美化和改造，形成了许多兼具食用和观赏功能的社区微花园。
社区的环境变美了，慢慢地村民的环保意识也得到提升，街道和河道的垃圾也减少了，并且还积极改造了泉水节点，保护了社区的水源。
■村民自发改造的一处社区微型景观，种植了鲜花和蔬菜，具有观赏和食用功能
■由村民维护管理的一处沿街景观
■村民将村里的一处自然景观改造，清理杂草，并种植鲜花，定期维护
■村民将自家门前的公共场地自发改造成菜园和花园
透过社区厨房、食物，将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进一步修复，通过大锅菜等相关衍生食俗，其背后所隐含的社区治理和社区关系连接的作用正在被逐步呈现和活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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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锅菜食俗背后的传统世界观
在乡村的传统文化体系中，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联系在一起的，并通过类似祈雨仪式、大锅菜等习俗呈现并流传下来，维系了一个村落的可持续发展。
在中国传统乡村社会中，一些地方的人们会将身边的自然人格化，建庙造像，获得社区身份，建立相对平等的邻里关系或主宰关系，大自然的化身也成为村社内部邻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通过仪式等民间习俗活动进行沟通对话。
而在一些迁徙形成的传统村落，如侗族村寨，则会认为人和大自然的关系是“主客关系”，例如侗歌里说“江山是主人是客”，则进一步将人与生态环境的关系加强。
因此一方面人们会认为农业的收获是来自于大自然的恩赐，所以需要敬畏和保护大自然，也需要常常通过各种节日仪式，拿出自己最珍贵的物品，回报和感恩大自然。另一方面，一旦遇到水旱瘟疫等自然灾害，人们则会反省自己的行为过失，并做出检讨和改变。所以基于这样的世界观，人们会限制自己的行为特别是某些农业技术和品种对大自然的过度影响和破坏。在过去，面对周期性的气候变化对农耕的巨大影响，这样的伦理安排何尝不是一种值得珍视的传统智慧。而回看当下的世界观，其实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正在逐步减弱甚至割裂。
对于自然和土地的关系，人们也越来越相信只要通过科技等外部的力量和资本的投入就可以索取更多产出和价值回报，人们播种产量更高的农作物品种，面对自然灾害，也总是希望能通过技术等手段，例如打更深的机井，保证农田灌溉以减少旱灾的损失，人们会将自然灾害简单归因于“气候变化”，很少会进一步反思自然灾害背后人的过度索取，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破裂才是根本原因，同样更不会考虑通过人与自然的对话和妥协方式去应对气候变化。
例如，我在村里走访时发现，此次干旱受影响最大的农作物其实主要是玉米等高耗水肥且高产的外来农作物，而黍子、旱黄瓜、小米等传统耐旱农作物则受影响较少，更适应本地的气候。
■村里大规模种植的高产玉米但也高耗水，受旱灾的影响最大，而本土农作物受影响较小
此外，在乡村，公共空间尤其是具有食物属性的公共空间也基本上消失了，像传统祠堂、村庙、义仓、大锅菜、打平伙、腊八粥这样的兼具社区信仰和共同生活属性的公共空间和公共活动更是越来越少。而失去了这些传统公共空间，一旦发生如干旱等水资源短缺等危机，那么社区将失去一个比较温和的沟通和议事平台，社区应对自然灾害的能力也相应系统性降低了。
■一座废弃的生产队粮仓和集体食堂，是村社的记忆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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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厨房：如何通过食物实现社区连接？
大锅菜习俗背后蕴藏着传统社会应对气候变化的生态智慧，其背后的习俗信仰，将人与自然联系在一起，并在一定程度上约束着人类过度影响大自然的破坏性行为，但另一方面又将人与人连接在一起，使人们具备合作起来积极应对气候变化带来的负面影响的能力。
因此，如何发掘地方社区公共饮食文化传统，重建社区公共空间，对于反思并建立新的人与自然、人与人新型互助关系，进而提升人们应对气候变化能力和自然灾害的复原力具有重要的意义，对此一些社会组织也正在作出尝试。
例如前些年在四川芦山420地震灾后重建中，广东绿耕在四川雅安某村落的驻点社工和建筑师首先协助社区将老屋改造成为社区厨房，培育社区自我管理能力，改善社区环境、重视文化传统。并陆续开展了坝坝宴、生态年猪节等社区文化体验活动，将社区公共空间和食俗背后的人与自然及人与人的互助关系呈现给城市人。
而2021年河南水灾期间，良食基金的“救灾厨房”则又进一步汇聚整个社会的力量，通过在村庄受灾安置点建立“救灾厨房”，规范物资管理、制定食品安全标准，培训本地厨师，设计专属菜单等形式，让本地力量和外来力量联合救灾，建立高效标准规范的系统，则又是社区厨房应对社区重大遭难后的升级，未来也值得推广。
■四川绿耕位于雅安某村的社区厨房和生态年猪活动
在气候变化及自然灾害面前，人与自然、人与人的互助关系也是社区韧性的体现，而传统大锅菜等文化习俗正提供了修复这些关系，重新建立联结的可能，不仅仅是利益上的关系，更在于深层次的情感联结和融合，在于面对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社区如何建立自己的保障系统和防火墙，在于我们每一个人是否可以不再孤立无援而能够从我们的邻里之间获得力量和支持。
祈愿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作者：常竹青，曾于多家本土和国际机构从事农村社区发展、文化反思等工作17年。2009年起专注传统公益文化与农村社区发展的理论和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