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西日报
瓦子影像周活动现场
赵经见在拍摄电影
陈翰卿在给演员说戏
近年来,江西涌现了一批80后、90后电影人才,他们中有奥斯卡单元评委、有获国内外大奖的导演、有电影策展人、有现象级爆款编剧……记者走近这支江西影视生力军,聆听他们和电影之间的故事。
江西电影的青年力量
实验影像导演雷磊生于1985年,南昌人,现任教于美国加州艺术学院实验动画专业。他自言“不是电影行业内的”,但因为动画电影,他出现在各类国际电影节。2018年,雷磊担任奥斯卡动画长片及短片单元评委。2019年他的第一部电影长片《动物方言》入选柏林电影节论坛单元。
雷磊的动画电影关注家庭内部的口述历史,讲述遥远又亲密的家庭故事。去年他的《第二个和第三个妈妈》使用了在江西录音和拍摄的素材,纪念两位奶奶;今年他围绕父亲的故事完成了《发光的河》。电影的名字来自2016年的一次赣南旅行,雷磊记得,那一天的河水表面反射的光特别亮,像是玛瑙或是琥珀的金色。《发光的河》今年再次入选柏林电影节论坛单元。
“洛杉矶的风景,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有没有可能我在离家最远的地方,做一个和家庭更近的作品?”雷磊说,这是一个身份认同的问题。他去很多的电影节,在那里审视自己与其他人的区别在哪里,汲取灵感,也警惕自己“变成一个吃汉堡包的雷磊”;他在学校授课,有一门课叫记忆冲撞(Memory Crash),大量的学生做自己的家庭口述历史,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去聊自己的身份,“我内心的身份认同是一个吃米饭的雷磊,从小在江西嗦粉的雷磊”。
这段日子,陈志敏正关起门来写荒诞喜剧题材剧本。今年4月15日,他执导的《亭亭如盖》在全国院线上映,此前,该片获2022年度西班牙巴塞罗那国际电影节最佳外语片奖、最佳导演奖。许多关注江西本土电影的人对他并不陌生。这个1988年出生的导演,上一部作品《蜻蜓少年》入选了第27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国产新片推介展映单元。更早一些时候,他的作品《妈妈的妈妈叫外婆》获2020年夏衍杯优秀剧本奖。
“命运比你的看法更准确。”他借用作家余华的这句话讲起了自己与电影结缘的那个黄昏。2006年4月的一个下午,18岁的陈志敏兜里揣着两枚硬币,走进了江西师范大学对面的一家网吧,点开了一部老港片《英雄本色》。看完那部片子,走出网吧,夕阳里的陈志敏被一种强烈的情感充盈着,恍若隔世:“我那时还不知道导演是什么,但我就要干这个。”于是,原本已经拿到美术专业单招合格证的陈志敏,高考志愿选择调剂到电影方向,最终被四川美术学院影视动画专业录取。后来,他又与《英雄本色》在不同胶片放映场一再相遇。“我感觉不是我选择了电影,是电影选择了我。”
《蜻蜓少年》的拍摄地选在进贤县城15公里外的一个村庄。那时是暑假,他从高中校长那里借来了学校闲置的20多张高低床,拖进了父母和邻居的家中,这就成了剧组的床。父母和外婆负责给剧组做饭。整个拍摄持续了40余天,拍摄完成后,他妈妈平静地说:“我一天都不敢吹空调,要是不小心感冒倒下了,就没人给你们做饭了。”南昌盛夏的骄阳见证了一个青年的电影梦,也见证了一场沉默的母爱。
来自德安的赵经见这段时间马不停蹄。11月4日,他带着自己的第二部导演作品《春光荡漾》前往永修县召开聘请顾问暨剧本讨论会。3年前,他完成了自己的电影处女作《瑞峰山下》,用他的话说是“夙愿实现,连灵魂都丰满了”。《瑞峰山下》讲述了20世纪70年代赣南客家村庄里的一家人自我牺牲与相互成全的故事。该剧本获2019年江西省国家电影事业专项资金扶持、2020年赣州市文艺精品创作项目扶持。如今影片已进入终审阶段。
谈起拍摄中的艰辛,赵经见仍唏嘘不已。当时路两边是悬崖,最惊险的一次,司机侧转弯,一边的前车轮悬空山崖边。车开不上去的路段,剧组就每日负重扛着设备和道具往返数小时。幸好队员都是他多年来跟组拍摄结识的老师、前辈。大家不计拍摄条件和待遇,有演员老师零片酬出演,离组时还给他塞红包,鼓励他“把这部戏拍好”,有退休老师主动骑摩托满县跑给影片找赞助。
自2011年进入影视行业起,他做剧本统筹、副导演、执行导演,从不同导演身上学到很多经验。第一次去贵州铜仁跟组,他临时顶替做副导演,难题瞬间袭来——需要在没有经费的前提下,临时找30个群演扮演年代剧里的乌江纤夫。这件事的顺利解决,让他在剧组得到认可。
赵经见平时话不多,但在《瑞峰山下》开机仪式上他讲了20分钟。“我觉得世界上最好的职业就是电影导演,因为它可以塑造一个梦。”入行十多年,赵经见积累了不少人脉,去哪里找最专业的团队、把班底成本如何降到最低,他门儿清。
事实上,崭露头角的80后、90后江西电影人远远不止这几位。凭借《少女佳禾》斩获首尔国际女性电影节最佳导演奖的周笋,《天梦》等多部院线电影的制片人、出品人、导演许文琦……江西电影的青年力量中还有一支不容忽视的编剧队伍:何闯、安以陌、卢磊……
互为星光照彼此
如何让江西青年导演走进大众视野,周一起着重要作用。周一是谁?他是瓦子角17号主理人、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江西联络人,是电影同行口中“一个不可替代的江西目前唯一的专业级的电影策展人”。2020年,27岁的周一辞去工作,开始专注做电影放映,传播迷影文化。在周一看来:“电影是五味杂陈的生活意象,是打开我们世界的一个重要窗口,能够完整地呈现我们触及不到的人文地理、社会变迁。”
瓦子角17号创立以来,组织电影放映活动200多场,其中江西籍导演相关作品大概占5%。第一届瓦子影像周,吸引了8名江西籍导演参与交流,第二届有14名。周一聊起山西人贾樟柯、宁浩,杭州人顾晓刚时,总觉得,自己还能为家乡多做一点事。他把陈志敏的作品形容为“是他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孩子”,他带着这“孩子”去了10座城市路演,让更多人看见了江西的青年导演,也让江西的青年导演听见了真实的赞美和批评;在第二届瓦子影像周中,周一“把江西的创作者串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江西电影人的朋友圈”,许多观众于此认识了易寒、陈志敏、赵经见、陈翰卿、刘聪、唐方昊……后来,瓦子工厂因疫情等原因无力为继,瓦子影像周则如常运作,目前周一正在筹备第三届瓦子影像周。辗转奔忙里,周一很清晰自己的目标:做好一个本地影展,制作一部传递快乐的江西本土电影,成立一个成熟的南昌青年作者导演的孵化平台。“我已经发现了几个好苗子,他们的作品可以被继续挖掘,如果我们的资金、制作班底再雄厚一些,是有入围FIRST青年电影展、平遥国际电影展的能力的。”
周一是永修人,他的电影生涯起点,得益于永修人熊培云在家乡资助的一个小镇青年公共扶持计划。“我们看书、写诗、做电影放映、演话剧,我还演了苏格拉底……做一些偏行为艺术的事。现在想来,不可思议,一个高中生开始思考自己要做公共生活的倡导者。”
远在千里之外的作家熊培云可能不会想到,多年前他在家乡开辟的一方小小的文化土壤,会孕育出一颗电影的种子。而如今,这颗种子已长成树,又在积极为本土电影提供养料。
35岁的陈志敏习惯早睡早起,上午写剧本和思考,下午看书,晚上照例看一部电影,以经典作品为主。
“中篇小说和电影创作艺术技法有很多相似之处,篇幅也相当,电影画面中某个造型或细节相当于一个词,一个镜头相当于一句话,段落的划分像是电影的分场。最终的目的是靠这些小小的积累达到一个情感的叙述流,从而感染观众。”他向文学求索未来电影创作形式的灵感,买了全套《百年百部中篇正典》一篇篇翻。“我当下最大的困难,不是寻找资金,是内在的创作困境,是我的艺术认知和眼界与个人能力之间的差距,是对高质量作品的苦苦求索。”他想成为像日本导演是枝裕和那样的全能型导演,永远创作关注人类情感本身的作品。“很奇怪,我从未带有男性题材、女性题材这样的视角区分创作,在我看来,都是人的题材。”
当被问到如何看待自己的这些作品时,陈志敏坦言,《蜻蜓少年》《亭亭如盖》还存在不少缺陷。“《蜻蜓少年》是我写给家乡的一封情书,在这部电影中我特意采用了进贤方言来讲述,我想通过方言做一个永久的记录。人无法回避乡音、出身和过往,阶段性的导演作品不可能超越导演当下的认知。尊重规律,不要慌,一下一下,平静但持久,才最有力量。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陈志敏透露,目前他正在创作的剧本,仍然涉及江西的人事,未来也会在江西拍摄。
同行对陈志敏有个共同的印象——“百折不挠”。有人问他,是如何坚持的?他思索了一会儿说:“从没想过放弃,何来坚持?拍电影是我选择的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雷磊的动画则关注物体,从《照片回收》到《动物方言》都是如此。在他看来,物体相对来说更开放。“我其实不希望大家去共情影像中的人物,反而希望大家和这个影像保持一些距离,这样观众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观点、记忆带到电影院。”雷磊认为当代电影可以创造一种导演和观众之间对于影像的平等对话。“观众会把自己的记忆带过来,比如说《动物方言》在柏林放映时,观众会说德国有类似的家具;在韩国放映时,观众会说韩国也有类似的现代城市建筑。所以,物体会更有利于观众去进行影像的开放讨论,而不是被影像所捆绑。”他置身于一个多元文化碰撞的电影环境:“如果我们只有一种声音,就会变得狭隘和极端;但是有这么多种声音,从不同角度去聊父子、母女、姐妹,聊自己和宠物,你会发现无比开阔;而且你会发现不同的肤色,完全没有距离和阻碍。”
走进燕鸿影业,进门的一间房是仿影院设计的审片室,大厅旁边有两间会客厅、数个各类年代剧武侠剧服装道具室,走廊尽头是室内绿幕拍摄棚,棚后是四五个大展架支起的专业影视设备库。不同于雷磊、陈志敏的学院派,赵经见的实践派成长路径,制片人、燕鸿影业创始人陈翰卿的成长备受父辈江西电影人的呵护。他的父亲陈燕鸿是江西电影制片厂的灯光师。他从小接触电影,“一个暑假结束,看了几百部电影”;他在剧组长大,跟在导演黄军、钟海旁边学艺,对什么是好电影有近乎本能的嗅觉;他在北京兜兜转转五年,做过后期剪辑、干过摄影掌机,甚至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不管在哪,身边总有江西电影人的帮助。陈翰卿回到家乡,组建工作室,以父亲的名字创办了燕鸿影业,做业务,投资本土电影。如今的他既为有梦想的年轻导演提供帮助,也在努力打磨自己的第一部电影。
遥相唱和再拔节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法国众多导演推出了自己的处女作,以革新的勇气锐意打破电影传统,开启了一种与好莱坞制片体系截然不同的导演中心论。这股影响全球影史的“新浪潮”运动,又称“新浪潮派”,或“电影手册派”,其主要源起和精神阵地来自杂志《电影手册》。而作为国内较早的专业性电影图书之一,《青年电影手册》关注新人的成长发展以及中国电影商业和艺术方面的新浪潮趋势,助推了许多青年电影人才出圈。
1986年,那是陈翰卿父辈那一代江西电影人的高光岁月。我省在庐山举办“庐山之夏”文化艺术博览会,专门开设江西电影单元,面向全国文艺嘉宾展现了以毕必成(《庐山恋》编剧,作品曾获华表、金鸡、百花等奖项)、王一民(《乡情》《乡音》《乡思》三部曲编剧)、张刚(阿满系列编剧导演,阿满系列是中国电影史上迄今为止最长的喜剧系列电影)为主的江西电影风采。南昌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沈鲁将20世纪80年代称为江西电影史上“文艺的春天”。
2020年,南昌籍导演雷磊的短片《公园日记》入围了鹿特丹国际电影节竞赛单元,作为影像装置在“庐山恋影院”放映。
在庐山,两代江西电影人的作品,隔着34年的时光遥相唱和,回响悠长。
沈鲁认为,当下这支江西电影的青年力量尚未形成蔚为大观的气候。“当前的江西青年电影人最打动我的,是他们很善于学习,很珍惜跟同行交流的机会,他们常常自主地参加一些影展活动。希望他们有更多形式上的创新探索。期待江西的电影产业、电影艺术创作和江西高校的相关影视专业能够多一些彼此连接、对话,给这些对电影葆有初心的青年创作力量多一点方法、路径上的探讨和尝试,也多一些创意与市场的互通声息,为他们提供更优质的成长土壤。”聊天中,沈鲁对江西电影史如数家珍。而在谈到这些年轻的江西电影人时,他的话语里透着别样的希冀。
江西电影要想汇入华语电影的浩瀚声浪里,需要努力的地方还有许多。不论是几十年前江西电影“文艺的春天”为我们留存的文化滋养,还是江西青年电影人身上的锐意进取、坚定不移,都让人感受到一片树林拔节生长的美妙节奏。包括江西电影在内的地域电影,不仅丰富了中国电影的叙事版图、审美意象,也记录下时代风云里一时一地的社会风貌、思想文化,为华语电影未来的多声部合唱积蓄新的破土力量。
□ 郭 钦 本报全媒体记者 周 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