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3日,星期五,日本东京。
伊藤诗织,26岁的海归女孩,在这天晚上应日本TBS电视台驻华盛顿分局的局长山口敬之的邀约吃饭。
山口是她在美国留学时认识的,曾经表示愿意为她介绍实习机会,对立志成为一名记者的她来说,山口也是新闻界值得崇敬的前辈。
这次她回日本找工作,山口告诉她TBS华盛顿分局有工作机会,并邀约她于4月3日晚上在东京一家餐厅碰面,商谈工作签证以及工作事宜。
喝了几小杯清酒后,头晕目眩的伊藤到洗手间,把头伏在洗手台上休息。这是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
再次醒来时,是在一间酒店房间中。昏昏沉沉中,疼痛扑面而来,涌入眼前的画面让她意识到自己正遭受着什么。
当她想要逃跑时,又被山口揪住肩膀,拽倒在床上。
伊藤被死死按在床上,她又一次被强暴了。反抗没有用,挣扎没有用,哀求也没有用。在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要被杀掉了。
接着,她听到山口敬之笑着说:恭喜你,通过了工作测试。
这不是电影剧情,而是真人真事。
在日本,性侵事件如同海面下的冰山。许多女性因为羞耻心、恐惧感以及无形的社会枷锁而不敢发声,但伊藤诗织勇敢地站了出来。
2017年10月,依据自身经历写成的纪实作品《黑箱》出版,在日本社会引起轰动。
2018年6月,BBC报道其事迹的纪录片《日本之耻》上映,在国内外引起热烈反响。
性侵的案发现场,隔绝的私密空间,被称为“黑箱”,而揭开这个“黑箱”时,暴露出来的则是调查机构与司法体系中的更为巨大的“黑箱”。
性侵发生之后
性侵事件发生5天后,伊藤辗转到警察局报案。
在此之前,她不曾接受过关于遭受性侵后该如何处置的教育。
而在性侵发生之后,接待她的医生和援助机构也都表现得冷漠而疏离。
怀疑被下药施暴的她,未能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得到相关部门的支持而进行受害物证采集,没有药物检测报告,尽管后来提取到了山口留在她内衣上的DNA,寻访到的有出租车司机证实她曾多次要求附近车站下车,也有监控录像显示意识不清的伊藤几乎是被山口拖着进了酒店。而山口矢口否认对其下药实施性侵犯。
当警视厅好不容易取得充足证据,准备对山口实行逮捕的时候,打进了一通神秘电话……
然后他们终止了对他的逮捕。
这显然与山口敬之这个人的背景相关。
他与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关系密切,是社会名流,俩人经常一起打球。
山口敬之还为安倍晋三写过正面宣传的传记。
不难看出来,山口敬之绝非普通人。
他是国家的遮羞布,不容揭开。
但遮羞布本身,就是遮不住的耻辱。
正如“被禁言”本身,也许比所要说出的事情更加不公。
百年未变的日本性侵法律
在案发一年多后,检察官判定证据不足,不起诉。
在日本,想要将性暴力诉诸法律究竟有多难呢?
在BBC纪录片《日本之耻》(Japan’s Secret Shame) 中,日本千叶大学法律系教授Hiroko Goto说,在日本的法律定义下,要符合强暴的定义,必须是对方使用肢体暴力、或者恐吓。而在审理过程中法官也会要求被害者必须有激烈的肢体反抗。
后藤弘子介绍日本相关律法
因此,在日本,如果你在遇到强暴时没有大声呼救、让对方对你施暴留下伤痕来证明性行为是非自愿的。在法律认定是多半不能算是性侵。
人们对性侵的认知还停留在走在路上被陌生人突袭强奸。如果两个当事人相互熟识,而且性侵犯是发生在私密空间中,犹如身处“黑箱”之中,没有第三方知情。假如又涉及喝酒,对受害者来说则是百口莫辩了。
尤其,在这种情境下,被侵犯的人可能会由于受到惊吓而陷入“解离”状态,身体动弹不得,无法当场表示拒绝,甚或当时已完全失去了意识,受害者要如何证明自己彼时是不情愿的呢?在日本,对这一类的案件有个称呼——“准强奸”。
日本关于性侵的法律还是在1907年明治时代制定的,并且长达一个世纪没有任何修订。法律很难给予性犯罪者应有的制裁,对强奸罪的法定刑期甚至短于盗窃罪。
直到2017年6月8日,日本众议院才通过一项法案,重新定义了强奸罪,拓宽强制性行为的范围。在新修订案下,男性也将被视为潜在的性侵受害者。
这其中,除了各界人士的奔走呼吁,也少不了伊藤公开发声的助推。
保持缄默,就是容忍犯罪
除了缺乏法律的保障,日本社会文化要求受害人要隐忍。
尽管日本是一个充满性意味的国家。“一旦涉及到约会强奸、性侵犯,这些话题从不会被舆论提及,你看不到这方面的公开指控”,《读卖日报》犯罪记者Jake Adelstein在接受BBC的采访时说道。
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公布的数据显示,关于向警方报案的强奸指控数量:英国510起/万人;日本10起/万人(来源:BBC)。记录在案的强奸案数量最多的国家是瑞典。
这并不是说,日本对女性而言就更加安全。
日本上智大学副教授出口真纪子
实际上,无论在瑞典也好英国也罢,这些国家的受害者处于更敢于报警、诉诸法律的社会环境。
而日本女性很少有人会提出关于性侵犯的指控,有数据显示超过95%的性侵事件没有报案,日本人普遍不会公开讨论强暴案件,舆论也常常一味地责怪受害人而非是加害者。最终,大多数的受害者最终都选择了“忘记过去”,保持沉默。就连警察也会规劝受害者停手、接受和解,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在《黑箱》中,伊藤还引用了这样一组数据:
在性犯罪的案件中,通过庭外和解与协商的方式撤回控诉的比例,实际高达35.4%(2010年统计数字显示)。
伊藤诗织在报案后,也同样不止一次听到过类似的警告和劝阻:如果你这样做了,在男权氛围浓厚的日本新闻界,哪怕没有得罪什么政治人物,日后恐怕难以在新闻界立足了,人生也会泡汤。
2017年5月,伊藤诗织决定向检察审查会递交案件复议申请。她下定决心借此时机公开发声,召开媒体见面会。
在此之前,伊藤也尝试通过媒体诉说自己的遭遇,她接受了《周刊新潮》的采访,以一个不具其名、不见其貌的女性受害人A的形象被报道。
“不可以在安于做个‘受害者A’了!”
公开真实的身份,以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登场,或许能给社会带来更大的影响。
而伊藤的父母在得知她想开媒体见面会时极力反对, “比起去向社会宣战,我更希望你作为一个人,……身为一个女性,能稳稳当当地结婚”,就当一切都不曾发生,这样活着。
当她执意选择站出来在发布会公开指控山口后,令人吃惊的是,社会对待遭受性侵犯的她相当冷漠无情。
“日本女性不会讲述这么羞耻的事情,伊藤诗织不是日本人。”
“公开谈论自己被性侵经历的日本女性,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仅凭这一点,她就在撒谎。”
“贱人,她一定是妓女,为了上位到处和别人睡觉。”
“这个女人是疯子,全是妄想,不过是为了攻击安倍政权的伎俩罢了。”
这样不堪入耳的指责,正是伊藤诗织所遭受的。
发布会后,网络上有人谩骂,有人抨击她沽名钓誉,有人甚至人肉出她的家人朋友。
更令人心寒的是,来自同为女性的一名政府议员的指责。
一个被性侵者站出来,要面对的远不止是一个罪犯。
作为受害者的伊藤诗织,要如何生活?
幸运的地方在于,她受过高等教育,有清晰的头脑和逻辑思维。以及找回正义的决心。
她选择站出来,直面偏见的羞辱,成为一名反对性侵犯行为的活动家。
因为她站出来,改变,也在悄悄进行。
先是日本强奸法案做出修改,最短罪刑从3年增至5年。
然后开始有性侵受害者主动联系她,哭着讲出自己的经历。
开始有内阁成员告诉她,日本已在41个地区建立了强奸危机中心。
开始有在野党成员,主动在议会上质疑安倍晋三是否曾掺手此事。
开始有路人在街上认出她,表示想参与她案子的开庭。
开始有民间团体支持她,寄给她一张张祝福卡片,为她打气。
有一位80岁的老奶奶说,“把最积极的正能量传输给你”。
显然,伊藤诗织几乎成为了日本女性反抗性侵犯行为的精神领袖。
在上诉被驳回后,她又发起了对山口敬之的民事诉讼。
这是她唯一可以再次发问的方式。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真相,却花光所有力气去与卑鄙的人性作对。
而在她身后,还有无数个诗织,也在等待一个公正的裁决。
别害怕。
那句话一定会成真的——
一滴水改变不了什么
但汇聚起来,它能形成海啸
(文字来源:貳書、晒会儿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