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郁蓉女士初见,记得是若干年前,在上海的国际童书展上。我们一起参加一家出版社主办的国际图画书论坛。她从遥远的英国剑桥郡飞来,长裙翩翩,神采飞扬,看上去离人间烟火甚远。论坛上,有艺术家谈到插图创作的酸辛,包括与文字作者磨合之难。她反说,越是难,越是有挑战,歇一歇再走,乐趣无穷。我猜她的生活大概一直这么明亮快意。
不久后,博洛尼亚书展再见,她还是一身仙子的装束,只是一旁添了已上高中的长女哈娜的身影。谈笑间,看见她这个那个地叮嘱女儿。三月底的博洛尼亚,春寒尚重,哈娜着一袭嫩黄轻薄的短袖连衫裙,飞来飞去,小仙女一般。只有她在一旁担心姑娘穿得太少,受了寒气。有一天,看见哈娜有意离得她远远地走,一问,原来姑娘为了穿衣的自由,跟妈妈闹别扭了。仙子本来是飞着的,现在为了孩子,降落到地上。
到了剑桥,我才真正知道,哪里有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为了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她一天到晚,简直忙得要死。我家儿子就读的科顿小学,就在郁蓉家居住的科顿小村,还是她引荐的。偶尔我去接孩子的路上,与她迎面相逢。头一次看见她骑着自行车,戴个头盔,一身轻装风驰电掣而来,若不是她喊我,根本认不出来。她也是去接孩子,老三扁豆正在学钢琴和小提琴。老二呢,刚上初中,在青春叛逆期,她要时时陪伴疏导。她家先生海宁,是剑桥大学的物理学教授,日常埋头科研,也要她照料饮食起居。我还以为她一天到晚在临窗的画桌前看风景,调颜色呢。现在才纳闷,她是哪里来的时间,一年一年,画出了一本又一本好看的图画书。
但她跨坐在自行车上,潇洒地用脚尖点着地,轻捷说话的样子,又像个无忧无虑的大孩子。我喊她郁老师,心里其实觉得她更像个姊姊。这个姊姊要操心的事情真不少。我们刚到剑桥那会儿,她开着车子,送我和儿子到他的新学校去报到。不久就到了圣诞节,她托海宁教授的博士生给我们捎来了缎带扎着的一束槲寄生枝条,叶翅青碧舒展,果珠晶莹如玉,美得像童话。还有海宁教授老家的德式姜饼,久违了的甜点,叫我又想起十年前在慕尼黑居住和学习的时光。新年将至,她邀我们去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的礼拜堂观礼。那时扁豆正是国王学院合唱团的一员,我们家里有一盘CD,是他的合唱团所出,也是郁蓉相赠。礼仪结束,郁蓉带着孩子们起身与左右相熟的各家招呼,又喊我们合影。后来因为疫情,学校停学,我们的活动也给限定在各自的小区。路上见面少了,隔段日子便会收到她传来简讯抚慰问候。又有各式的图片。或是她裹着花布头巾打扫家里的镜中自拍;或是她为家人制的面食,盛在青花瓷的大海碗里,与餐桌上的小花束粲然相映;或是孩子们在花园里的创意摆拍,绿草地上长短树枝搭成的写意自行车,扁豆躺上去快活地“骑”行。生活在她手里真是千姿百态,其乐无边。
难怪孩子们爱跟着她玩。她家海宁先生是严肃的德国学者。有一天,她憋着笑,给我们讲她与孩子们如何哄着爸爸去“偷”土豆的事情。家门前的一大片土豆田,收割后,尚未翻土下新种。这些土豆都是机器收的,翻得潦草,留下许多小土豆。等到翻了土,灌了水,剩下的土豆都得烂在地里,多可惜。一家人拿这个理由说服了爸爸,哄得他提个篮子,趁着夜色去地里拾土豆。虽说是拾,到底是在别人家地里,爸爸也有些不安。勉强出了门,走到田里,发现遗下的土豆果然不少,于是一个个地都捡到篮里,渐渐称手起来。正拾到酣处,忽觉左右似有光束闪动,他疑心是土豆地的主人来了,连忙提着篮子,飞也似的跑回家里。楼上郁蓉和孩子们笑作一团。哪里是什么主人,却是他们在窗口打开了手电筒,故意照着田里摇晃。她把这事当故事说给我们听,又引得笑声一片。
这时我几乎忘了,她每天还要高强度地工作。那时她正在绘一本图画书,就是后来入选英国凯特∙格林纳威奖短名单的《舒琳的外公》。这是一本关于华裔移民家庭小孩在英国上学的图画书,她曾贴心地把故事发给我们分享,因为我家儿子那时也正处在融入新学校的阶段。此外还有她自己关于创作的许多规划和设想。夏天里,有记者朋友远道来剑桥做图画书的采访,我们一起相聚在郁蓉家的花园。她的花园绿草茸茸,苹果树垂满果子,又有她手栽的一方花圃,五色绚烂,热闹缤纷。她把自己厚厚的一摞图画书作品都搬出来,放到大阳伞下的木桌上,其纷丽错落,与此刻花圃中的情形也不相上下。
花园旁边一间明亮的小屋,是她的工作室。疫情前,这间紧靠房子的小屋还在搭建中,现在已装修完成。据说木工活都是海宁教授做的。听见我们提到他,海宁教授也走出来,指着正厅新铺的地板,尤其是入门处一道镶嵌在地板间的精细瓷纹装饰,笑眯眯道:这个也是我铺的。曾听郁蓉讲,因为海宁的古板,她这样激他:等你老了,只好一个人清清静静地住到瑞士山顶上去。现在看来,他是肯定不用去住山顶了。
采访的间隙,朋友要给大家拍些照片。郁蓉捧出来一叠帽子,轮换着问:这顶好看么?还是这顶……这一刻,她从操持忙碌的主妇、勤奋高产的插画家又变回了单纯爱美的一个姑娘。
另一个下午,也是在她的花园里,我们约做一场关于原创图画书的对谈。因剑桥大学儿童文学研究中心的朋友萨特里夫博士对中国图画书感兴趣,我专在亚马逊网上买了郁蓉与曹文轩合作的图画书《夏天》(上图)的英文版送给他。我们的对谈就从这里开始。说到这本作品,她饶有兴致地取来手头的中英文版,为我仔细对照分析中外版本的细节差异及背后的文化原因。谈得最多当然是她自己的创作。每一本作品怎么画出来的,怎么理解图画书的插图艺术,又怎么突破自己个性化的剪纸艺术风格。当然也难免谈到各种闲碎日常。她家老大老二老三,一个上大学,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性情和志趣各有不同,当妈的来往奔波,尽力照拂,各各安排妥帖了,才有时间坐下来忙创作。老三扁豆为她创作的《我的妈妈》,幽默而传神:“有时候,我妈妈是温柔的绵羊,给我做美味的面条;有时候,她是快乐的鸟儿,带我们去天空飞翔;有时候,她是咆哮的狮子,叫声震响整个屋子;有时候,她是累扁的狗狗,为了家庭辛苦工作;有时候,她是那么沮丧,跑到小山包上去哭泣,她说她眼泪会变成大海,能让海龟在里面游泳……”
我们谈了将近两个小时吧,许多话题刹不住车。但我心里一直还想着另外一个问题。快起身前,我终于问她:生活是这样忙,创作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她一改笑靥,敛容答道:意味着生命的延续和进步。“每天的柴米油盐,各种各样的生活杂事,每当我要爆炸的时候,坐到桌子前面,开始画画,我就什么都不去想了。这一刻就全部属于我自己。说到底,虽然我们每天好像很忙,但其实人最终是一个孤独体。你怎么在这‘孤独’当中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去完善,去珍惜,去实现价值,很简单,就是让你自己怎么样去开心就好了。”
幸好我们把这些话录下来了。
那一年,接送孩子的路上,有过好几次匆匆的偶遇。最难忘是一个大风天的下午,絮云翻动,天色昏沉,风吹过两颊,呜呜作响。我从市区的学院骑车赶回科顿村去接儿子,她从家里骑车去市区接老三,在一条田间的小径,我们意外相逢。我俩都包裹严实,戴着头盔,把脚踏车踩得飞快。错身而过的瞬间,忽地认出了彼此。她喊我,我也喊她,声音却被大风远远地吹开,一时辨认不出。脚下的车子早已各自行远。
这忘不掉的瞬间,想起来总令我眼眶湿润。当然,生活不只是优雅的帽子,飞扬的裙摆,漂亮的图画书,还有无人看见的小路上,顶着大风的骑行,湮没不闻的声音。
2023年11月,郁蓉又飞回国内,她的消息也像蝴蝶一样飞来:我回来啦,你们都好吧?不久就听到她在上海国际童书展上获颁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特别贡献奖的消息。算起来,她得到的奖杯,应该比她的帽子多得多了。
芙蓉何郁郁,佳气乃葱葱。
每一片葱郁之下,是泥土里沉默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