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和25只小鼠同吃同住3年的哲学家

图片来源:原作者

撰文 | Eva Meijer

翻译 | 克里斯

编辑 | 冬鸢、二七

布莉(Bullie)是它们中最有爱心的一位。每当有同伴生病时,它都会陪在身边安慰对方。布拉姆(Bram)和韦策尔(Wezel)拥有最坚固的友谊。在朋友相继去世后,只剩它们两个形影不离:一起吃饭、睡觉,像老夫老妻一样悠闲地四处活动。它们还一起搭建睡觉的巢穴,将巢穴搭建成美丽的花朵形状。

2020年至2023年间,曾有25只小鼠与我共同生活,它们都曾是实验室小鼠,布莉、布拉姆和韦策尔就是其中的三只。这些小鼠是一个试点项目的一部分,该项目由荷兰的动物保护组织联盟和乌得勒支大学共同发起,旨在收养小型实验室动物——小鼠和大鼠。

我是一位哲学家,研究非人类动物的语言和社会关系 。收养这些小鼠时,我期待与它们互动,甚至成为朋友。但小鼠很快表明它们对此不感兴趣。每当我把手伸进它们的住处,它们都会厌恶地看着我的手 ,试图把手埋起来。我决定为它们演奏 音乐,因为它们似乎喜欢我的声音。每当我用吉他和尤克里里为它们弹奏歌曲时,我会观察它们。和它们相处久了,我发现小鼠并不是人们通常想象的那种生物。

布拉姆和韦策尔的巢穴(图片来源:原作者)

小鼠是一种被广泛使用的实验动物,这是因为它们体型小、成本低、繁殖快,而且人类认为它们简单、机械、可替代。在我所在的荷兰,每年约有20万只小鼠被用于实验,还有同样数量的小鼠被繁育但从未被使用,但几乎所有小鼠最终都会被杀死。在美国,每年估计有1000万至1.11亿只小鼠会被用于实验,因为啮齿动物并不受美国《动物福利法》(Animal Welfare Act)的保护,所以没有精确的统计数据。尽管人类如此广泛地使用小鼠,但我们对它们的了解却少得惊人。

这是因为所有实验都会以人类为中心。没有人会研究实验室小鼠自身的认知、情感或社交生活。它们通常只是被当作探索人类身体、心理和疾病等问题的工具。然而,直接将小鼠实验结果推导至人体的诸多问题暂且不提,这些研究往往无法清晰展现小鼠的真实面貌。例如,小鼠常常害怕男性科学家,这可能干扰观察结果。而且实验室小鼠通常被关在笼子里,生活单调又冰冷,这让我们很难真正了解它们是什么样的动物。

并非此般生物

为了更好地了解与我同住的这些小鼠,我查阅了关于实验室小鼠社交生活的研究:它们的性格、友谊、社区以及它们玩耍的方式。但我一无所获。虽然有许多关于“情绪传染”或“亲密梳理”等行为的研究,但这些研究只关注小鼠生活的某一方面,描绘的图景并不完整。这些研究旨在概况物种特征,而非关注个体及其社交关系。当然,实验室小鼠通常寿命太短,难以发展成真正的社群,科学家也通常将它们视为研究对象,而非拥有重要生活的个体。

接着,我寻找了关于小鼠更广泛社交生活的研究,但依然未能找到我想要的内容。虽有关于小鼠之间沟通、性生活和社会结构的研究,但像黑猩猩或鸦科鸟类那样的长期社群观察研究,在小鼠身上却仍属空白。于是,我决定自己来记录小鼠的故事。

我不是生物学家或动物行为学家,作为哲学家,我对以人类为中心的方式了解其他动物持批判态度。我参考了一些动物行为学家的工作,比如芭芭拉·斯穆茨(Barbara Smuts),她曾与一群狒狒共同生活;又比如伦·霍华德(Len Howard),她把自己在英国乡间的家开放给附近的鸟儿出入,只因她想真正了解它们。他们通过长期、以动物为主导的方式观察,学会理解动物,将它们视为有自己生命视角的个体。我决定以同样的方式了解实验室小鼠。

为了了解小鼠之间的关系及其行为,我首先需要认识每一个个体。我收养的第一组有10只雌性小鼠,它们每只都有棕色毛发。几天后,我开始辨认它们之间的差异。我列了一份名单,记录它们的名字和体貌特征。有的体型较大,如格罗特(Grote Muis,意为大个头老鼠)和克莱诺(Kleinoor,意为小耳朵);有的体型较小,如克莱恩(Kleine Muis,意为小个头老鼠)和克拉洛(Kraaloog,意为亮晶晶的眼睛)。维托(Witoog,意为白色眼睛)的一只眼睛周围有白色环。通过这样的描述,我学会了分辨谁是谁。不久后,我也开始注意到它们的性格差异:弗朗基(Flankie)总是第一个尝试新食物和新住所;梵黑(Vachtje)有些孤僻;克莱诺和格罗特性情温和;克拉洛则活泼而敏捷。

克莱诺(图片来源:原作者)

我逐渐开始理解它们的表达方式。它们在探索时会发出“吱吱”(chk-chk)声,表达一种满足的好奇心。被梳理毛发时,它们会大声尖叫。当它们想让同伴帮忙梳理时,则会做出一种特别的动作——将半边脸贴在地板上,像是发出邀请。尾巴直立表示兴奋。彼此喜欢的小鼠常常坐在一起,尾巴尖端缠绕在一起。它们还有许多问候方式,比如互相亲吻嘴部、尾巴尖端交缠,或与对方保持相同的姿势。

随着时间推移,我也开始发现它们一些习惯和行为背后蕴含着的深意。我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是当梵黑因为肿瘤无法再在跑轮上跑动时。(许多小鼠都得了肿瘤,但它们几乎得不到医疗护理。这很讽刺,毕竟我们对小鼠身体的了解如此之多,许多癌症药物研究也大量依赖它们。)小鼠喜欢在跑轮上跑,当有同伴在跑轮上时,其他小鼠会坐在旁边,用爪子感知跑轮速度后再跳进去。后来梵黑已经无法跳上跑轮了,但它仍然会坐在旁边,用爪子推动跑轮。

小鼠的行为也随时间而改变。比如梳理毛发,新来的小鼠在最初几天只会给自己梳理毛发,从不互相帮忙。但大约一周后——对小鼠来说是相当长的时间——它们开始在睡觉的鞋盒里互相梳理。随着时间推移,它们变得更愿意在开放空间梳理毛发,尤其喜欢在鞋盒的顶部进行。

当它们变老时,它们的关怀行为也变得更加明显。每组小鼠的第一年最为轻松:大家都健康快乐。但大约一年后,它们开始生病——主要是肿瘤,也有中风的情况。但是,生病的小鼠总会得到同伴的照顾。它们会陪在生病同伴的旁边,用身体支撑同伴吃东西。可能是为了保暖,健康的小鼠也通常会贴着生病同伴睡觉。我曾两次看到小鼠们围绕着一只生病的小鼠形成一个圈。有的科学家可能会将这种行为解释为它们在获取环境信息,但我看来,这是一个充满关怀的圈。

它们还学会照顾死去的同伴。每当有小鼠死亡,我会将尸体留在鼠舍中,以便其他小鼠明白它已去世并向它告别。三个群体都表现出相同的行为。对于第一只死去的小鼠,它们无视尸体,继续日常活动。第二只和第三只同伴死亡时,它们感到害怕,变得胆怯,比平时更多地躲在睡觉的房子里。到了第四次死亡时,它们开始照料尸体。它们首先向死去的小鼠打招呼;然后像对待活着的同伴一样为它梳理毛发;最后将尸体拖到角落,用巢材和干草掩埋。一年除夕夜,我找不到沃尔基(Wolkje),不得不把鼠舍里的所有盒子和跑轮取出,才在一个完全被纸片密封的小游戏房里找到她的尸体。

当然,我不只在是观察小鼠。它们也在观察我,试图弄清我是什么样的存在。随着时间推移,我们形成了一些习惯,比如音乐仪式,我还会与它们分享食物。当它们变老时,可以在鼠舍所在的房间自由活动,也不再害怕我。我们的接触也逐渐增多,但它们仍然主要对彼此感兴趣,我与它们也并未建立出深厚的关系,直到斯波基(Spokie)出现。

图片来源:原作者

斯波基是最后一组小鼠中的最后一只。在它的同伴们相继去世后,它年纪太大,无法加入新的鼠群。她原本就不合群,我很庆幸留下来的是她,而不是更依恋其他小鼠或是会感到孤单的小鼠。尽管如此,我还是担心它会感到孤独,经常对它唱歌或说话,而它会从房子里出来迎接我。我们还在家中“旅行”:我会带它到我家里不同的房间,而它很喜欢探索新的空间。那一年夏天,我们去了花园,它不再敏捷,在草地上漫步,而我坐在它旁边。起初她似乎并不在意我,但随着时间推移,它开始靠近我,与我一起坐着。一天,它邀请我为她梳理毛发,将半边脸贴在地板上,用另一只眼睛看着我。我认出这是小鼠邀请其他小鼠梳理毛发的姿势。于是,我开始轻柔地抚摸它的头和耳朵,因为那是它想要的。

各有其性

在伦·霍华德关于与鸣禽共同生活的书中,她写道,她无法笼统地概括大山雀是怎样的动物。因为它们都有自己的个性,就像人类一样。霍华德并非否认鸟类没有共同特征;相反,她想强调它们是独立的个体,以物种通用的方式定义它们可能会掩盖它们的个性。

小鼠也是如此。弗朗基、布莉、斯波基和其他小鼠都有自己的性格和个性。人类社会和科学研究将小鼠视为简单、机械、可替代的形象显然是完全错误的。因此,我想做出一些概括性的陈述来反驳这一点。与我共同生活的小鼠是高度社会化的存在,关怀是它们生活的核心。它们一生都在不断学习,持续发展自己的活动和与彼此的关系。

我认为,所有动物或多或少都明白生活中真正重要的是什么:群体、爱、关怀和死亡。以哲学家和小鼠伙伴的身份,而非生物学家或神经科学家,观察它们的生活,让我学会了关于生命本身的东西。因为小鼠的生命如此短暂,我见证了25次生命的循环:年轻时,寻找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壮年时,致力于自己的事业;然后逐渐慢下来;最终融入生前已有的万物。小鼠向我展示了生与死是如何始终相互交织,它们之间的界线也是如此脆弱。最终,我们都是脆弱的生命,只能在这世上短暂停留。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好好照顾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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