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人上头之后是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这几天网络出来一桩热闹事,考古学家唐际根没忍住,下场去掰头了“西方伪史论”。估计是当时刚喝了一盅,上头了。
几天之后,疲态尽显的他宣布退出讨论,买站票逃跑——实在是挺不住了,那底下臭啊。
唐际根老师是考古学专家,从1993年到2017年主持了二十多年殷墟工作。
“西方伪史论”又是什么?就是近年突然热起来的一种民科,智商筛选器。它认为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古美索不达米亚文明都是伪造的,是西方对我们的诈骗。换句话说周杰伦写《爱在西元前》是上当了。
它还认为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基米德等也都是伪造的,并且认为,近现代世界科学的发展,牛顿也好,玻尔、爱因斯坦也好,都是抄袭了我们的《永乐大典》。
简而言之,就是一批认知上的太监,中了降智的套路,上演了一出人间闹剧,俗称闹太套。
这场辩论到底谁错了?显然是唐际根错了。一个人扑通跳到粪坑里去搏斗,你说谁错了。
还是郭德纲那个段子好:有人说火箭是报纸点着的,专家看他一眼就算输。西方伪史论,是连我这种街溜子都从来不正面去辩的,多年来几乎连一个搭理的专家都没有,唐际根那么大一个学者,竟然下场掰头。
孔子说:“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连孔子的话都不听,唐际根岂不是错了?
二
有没发现这样一个幽默的现象:
有些人每天都在说热爱传统文化,崇尚杰出学者。今天点赞“国士无双”,明天自豪“龙的传人”,后天说应该把明星们的钱都没收,分给“国士”们才对。这些话都熟悉吧。
但其实他的“爱”的条件是:你必须做点什么让他们自豪,但又不能比他们更聪明;要提供给他们情绪价值,但又千万不能提升他们的智力水平;得让他们感觉吃上了饺子,但他们万一吃翔时,也千万别提醒。
只要“国士”们、科学家们反对了他们信的谣言,澄清了他们听的谎话,就要立刻翻脸,把国士们扔一身屎。自家的井太深,扔不到,那就跳起来扔。
他们所谓自命“龙的传人”,其实是叶公好龙的传人。
欧阳自远院士是“嫦娥之父”,典型的“国士”,因为搞了科普,被他们围攻得多起劲,拴绳都拉不住。
唐际根,也是典型的“国士”。他是殷墟考古队原队长,曾带队发现了震动世界的洹北商城。
等于是从三千年前挖出一个“中商”,完善了中国商王朝编年框架,填补了郑州商城(早商)和殷墟(晚商)之间的空白。他还历时8年,推动了殷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成功,并促成了后母戊鼎回归安阳故乡展出。
这样的人不是国士,什么人才是。
很多围攻的人压根不明白,他们引以自豪的祖宗、文化,可不会凭空出现在小学课本里,更不会凭空出现在营销号里。能够时不时地自豪,恰恰多亏了唐际根们。
昨天还为殷墟申遗自豪,转头就骂唐际根,那可太讽刺了。吃水忘了挖井人,还可说是道德问题;但吃着水却不知道世上有人挖井,还以为是老天爷放屁蹦出来的,这就是道德加智力双重问题。建议去西安测测,那里的医院更准。
三
有人说,你会讨论一下“西方伪史论”么?我可不会,别说讨论了,多一眼就算输。
唐际根老师讲得那么明白,深入浅出,能懂的早就懂了。至于还不懂的,我能讲得转么?用金庸笔下谢烟客的话:就算孔子来教,也教不好了。
事实上,近期对“西方伪史论”已经在治理了,采取了一些措施,不少号都没了。
稍微用脑子想想都能明:但凡它真有一丁点儿靠谱的证据,哪怕是一点儿线索,能给我们送俩炮弹,证明我们的加倍优秀,对手的加倍虚弱,连祖宗都是编造的,那它还能是这个待遇?还不得像国产凌凌漆一样启用起来啊?
那些东西已发得全网到处都是,哪怕它有一点香,各大院校和科研机构,还能没有想立功的?能不马上立项攻关,深度研究,形成重大成果,震惊世界?
网上信“伪史论”的路人们,你不会真的以为,你比领导们还关心文化战线,还更急切地要证明我们更好吧。
文化竞争,那是没有硝烟的战争啊,咱们不是不缺弹药啊,咱们缺啊。问题就来了:明明挺饿挺有食欲的,一直在催菜,然而你端着的东西人家就是不吃,非但不吃,连正眼都不看,还不让进门,说明了什么?
说明你端着的是一盘屎啊。说得够明白了吧。
唐际根老师真是好人,他居然真诚地走了出来说,兄弟我是老厨子了,你那就是一盘屎,快倒掉洗洗手吧,还给你指洗手间。你们却还骂人家,什么基本素质啊。
四
当然了,这一场看似非常荒谬的事件,其实也是有价值的。它的价值,就是让唐际根老师更出圈了。
既然被围攻,那我更要郑重介绍一下唐老师。
我们只见过一次面,印象就是这位老师太性情了,又有学问又好玩。
那天他刚去重庆回来,被一顿辣子鸡辣坏了肚子。我询问是否要买药,他说不用,来一顿更辣的湘菜,以辣治辣,就会好。
当时天都黑了,我就胡乱导航了一家湘菜,人均五十元那种,杀将过去,点了几个辣菜一吃,唐老师满头大汗地说好了,肚子果然好了。
他讲课更好玩。记得是向他请教“觚”的具体用法,唐老师说对不住,虽然有不少推测,但现在其实还无法完全确证,“这是我们的耻辱”。
他随即觉得“我们”二字会波及同行,马上修正说,“是我的耻辱,我的”。
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不浮夸不吹嘘。
讲起商周历史,他语言直率,充满热情,还现场朗诵起《商颂·那》,讲里面的祭祀乐舞,讲到殷墟考古队食堂的面条,如何吃得外国大使都上了瘾,神采飞扬。
后来听说他讲课时曾经讲嗨了,手舞足蹈,甩飞了遥控器。
感兴趣的朋友去听他的科普、节目,就会明白我现场的感受。这不比看网上那些“伪史论”有营养得多?
如果还有人恶毒攻击你,你就说对对对,火箭真是报纸点着的,区块链也是假的是外国人在拼命记账,阿基米德就是墨子,商代就有AI,然后叮嘱他:
一定要坚持研究,你已经很接近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