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说,“期望值管理”真是一门大学问,期望值太高固然容易失望,期望值太低的话则可能会导致像我这次一样准备不足——鉴于之前去过两次土耳其,我自认为把土耳其最值得去的地方都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因此并没有对名不见经传的土耳其东南部抱有太高的期望。结果土耳其东南部的内容丰富程度令我始料不及,在带来极大的惊喜的同时,却也由于整个行程给土耳其预留的天数过少,未能尽兴。
▲绿色箭头是我的第一次去土耳其的行程,蓝色是第二次,橙色是这次,红色是计划中的下一次
一、落地加济安泰普
我们这次的四位小伙伴,3月12号晚上在成都汇合后,13号清晨飞抵伊斯坦布尔。我们在伊斯坦布尔连机场都没有出,下午便直接搭乘国内航班飞往了土耳其中部的加济安泰普(Gaziantep)。
大部分人应该从来都没听过这个地方,但大家或许会记得2023年2月土耳其发生过一场大地震,其震中正是位于加济安泰普附近。那场地震是现代土耳其经历过的最严重的自然灾害,土耳其境内确认有53537人遇难,而邻国叙利亚估计有6000到8000人遇难。
是的,加济安泰普紧挨着叙利亚边境,当飞机快要着陆的时候,我一直往舷窗外张望,加济安泰普机场所在的位置理论上能够看到叙利亚,甚至看到阿勒颇。但由于当天下着濛濛细雨,我只看到下方大片肥沃的红土与绿野,机械化阡陌耕作在起伏的丘陵大地上勾勒出了斑斓的几何线条。
▲加济安泰普位于安纳托利亚板块、阿拉伯板块、非洲板块的交界带
▲2023年大地震影响范围示意
▲飞机上航拍的加济安泰普市
▲靠近土耳其叙利亚边境的平原
加济安泰普这个名字有些绕口,我一开始老是记成“安济加泰普”。这地方其实原来叫“安泰普”,按照一战后的《色佛尔条约》,土耳其中部与叙利亚接壤的大片地区都被划给了法国。凯末尔领导下的土耳其人民决定推翻条约,跟前来接管该地区的法国人打了一仗(史称法土战争Franco–Turkish War、西里西亚战役Cilicia Campaign,属于土耳其独立战争中的南线战场),在安泰普组织军民抵抗法国军队的围攻,以劣势兵力对阵法国陆军和亚美尼亚军团,在城破之前坚守了10个月,超过6000安泰普的军民在围城战中丧生。1921年土耳其获得独立后,土耳其议会为了纪念安泰普围城战给这座城市加了个前缀“加济”(Gazi),意思是“英雄”——“加济安泰普”即“英雄之城安泰普”。
大家可能想不到,加济安泰普可以排到土耳其的第六大城市,相当于中国的成都。但这样一座“大城市”的机场却是相当的萧瑟简陋,可能还比不上我们国内四线城市的小机场——毕竟土耳其的“第六大城市”,不过才两百多万人口;而中国人口最多的安徽临泉县也有两百多万人口,中国跟土耳其对“大城市”的概念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寒碜的加济安泰普机场
我前两次到土耳其都是租车自驾,这次也不例外。不同的是,过去我都会提前在网上下好订单直接去取车,但这次由于行程存在不确定性,我打算到了当地先找租车行了解一下情况再决定怎么租车。
机场出口大概有五六家租车公司柜台,我首先想知道的就是有没有可能从加济安泰普南边的陆路口岸直接过境去叙利亚。结果所有租车行的人都不会说英语——事实上我这次土耳其东部的整个行程中,除了个别酒店前台之外,路上只碰到过一个会说英语的土耳其人,英语的普及率之低跟南俄有一拼。
这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首先,土耳其的邻国都不是英语国家,缺乏语言环境;他们出国的机会也不多,你很少会在世界各地碰到土耳其人。其次,土耳其人受“泛突厥主义”这一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影响,有些盲目自大,老觉得自己突厥民族天下第一,从政府到民众对于学习英语、推广英语都缺乏积极性。
当然,如果你去伊斯坦布尔之类的热门旅游城市,当地人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还是有不少会说英语的;而土耳其东南部除了见不到会说英语的土耳其人,我也没见到几个外国游客,自然没啥学英语的动力,对当地人来讲还不如学点阿拉伯语、波斯语,方便跟周边国家打交道。但有意思的是,土耳其人英语虽然不太行,街头的ATM倒是可以直接取美元欧元,与国际接轨的程度很高,这跟他们积极想要加入欧盟有关。
幸好我出发前提前买好了土耳其流量电话卡,一到土耳其就可以直接用,于是打开翻译软件,打破了语言的障碍。
首先,我得到了很明确的答复:从这边去不了叙利亚!
我想要了解的第二个问题是——有没有可能从土耳其租辆车然后开出境?比如开去伊拉克或者伊朗。因为我之前在格鲁吉亚租的车就可以开去亚美尼亚,如果想开到土耳其似乎也是可以的。
第二个问题同样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伊朗作为一个被制裁的国家,国外车辆入关被受到严格限制,怕你一到伊朗就把车给卖了。既然如此,那只能老老实实按照我们最初的计划走了——在加济安泰普租辆车,一路向东到凡城(Van)异地还车,然后再从凡城坐公共交通去伊朗的大不里士(Tabriz)。
加济安泰普和凡城在土耳其都算是省会级“大城市”,我在每个租车柜台问了一遍,却只有两家国际连锁公司可以在凡城异地还车,一家是安飞士(Avis),另一家是必达(Budget)。安飞士的价格太贵,直接不考虑。
我之前查过必达官网的报价,从加济安泰普到凡城,最便宜的车租7天是3000多人民币,包含异地还车费。但官网上只有必达租车的城区店,没有这家机场店。机场的必达柜台推荐了一辆福特大七座SUV给我们,7天报价高达8000多,其中4000是异地还车费。这个报价跟我的心理预期落差实在太大,于是我们从机场打车进城,决定到城区的必达去问问。
这次来土耳其之前,伊斯坦布尔的小伙伴就警告过我——这两年土耳其的通货膨胀严重,物价水平快赶上南欧了,性价比很低。按照我的认知,通货膨胀越厉害的地方,外币就越值钱,外国人应该有更强的购买力才对。出了机场才发现,土耳其不但各种商品的当地货币的计价翻了许多倍,折算成外币的价格也上涨了很多。各种花销相比从前上涨了百分之三十到五十,感觉吃饭住宿比上海还要贵。
我2017年第一次到土耳其的时候,2块多人民币换1个土耳其里拉,而这次1块人民币能换将近5个里拉,7年时间里拉相对人民币贬值了10倍,根据我查到的汇率数据,光是在最近的12个月里(2023年4月到2024年3月),里拉就贬值了37%。
我有一种感觉,由于持续的通货膨胀,土耳其人生活在一种对通货膨胀的预期中,各种商品的定价都是按照“未来价格”定的——比方说100里拉进价的商品,如果只卖120,可能卖出去的时候,120里拉还不如之前的100里拉值钱,因此商家必须定价150才能抵消通胀的损失……这自然就导致了物价的虚高。
至于像博物馆、景点之类的官方机构,经常调整票价太麻烦,他们索性直接用欧元进行定价——一般小景点小博物馆3欧,大博物馆12欧;用土耳其里拉支付的话,按照当天汇率算。土耳其有一种全国博物馆通票,165欧可以去所有的博物馆,但由于这个票只有15天的有效期,得要特种兵旅游才能值回票价。
纵观全世界,在疫情、俄乌冲突、全球产业链转移等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这几年许多国家都存在货币贬值和物价上涨的问题。相比之下,中国反而出现了通缩,物价也没怎么上涨。到了这些国家我才发现,恶性通胀真是很可怕的事情,大家想象一下自己毕生的积蓄一夜之间大幅缩水,财富就这样突然蒸发。
受通胀影响最大的通常是中产阶级——穷人本身没什么积蓄,而富人拥有多样化的财富避险方式,中产最为无奈和被动,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己的账户里的钱变得不值钱。不过呢,跟我后面会讲到的伊朗通胀相比,土耳其的通胀又有些不值一提了……
二、与富士相机的不期而遇
从机场进城的路上,我本来预期会看到许多去年地震中倒塌的房屋,然而却并没有。我得说土耳其政府的效率还是可以的,时隔一年之后,震塌的房屋废墟大部分都已经被移除,受损的房屋道路基本完成了修复,至少你在大街上看不出这座城市最近才遭遇了一场里氏7.8级的大地震。相比之下,2014年尼泊尔发生大地震,我也是一年后去的,修复重建工作推进得十分迟缓。
▲进城路上已经看不出地震的影响
加济安泰普是一座丘陵城市,土耳其这样的城市很多,伊斯坦布尔也是一座典型的丘陵城市,其地形落差不足以称之为山城,只有一些缓和起伏的山丘。我们住在老城附近宜必思连锁酒店,加济安泰普的老城建立在丘陵的高处,山上还有一座防御性的城堡——这种老城加城堡的配置,几乎是土耳其东南部城市的标配,我们之后去的比雷吉克(Birecik)、尚勒乌尔法(Şanlıurfa)、迪亚巴克尔(Diyarbakır)、马尔丁(Mardin)、凡城(Van)无不如此。
土耳其的城市规划理念类似欧洲,老城一概保留其原始风貌,不做大刀阔斧的改建,在老城的外围另建新城,新城老城泾渭分明。而土耳其东南部这些老城还有一个让我相当赞叹的特点——由于国际游客罕至,这里的旅游商业化程度很低,相当原生态。
像这种有城堡、有落差的环境,特别适合用无人机航拍,但我这次却没带无人机——因为我出发前专门查了各国相关政策,可以确定伊拉克、叙利亚都严禁使用无人机,在入境口岸会严查行李;无人机被查到的话会被扣在海关,出境的时候再还给你——像这种乱哄哄的国家鬼知道隔了十几天之后还能不能把无人机顺利拿回来,更何况我们进出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口岸应该不会是同一个。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林泉、老赵三个人都没带无人机。
我不仅没带无人机,甚至连相机都只带了一套长焦镜头,跟手机配合着用。一来现在手机CMOS感光器做到1英寸之后,加上算法的优化,画质在99%的情况下都已经够用了;二来由于荒废摄影已久,我手头确实没别的相机了,当我了解到巴格达是全世界富士相机最便宜的地方后,便盘算着到巴格达买一套富士来用用。
对摄影器材不熟悉的读者可能纳闷儿——相机能便宜多少呢?怎么会想到千里迢迢去伊拉克买相机?
大家可能会有所耳闻,富士这家公司有几个型号的复古造型小相机,由于产能不足,价格在中国国内被炒上了天,普遍要加价好几千才能买到,而且还在持续涨价,保值率业界第一。因此富士相机在我们摄影圈子里被戏称为“理财产品”、“电子茅台”——比方说假如你能以官方价格买到一套富士,自己用个几年后,还能把二手的按照原价甚至更高的价格卖出去。(可以参见这篇《活在滤镜里的新中产,把富士相机捧上神坛》)
作为一名研究摄影器材多年的资深“小法师”,我可以实事求是地说,单纯从硬件水平来讲,富士相机的官方定价已经有些偏高了,加价几千之后毫无性价比可言;但我不得不承认,富士相机本身的外观颜值以及内置的胶片滤镜,确实在业内无出其右者,因此让许多人愿意支付溢价。对我而言,由于我自己会做后期,富士的滤镜直出效果并没有太大价值;平价的富士可以买一套来用用,溢价之后我是绝对不愿买的——花同样的钱我完全可以买到更好的相机。
今年3月1号,富士发售了新的X100VI,网购平台上的预约人数有一百多万——因为发售价比四年前出的上一代机型的二手价格还低,大家都知道如果能原价买到那就是赚到。果然,发售价11390元的X100VI在当天就被炒到了16000多,抢到的人可以净赚五千。假如你觉得首发太贵、等一段时间会便宜,那你就错了,过了几个月之后,X100VI继续涨价到了18000左右。这样的价格毫无理性可言,溢价部分全是冤大头。
我没指望能在伊拉克买到X100这么热门的型号,但从掌握的信息来看,去伊拉克买一套富士X-T5也是靠谱的,能比国内便宜5000块左右。首先,伊拉克富士店不像国内那样需要加价;其次,伊拉克的电子产品免税;第三,伊拉克的官方汇率和民间汇率有汇率差,又能便宜一些。
前两点容易理解,第三点我得解释一下。有些国家为了对外汇进行管控、调节外汇的供需,会存在“汇率双轨制”现象——一个官方汇率,另一个是市场汇率。伊拉克官方规定的汇率是1美元换1310第纳尔,假如你在伊拉克刷外币信用卡、或是去银行换汇,就会按照这个汇率来算。
但实际上,第纳尔的购买力要低于这个价格,你在民间私下换汇,1美元可以换1470第纳尔(2024年4月)。伊拉克的富士店属于官方总代理,他们的定价是根据官方汇率算出来的——比方说1000美元的相机,按照官方汇率是售价1310000第纳尔,实际上1310000第纳尔只需要支付891美元,这样一来就产生了汇率差价。不过前提是你得用现金支付,在店里刷卡的话,价格就会被打回原形。
所以出发前我就想好了,到巴格达搞一套富士X-T5相机回来,不管自用还是卖掉,都稳赚不赔。
话说我们在加济安泰普酒店入住安顿好之后,首要确认的是租车问题,出门直奔必达租车在城区的门店。谷歌地图上显示门店营业到晚上6点,然而我们5点到那里却吃了个闭门羹——斋月期间,穆斯林国家很多行业都会有特殊的作息时间。这只是我们斋月旅行遇到的第一个小麻烦,后面还有更多的麻烦等着我们……
就在必达租车门店不远处,有一家富士相机店。本着“来都来了”、随便了解一下行情的心态,我进店张望了一下;没想到一进店就看到货架上有三台刚刚发售的富士X100VI。
我当时脑袋简直嗡的一下就大了——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X100发售那天,我也是百万预约大军中的一员,早上8点看着这部相机的状态从“预售”直接变成了“缺货”。谁能想到,这部在中国一机难求、日本都要抽签加价才能买到的相机,居然会出现在加济安泰普这个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哦不对,人家是“大城市”。
这家店里X100VI的售价是49799里拉,按照当天汇率合人民币11151块钱——比国内的官方发售价还要便宜!不过国内首发的X100有个官方赠品礼包,土耳其这边是单机。
林泉跟我一样,平时也会关注摄影器材,去巴格达买富士的相关信息就是她告诉我的,我俩顿时进入了癫狂状态——买买买!买一个赚五千,买三个只花两个的钱,相当于白送一个啊!我们当即就想好如何瓜分这三台相机——我俩各拿一台,然后再给她朋友带一台。
由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专门让店员拿出样机给我们看,当这台百万人争抢的崭新X100VI拿在手上时,简直让我们心醉神迷心旌荡漾。正当我们准备要一掷千金将他们货柜扫空之时,店员却通过翻译软件告诉我们说:这台相机不卖给外国人。
这个噩耗有如晴空霹雳,对我们当头泼下一盆冷水。
▲不期而遇的富士店
▲不期而遇的X100VI现货
▲折合售价比国内官方首发价还便宜
▲跟店员交涉中……
店员解释说,这台相机刚刚上市,只能卖给土耳其人,这是他们经理关照的。我们要买其他任何型号都行,就是不能买这个。我说你们经理在哪儿?把你们经理叫来我直接跟他说。他说经理在伊斯坦布尔……
我估计他们经理之所以不卖给外国人,是怕串货——很多电子产品都非常忌讳串货,要求必须在当地激活。于是我跟店员解释说,我是一名摄影师,买这个相机是自己用的,绝不会拿去倒卖,你们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现场拆封使用……然而店员依旧表示,经理规定了不能卖给外国人,跟他好说歹说都没用。
我又问,那是不是如果我找个土耳其朋友来就能卖给我了?店员疑惑地看着我们四个中国人说,你们难道有土耳其朋友?我们说对啊,你就是我的土耳其朋友啊!你帮我买一个不就行了?
店员被搞得哭笑不得,说他没法儿帮我们买。我们几个人轮番上去死缠烂打,一直磨到晚上6点他们店关门,最后店员说你们明天带土耳其朋友就卖给你们。
就我跟外国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大部分老外其实都挺轴的,不太会变通。最擅长变通的,一个是中国人,另外就是印度人——印度人甚至可以说太会变通,变通到连亲妈都不认识。我们团队里的四个人都去过很多次印度,不住地感慨:这种事儿要是搁在印度的话,哪儿有这么麻烦,店员肯定主动帮你找个“印度朋友”来,再收你一笔“介绍费”。
同时我也明白了一件事情:3月1号网上预约抢首发根本就是在耍猴儿,假如我是富士总代理经销商,手上握着10台现货,就算我自己不能明目张胆加价卖,难道我就不能卖给我自己的关系户了吗?让他们通过别的渠道高价卖掉,溢价大家分成不香吗?
对我们来说,接下去要做的就是找个“土耳其朋友”了——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有了打算,找朋友最好得要找个会说英语的,这样才方便把眼下的情况跟对方解释清楚。我注意到富士店对面有几家旅行社,心想旅行社里的人总会说英语吧?他们作为专业中介人士,应该也比较能够理解“代买相机”这种的奇葩事情……明天来这边旅行社找人准没错!我甚至连佣金都想好了——买一台相机给500里拉(合100人民币左右),两台1000里拉。
▲物色好了富士店对面的旅行社,准备来这里“找朋友”
三、我在土耳其找朋友
第二天上午我们先去了当地的祖格玛马赛克博物馆(Zeugma Mosaic Museum),是世界上最大的马赛克博物馆。祖格玛(Zeugma)城市遗址位于加济安泰普东部的幼发拉底河畔,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曾是罗马帝国的战略要地——因为这里曾经建有历史上第一座横跨幼发拉底河、连接地中海与美索不达米亚的桥梁——“祖格玛”这个词在希腊语中正是“桥梁、连接”的意思。
罗马帝国时期特别钟爱马赛克装饰,祖格玛遗址发掘出来的古代马赛克之精美与完好在世界上首屈一指,涵盖神话传说、历史事件、日常生活等各种主题场景,其制作技艺精湛且风格多元,融合了希腊、罗马、亚美尼亚等不同文化……祖格玛马赛克博物馆的馆藏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期,那时就隐隐感到这次土耳其东部将会是一场意料之外的宝藏之旅。顺便说一句,这个博物馆在大地震中毫发无损,没有任何的人员伤亡和展品损坏。
▲马赛克博物馆外景
▲内部陈列空间非常大,进行了实景还原
▲他们将遗址出土的马赛克整个搬到了博物馆
▲所有马赛克都有发掘地点的记录和介绍
▲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吉普赛女孩”马赛克画。虽然叫这个名字,但事实上考古学家并不确定画中人的身份。这幅马赛克画的精湛技艺以及情感和神态的表达令人叹为观止,看到这种罗马时期的艺术品就能够深刻理解为什么文艺复兴叫做“文艺复兴”
▲途径加济安泰普火车站,广场上的蒸汽火车头
▲别具一格的加济安泰普火车站设计
从马赛克博物馆出来后的下一步自然是去“找朋友”。富士店对面的旅行社终于都开门了,但我没想到这边旅行社的工作人员既没有招徕客户的热情,也不会说英语,那种冷淡的态度一点都不像想要赚钱的样子——要是搁在印度,旅行社伙计见到我们这种外国人,早就像苍蝇一样扑上来了。
正当我踌躇着要去找哪家旅行社的人帮忙,隔壁一家健身食品店门口的一个小伙子看到我们几张东亚脸,主动迎上来跟我们打招呼——咦,这不就有“朋友”不请自来了吗?在不知道他名字之前,我们直接称他为“相机朋友”。
“相机朋友”约摸三十来岁,英俊帅气健康挺拔,不愧是健身食品店的老板,本人就很有说服力。他虽然主动跟我们打招呼,但他并不会说英文,依然只能通过翻译软件交流。我开门见山地直接问他:“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接着把富士店不肯卖相机给我们的情况跟他说了。
听到这种事情,正常人的反应都是有点懵逼的——打开门做生意居然还有不卖的道理?于是“相机朋友”立刻把店铺门一锁,跟我们去富士店看个究竟。
一进富士店,店员看到我们不死心又来了,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相机朋友”似乎跟店员认识,一见面就拥抱握手开开心心唠起家常来。由于听不懂他们说啥,我心中格外忐忑——看他俩这么熟,难免有种上了贼船要被人串通一气的感觉;但转念一想,人家就在街对面开店,大家相互认识不是很正常吗?
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店员跟他解释明白了情况——需要用一个土耳其当地人的资料信息才能购买这台X100VI。“相机朋友”表示没问题,他会帮我这个忙。
于是我们正式进入购买流程,店员让林泉、罗布都从店里出去,免得一堆中国人在那里太过打眼。店里的三台X100分别是两台黑色一台银色,我想要那台银色的,店员死活不肯卖,说这台是样品——我心想,既然我身为顾客都不嫌这是样品,你们有啥好顾虑的?考虑到这帮人的轴脑袋,我也没跟他们争辩,黑色就黑色吧。
作为富士的总代理店,购买相机需要登记顾客的姓名、地址,“相机朋友”填写了他的信息——这意味着我出境土耳其的时候将无法享受退税。然而能够原价买到X100还要退啥税啊,我对此表示无所谓。
临到付款,我想直接用信用卡一刷了之,店员看了我的信用卡流露出为难的神色,说你这是外国的信用卡,用这张卡会露馅的,要求我直接付现金——而且他们不收美金,必须要土耳其里拉。
相机外加一块备用电池,大约需要1600美元。我的美元现金都留在酒店,幸好罗布把他们两口子的美元背在身上。问他借了美元换好里拉,终于把这台中国苏州生产制造的土耳其版X100VI给抱了回来,除了说明书和保修卡是土耳其语的,其他都一样。算起来,距离我上次买相机已经过了整整六年。
▲老赵在“相机朋友”的店门口跟他说明情况
▲进店交涉
▲揣着这么一大捆现金去买东西的经历,我似乎在国内也从来都没有过
▲意外买到的平价富士X100VI,后来成了我本次旅行的主力相机。但我估计大部分人应该都看不出,我这次的照片哪些是手机拍的、哪些是相机拍的。买到之后我告诉了伊斯坦布尔的朋友,他赶紧跑去了伊斯坦布尔的富士店,那边早已断货
▲为报答林泉的“借钱之恩”,新机到手之后先给她用
一台到手我们仍不罢休——店里不还有一台吗?林泉不是还没买到吗?在我们眼里,那不是相机,而是掉地上可以白捡的五千块钱。
我们一起回到了“相机朋友”的店里,跟他攀谈了起来,一来确实是想要感谢他,二来看看他能不能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们再介绍一个“相机二号朋友”去买相机。
我们得知“相机朋友”大名叫阿迈特(Ahmet),工作是体育教练,平时开这个小店卖卖蛋白粉啥的。他很骄傲地告诉我们说他代表土耳其参加过残奥会还获得了奖牌,项目是田径短跑,可我横竖没看出来他哪里有残障,后来才知道他是负责给盲人短跑运动员领跑的。
阿迈特主动跟我们强调了一句,说他是库尔德人——嘿,你说这巧不巧?我走这条线路正是为了寻访库尔德人,结果买相机的机缘巧合,还没进入库区就认识了一个库尔德朋友。
你来我往寒暄了一阵,我们厚着脸皮问他能不能再找个别的朋友,帮我们把店里另外一台X100也买下来——因为他已经走过一遍“流程”,了解了其中的来龙去脉,让他直接找朋友比较能把情况说清楚。他流露出为难的神色,说他的朋友现在都在上班;现在是斋月,相机店关门比平时早,等他朋友下班后店已经关门了。
人家既然都这样说了,我们当然不会强人所难,大不了我们自己再去发展一个“相机二号朋友”嘛。为了表示对阿迈特的感谢,我邀请他跟我们一起吃午饭。他说现在是斋月,他中午不吃东西。我说那一起吃晚饭也可以。他一开始有些不好意思,用翻译软件发来一句“你不必这样”。
我说要的要的,你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于是他就不客气了,直接问我他能不能带个朋友一起,我当然没法儿拒绝这样的要求。然后他又说他知道附近有一家餐厅特别棒,问我们是否愿意去那里吃,如果确定的话他现在就要打电话订座,否则晚上再过去肯定没座位。
我听他这样一说,赶紧让他订了六个人的座位,因为我非常想见识一下在加济安泰普这种地方,什么样的餐厅居然会不订位子就吃不上。阿迈特让我们晚上6点到餐厅碰头,对此我有些困惑——斋月期间每天要到日落之后才能进食,当天日落是6点44分,约7点吃饭不是更合适吗?6点到餐厅眼巴巴看着食物却不能吃,那不是活受罪吗?
跟阿迈特约好晚饭之后,我们决定趁热打铁把第二台相机搞定。这回我们有了经验,直接先去兑换好了土耳其里拉,然后找了换钱地方的柜员充当我们的“相机二号朋友”;我们知道富士店不希望太多中国人扎堆,因此其他人都没去,让林泉一个人带着“相机二号朋友”杀去了富士店。
万万没想到他们很快就铩羽而归,富士店员直接把林泉给撵了出来,说剩下的那台已经被人订掉了,还说不允许她再进这家店的门。我们才不信呢,之前根本没有听他们说起过有人预订这件事。况且加济安泰普这么小一个地方,能有多少人有能力且有意愿消费这么贵的情怀相机?我估摸着,可能是一天之内卖掉两台价格上万的相机对他们来说太不寻常,所以不敢再卖给我们,怕“串货”这件事穿帮。
于是我们再次派出了老赵单枪匹马去“谈判”——老赵这个上午一直没去富士店露过面。虽然他最后也两手空空回来,但据他说“谈判”还是有成果的,店员松口让他明天早上再去,于是我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第二天早上。
来来回回换钱买相机的档口,我顺便去附近的必达租车门店把第二天的车订好了——租了一辆标致3008中型SUV,5天总价4000多人民币,异地还车费占了一半。我们当即敲定了接下去的计划:第二天早上他们去富士店买相机,我去租车行取车,不管有没有买到相机,我们都得往下一站走了。
三、开斋饭初体验
当天下午我们去加济安泰普的老城逛了逛,这座老城几乎没啥游客,有很多本地传统手工商铺,感觉非常不错。老城下面的广场边上立着的两座龟驮石碑引起了我的注意——这种龟背上的石碑,分明是汉地特色;走进一看,石碑上果然有中文,上书“故阙特勤碑”,落款时间是“大唐开元廿年”。不过呢,这个碑连复制品都称不上,只是为了展示碑文,上面的汉字碑文全都是印刷宋体;最搞笑的是,有几个汉字连方向都弄错了,是横过来刻的——可见他们做这块碑的时候都没有经过中国人的校对。
我对此相当疑惑,难道中国唐代与这么遥远的加济安泰普已经产生了直接联系?查了资料才知道,这块碑其实叫“阙特勤碑”,19世纪末出土于蒙古境内,分为大小两块,系第二突厥汗国(682-745年)颉跌利施可汗之子毗伽可汗在公元732年为纪念其亡弟阙特勤的功勋所建立。
碑文由突厥文与汉文组成,汉文和突厥文内容有所差异,汉文碑文重点强调唐朝与突厥的友好关系,而突厥文碑文则以毗伽可汗的口吻叙述了突厥对唐朝和周边民族的关系,缅怀阙特勤一生的功绩,用训诫、劝告的口吻提醒突厥人保持团结并对外敌保持警惕。
这块碑对突厥民族而言意义重大,一来可以证明其历史悠久,二来可以证明其幅员辽阔,借题发挥吹点牛逼甚至还能声称自己跟大唐平起平坐……充分满足了宣扬泛突厥民族主义的需求,因此就连风马牛不相及的加济安泰普也搞了一套复制品,用来对土耳其人民进行民族主义教育。
加济安泰普的城堡可以追溯到3000多年前的赫梯时代,由于城堡在地震期间损坏严重,城墙和瞭望塔坍塌,目前正在维修无法入内参观,于是我们爬了另一座以居民区为主的山头。这座山头有不少尚未清理的地震废墟,没见过世面的我对着废墟长吁短叹大惊小怪,被来自成都、经历过512大地震的林泉笑话了一番。加济安泰普老城规模之大、内容之丰富、民风之淳朴、生态之原始都超出预期,令人流连忘返。
▲城堡坍塌很严重,目前正在重修
▲对比一下震前的照片(图片来源:Wikimedia)
▲加济安泰普老城的游览内容十分丰富
▲广场上的阙特勤碑
▲废弃火车车厢改建的自制土特产店
▲城堡下方广场街景
▲老城商业区
▲铁匠铺子
▲古法手工香皂。后面那两块圆的是两大坨经过陈化的老香皂。告诉大家一个冷知识,手工肥皂越老越值钱。经过陈化后的老皂,不会像刚刚做好的新皂PH值较高,使用起来比新皂温和;同时因为放得够久,含水量低,够硬且不易融化。我觉得现在工业化生产的香皂,应该能够轻易解决这两个问题。我买了一块当地手工皂回来试用了下,不小心弄到眼睛里的话,确实刺激特别大。
▲肥皂工坊的地窖
▲加济安泰普的铜器很出名
▲由于饮食高脂肪高碳水,土耳其胖子很多
▲整个行程唯一一次见到特斯拉。感觉电车在土耳其还是有市场的,因为土耳其油价高,极冷极热的天气少,基建设施到位,适合发展电车。
▲香料商店,一串串挂着的是辣椒等干货
▲土耳其披萨Pide,我觉得比意大利披萨更好吃,可能因为是现烤的
▲当地盛产开心果,大量甜品都会用到开心果,就跟咱们用花生一样
▲中东餐厅里普遍没啥蔬菜可吃,我在菜场直接买番茄啃(图片来源:林泉)
▲加济安泰普街头的共享电滑板车
▲一座正面都是弹孔的教堂,未能查到这里发生过什么
▲进入老城内部,时常会见到废弃的建筑
▲架空式的过街楼
▲在地震中损坏严重、暂时无力修复的区域被封了起来,避免行人被随时可能掉落的砖块砸到
▲我儿子也喜欢这样在窗台上玩,不过我们家是一楼
▲老城山顶的清真寺宣礼塔在地震中倒塌
▲清真寺尚未修复
▲山顶有大片未曾清理的建筑废墟(图片来源:林泉)
▲城区中震塌的楼房已经被完全清走,留下一个地基深坑
▲临时住宅
▲从老城望向城堡
林泉眼看要迟到,才想起要跟“相机朋友”阿迈特打招呼,结果发现对方早已在INSTAGRAM(下文简称INS)上面给她发了十几条消息、打了数次语音电话——不过这些消息并非在催促我们,倒像是怕我们放他鸽子。
从老城下来之后,我们匆忙赶往吃饭的地方。这是一家位于当地居民区里的典型土耳其烤肉餐厅,环境看起来在土耳其可以算中上水平。阿迈特在靠窗的座位等着我们,他带来的朋友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年纪,白白胖胖戴着眼镜穿着卫衣,显得十分斯文。林泉立马将他物色为“相机三号朋友”,准备明早找他去帮忙买相机。
我们到餐厅是6点10分,大部分客人都已经到场就坐,餐桌上摆满了冷盘色拉面包点心饮料;后厨与侍应生忙得热火朝天还在继续上菜——然而所有人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满桌的美食没有任何人动手。
我突然意识到,这帮人是在等着吃斋月每天晚上的开斋饭(Iftar)。于是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刚喝了一口的饮料——按照规定,斋月在日落前连水都不可以喝。虽然我并不需要遵守斋月的规定,然而当身边所有人都正襟危坐不吃不喝时,做一个异类终归有些奇怪,生怕会冒犯到其他人。
▲我们在加济安泰普一整天的热力分布图,马不停蹄地暴走:早上先从酒店去了博物馆,博物馆到相机店,相机店回酒店,从酒店去老城,最后从老城到餐厅
▲“相机朋友”们已经在餐厅里等着我们
▲餐厅里坐满了人,所有人都提前等着开饭
▲大眼瞪小眼光看不吃
▲后厨忙得热火朝天,我们都在猜测这些厨师会不会偷吃
其实吧,土耳其这段的行程,斋月氛围不算特别强烈,以至于我一开始没意识到这些人在等开斋。虽说土耳其确实也有部分餐厅斋月期间白天不营业,但我们在找地方吃午饭这件事情上,并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总会有不少商家为了挣钱“顶风作案”卖食物,哪怕他自己在守斋戒也照样给你做饭——土耳其本质上是一个受资本主义支配的世俗化国家,而资本主义最重要特征莫过于“唯利是图”。之后去伊朗、伊拉克的情况则完全不是这样,一个比一个严,伊拉克的斋月才是真正的斋月。
在出发之前,我就担心斋月的种种限制会影响我们的行程、造成诸多的不便——后来的经历证明确实如此。而我不得不承认,斋月跑到伊斯兰国家旅行,也能够见到许多平时见不到的东西。因为斋月对于穆斯林而言是相当神圣的一个月,跟藏传佛教中佛陀出生证悟涅槃的“神变月”一样,各种功德的积累都能成倍增长。
虔诚的穆斯林会在斋月期间自我反思、自我完善、自我净化、自我奉献,会更加努力地学习《古兰经》,更加严格地遵循教义。斋月期间外出朝圣的人会特别多,有些食物只会在斋月期间制作……总的来讲,尽管路上的各种失控状况挺糟心的,但体验一次伊斯兰国家的斋月还是值得的。
比方说假如不是因为斋月,我们就不会有这种参加开斋饭的魔幻体验。
我们在餐厅入座之后,跟两位“相机朋友”通过翻译软件进行了愉快而又深入的交流。“一号朋友”告诉我们要到6点44分才能开始吃,同时舔了舔嘴唇说自己非常渴。接着他就一直在倒计时——还有22分钟,还有15分钟……还有2分钟、1分钟……
在正式开斋之前,餐厅里会先播放经文进行祷告——这是穆斯林每天的五次礼拜中的第四次,名曰“昏礼”(Maghrib)。做完“昏礼”之后,他们当天的斋戒便结束了。此时距离他们黎明之前吃的封斋饭(Suhur),大约已经过了14个小时。
一到时间点,所有人就会整齐划一地一起开动——我观察到大部分人首先都会打开矿泉水喝一口,毕竟十几个小时没喝过水了。在我看来,斋月最大的挑战倒不是禁食,而是不喝水。现在有种很流行的减肥饮食方案叫做“轻断食”——每天8小时里面你可以随便吃喝,另外16小时不吃东西。斋月可以看作是一种连水都不让喝的“轻断食”,反正我是从未试过也不打算尝试十几个小时不喝水——毕竟无论是医生还是男朋友,都关照要“多喝水”。
开斋之后,餐厅服务员几乎忙到飞起,继续一道接着一道上菜,供应的量非常夸张,比我们平时一日三餐加在一起还多,完全是在暴饮暴食。我跟小伙伴们说,土耳其应该是我们这一路上吃的最好的国家,在有吃的情况下还是多吃点。
土耳其食物在中东地区可算是“集大成者”,它的地理位置和环境决定了饮食文化的丰富和物产的多样——欧洲、中东、地中海、高加索等周边地区的美食都在这里交汇。所以我们经常会在国内看到“土耳其餐厅”,但你应该很少在中国看到波斯餐厅、保加利亚餐厅、希腊餐厅、伊拉克餐厅、叙利亚餐厅……只是土耳其饮食中奶酪、肉、碳水的比例实在太高,蔬菜吃得太少,所以在土耳其旅行期间我经常得自己去买点黄瓜番茄补充一下膳食纤维。我这次带了一口电热锅,可以烧汤熬粥炒菜,一路上吃的几次绿叶菜,都是自己买菜做的。
斋月期间的这种开斋大餐,色拉、冷盘、小吃之类都是送的,如果不够的话还可以问他们要。我们普遍觉得,根本就不需要点主食,光是吃送的东西就能吃饱了。然而服务员一边上菜,一边会收走没吃完甚至没吃过的盘子。我们觉得这样好浪费,相机朋友安慰我们说,这些食物不会被浪费,都会拿去喂动物。
我心想只有猪才吃得了这么杂的食物,难道喂猪吗?你们穆斯林又不养猪……我们后来在伊拉克又吃了几顿饭量夸张的开斋饭,当地人都非常浪费,大约吃1/3,扔2/3;只有我们每次不顾餐厅人员异样的眼神要求打包,打包下来的食物往往够我们四个人吃一整天,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路上找不到地方吃饭的问题。在土耳其的第一顿开斋饭我们没经验,同时也有点不好意思,最后只打包了实在吃不下、又很想要尝一下的甜品。
▲由于语言不通,我们聊天完全通过手机翻译,中文和土耳其语互译
▲主菜是一大盘烤肉拼盘
四、斋月的“意义”
阿迈特通过翻译软件向我们抛出了一个灵魂拷问——如何看待斋月?
关于这个问题,从前刚好有一个维吾尔族朋友曾跟我聊起过,他说斋月的禁食不仅仅是锻炼意志力,而且还可以提升你“共情”能力。当你在斋月期间忍饥挨饿,才能明白食物的珍贵,才能够体会到那些处于生活困境中的人的感受,你会更愿意帮助他们、施舍他们,而这些都是与伊斯兰教义相符的。
比方说伊斯兰教非常注重人的社会责任,规定了信徒的宗教义务——天课(Zakat)。天课是穆斯林五功之一,它要求穆斯林每年捐出自己财产总额的2.5%去施舍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在我看来,这种规定的本质是为了加强穆斯林群体的内部凝聚力,以便在创教初期的艰难环境中抱团生存下来。
正因为“天课”制度的存在,伊斯兰教社会在事实上是禁止乞讨的。首先,假如一个穆斯林生活贫困到了不得不乞讨的地步,那就意味着他所在社区的失职,没有尽到像兄弟姐妹那样照料他的责任。其次,乞讨是一种放弃自尊和自身价值的行为,会导致自己低人一等,有悖于伊斯兰教“人人平等”的理念。
但问题在于,以伊斯兰教世界目前的发展水平,乞丐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于是这就产生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我这次在中东看到的乞丐,行乞都会以卖纸巾的名义(也有少数卖水的);他不白拿你的钱,象征性地给你一包纸巾说起来那就不算是乞讨了。
而至于“斋月”这一设定,在我看来,与其说锻炼意志、提升共情能力,倒不如说是通过行为控制来进行精神控制。
任何有组织的宗教,都一定会发展出某些行为规范,因为共同的行为规范是构建族群认同、促进族群凝聚与团结的纽带,能够加强情感联系与社会互助。像斋戒、禁食这类行为都可以归类为“苦修”,几乎在所有宗教中都广泛存在——一来借由让信徒体验痛苦,可以使他们的大脑分泌内啡肽,从而获取“宗教体验”;二来体验痛苦也是让信徒学习敬畏的必要方式,感受自己肉体的脆弱才会更加崇拜神的伟大。
斋月是伊斯兰教历中的第九个月份,按照伊斯兰教的说法,斋月之所以要禁食,因为这是先知穆罕默德首次接受天启的神圣月份;然而一切所谓的“传统”、“习俗”,都必然可以追溯到其气候环境土壤,具有某些现实意义。
“斋月”——Ramadan这个词在阿拉伯语中的词源本意是“变得燃烧、变得灼热”,引申为“炎热的月份”、“高温的月份”,指一年当中最热的月份,其字面意思跟斋戒禁食或者接受天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有人肯定要说,斋月的时间明明每年都不一样,并不一定都在最热的时候啊!是的,伊斯兰历是世界上唯一的纯阴历(中国农历属于阴阳历),完全根据月亮周期设置,每年只有354天,每隔2.7年就会跟阳历差一个月,每隔32.6年就会跟阳历差整整一年。所以相对公历,伊斯兰历的节日每年都会提前11天左右。
但伊斯兰历并非天生如此,有证据显示在前伊斯兰时期,阿拉伯人会借鉴希伯来历法进行“置闰”(Nasī')——一般为19年7闰或者24年9闰,以确保季节性贸易周期与年度朝圣时间相配合(朝圣有专门的月份)。在当时,“热月”大致就是公历8、9月间,那个季节的阿拉伯半岛不但热,而且由于好几个月没下雨了特别干旱。
因此“热月”其实相当于咱们从前“青黄不接”的日子,假如你在热季去过阿拉伯半岛,就会知道那种酷热简直令人窒息,白天几乎无法从事任何户外活动,最好就是躲在阴凉的地方不吃不喝睡大觉,日落之后再出来活动——因此在“热月”实行昼伏夜出的斋戒、停止争战本质上是一种生存策略,是前伊斯兰时期就已经形成的生活习惯,能够减少食物和水的消耗,最大限度提高族群在阿拉伯半岛的生存能力。
后伊斯兰时期为什么又取消了“置闰”呢?一方面,阿拉伯半岛大部分地区都是热带沙漠,不同季节之间的区别只不过是“热”和“更热”,对于昼夜长短的变化不太敏感,也不需要用阳历来指导耕作;另一方面,有研究认为,在前伊斯兰时期制定“置闰”规则的是阿拉伯的基纳那(Kināna)部落,伊斯兰传统认为基纳那部落是丧失一神信仰、陷入偶像崇拜的“反动部落”,穆罕默德所在的古莱什部落为了从基纳那部落手中夺权,否定了“置闰”这种老祖宗的智慧,从而导致了伊斯兰历与太阳历的脱节。
那天晚上我们跟两位相机朋友聊了许多内容,他们都是库尔德人,都经历了一年前那场惨烈的大地震。他们抱怨这几年来生活水平每况愈下,通货膨胀严重,收入却没有增长,大量叙利亚难民从边境涌入,影响了当地的治安和他们的生活。我说你们应该把钱都换成外汇,他苦笑着回答说——首先,你得要有钱。
加济安泰普并不属于库区,这座城市的主要人口是土耳其人,库尔德人和叙利亚难民各占20%,处于一种既边缘又不算太边缘的境地。这里的大部分库尔德人都是近几十年涌入的外来人口,原因很简单——大城市有更多更好的就业机会。
阿迈特说他的老家在尚勒乌尔法(Şanlıurfa),他父母是当地种花生的农民。他告诉我们,他有7个兄弟姐妹,除了他之外,他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已经成婚,一共给他生了33个侄子侄女……正当我们被彻底震惊以及怀疑他是不是同性恋的时候,他又补充了一句说,这还不算多,他妈妈那时候有15个兄弟姐妹。
我们告诉两位相机朋友,中国有独生子女政策,我们这一代人全都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然后他们听了之后,脸上流露出了远比我们更加震惊的神情——我们想象不出十几个孩子的家庭,他们同样也想象不出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
我这次在中东,发现当地人确实能生,而且几乎全都是年轻父母自己带着二三四五个孩子,哥哥姐姐带弟弟妹妹,从未见过祖父母参与带娃的——想来也是,像这种跟兔子繁殖似的几何级数增长,祖父母怎么可能带得过来?阿迈特有33个侄子侄女,就意味着他的父母有33个直系孙辈,能把名字都记住就不错了……
戴眼镜的相机朋友问我们中国人家里的房子是不是都很小,说这是他从中国电视剧里看到的。我不知道他们看的是什么电视剧,但我跟他们解释说,中国是一个特别大的国家,确实有很多蜗居在小房子里的家庭,但也有住大房子的人家,任何一种情况都不能说是中国的典型情况。
阿迈特在土耳其人之中,算是有过相当多出国经验的。他借着跟团出赛的机会,去过巴西里约的残奥会,还去过东南亚和欧洲。但中国对他来说仍旧是一个遥远神秘的国度——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库尔德人,我也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中国人有多不了解库尔德人,库尔德人就有多不了解中国人——这世间的无知常常都是相互的。
他听了我们接下去的行程计划后,强烈推荐我们去他的老家尚勒乌尔法,他说那是一个非常美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他要工作,就带我们一起去了。我在研究地图的时候,看到过“尚勒乌尔法”这个地名,并没有想过要在那里停留,本打算直接从加济安泰普到下一站迪亚巴克尔。听相机朋友这么说,我觉得倒是不妨去尚勒乌尔法看看——这个偶然的决定让我们意外地开启了一座宝藏之城。
这顿因买相机而起的晚餐最后自然是我请客买单的——毕竟那台相机被我纳入了囊中——一共花了4900里拉,合人民币一千块左右,貌似是我在土耳其吃过的人均最贵的一顿饭。然而这顿晚餐带来的体验与交流千金难买,所以不计划的旅行也有不计划的好处,时常会有一些意外的收获。
临走前,我们被餐厅老板拉住合影,这是第一次有中国客人在他店里用餐消费。他跟我们合影的时候,居然有助理在边上熟练地手持着Led灯补光。林泉立马反应过来——我们这是要上墙了!中东这一带,人民群众最活跃的社交媒体是INS,他们问你联系方式要的都是INS账号。我们走的这条线路很难见到东亚脸,一路上经常会被当地人民围观求合影,然后被发到INS上。
毫无悬念地,我们这些“中国朋友”自然也出现在了“相机朋友”们的INS朋友圈上。而这只是刚开始,后来的一路上,我们“上墙”无数次,还被采访了好几次……
六、阿勒颇咫尺天涯
3月15号早上,我们按计划兵分两路,他们仨去富士店,我去租车行——取车无比顺利丝滑,相机却是未能买到,店员怎么都不肯再卖给我们第二台。但行程安排已经容不得我们留在这里继续纠缠,不得不带着遗憾前行——说不定前面的城市还能买到呢!
离开加济安泰普,我一脚油门杀去了南边80公里土叙边境的基利斯口岸(Kilis),虽然知道这里不让过境,但还是想要去看看通往叙利亚的口岸长啥样。
在基利斯小镇通往口岸的岔路上,路牌上用土耳其语写着Halep——我猛地一激灵!这不就传说中的阿勒颇(Aleppo)嘛!
假如不是因为在叙利亚内战中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很多人可能不会知道阿勒颇。事实上阿勒颇是人类文明史上最重要的城市之一,也是人类农耕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可能从公元前6000年起就已经成为了人类定居点;丝绸之路的贸易商道开通之后,又成了连接地中海与两河流域以及中亚腹地的重要枢纽;当年纵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奥斯曼帝国,第一大城市是伊斯坦布尔,第二大城市是开罗,而第三大城市不是巴格达也不是大马士革,而是阿勒颇。换言之,阿勒颇曾是中东地区最大的亚洲城市。
这座伟大的城市当时距离我们仅75公里!假如能够直接从这里过去,那么我们这整趟旅行将会完全不同。然而我们现在想要去阿勒颇,却要先往东开600公里经由扎胡口岸进入伊拉克库区,从库区首府埃尔比勒坐飞机到巴格达,从巴格达坐28小时的长途大巴到大马士革,再从大马士革坐车北上到阿勒坡……
▲背景中路牌上写着的正是阿勒颇
▲然而我们得要绕3000公里才能到得了75公里外的阿勒颇
这很不科学对不对?所以我们才要到口岸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土耳其跟叙利亚的国界全长约911公里,有相当一部分位于平原地带,没有山河形势等地理特征的凭借。这两个国家的边界是土耳其在1923年与法国通过谈判划定的“政治分界线”,1946年叙利亚从法国殖民地独立后,基本上延续了原有的国界线。
而这种平原上的政治国界线素来都有弊病,一来难以充分考虑那些跨境居住的民族,容易产生冲突和争议,比如库尔德问题就是这样产生的;二来也难以有效限制人员的跨境流动,因此沿着国界修建了层层叠叠的高墙、铁丝网,每隔一段都会布置哨所瞭望塔。
基利斯口岸之前一直都是土叙之间最重要的边境口岸,叙利亚爆发内战后,土叙关系急转直下——一方面边境面临着恐怖分子渗透、难民涌入等社会问题;另一方面土耳其当时支持的是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因此跟叙利亚的阿萨德政府闹得很难看,两国的边境口岸随之关闭。一直到2023年地震发生后,才出于人道主义物资运送的考虑重新开放了口岸。
从我在加济安泰普了解到的信息来看,这里尚未允许旅客通行。因此在我的预期里,基利斯口岸应该是一个大货车来来往往的商贸口岸。没想到来到口岸大门口,居然看到有旅客在此通行,最重要的是竟然还有几辆出租车在等客人……
▲通往口岸的支线公路
▲虽然不算繁忙,但还是有人从这个口岸通行
这是啥情况?不是说旅客不能过吗?
老赵跑去口岸找工作人员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口岸并非绝对不能通行,而是只允许土耳其公民通行;并且土耳其人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过,需要提供充分的过境理由,在基利斯专门的部门提前办好通行证才行。出于安全因素考虑,目前暂不允许外国旅客从这里过境。或许是因为土叙边境仍有潜伏着的ISIS极端分子,也或许是因为叙利亚那边局势尚未稳定……叙利亚目前尽管能去,但只开放了部分地区,靠近土叙边境的不少地方都掌握在库尔德自治政府手里。
站在土叙边境的口岸,感慨咫尺天涯的阿勒颇——既然无法将阿勒颇作为这次旅行的起点,那就等我们这一大圈绕完再见吧!
彼时,叙利亚仍在我们行程计划中,并没有想到后来会放弃……
七、跨过幼发拉底河
离开基利斯口岸,我们出发前往当天的行程目的地——“相机朋友”阿迈特的故乡尚勒乌尔法。路上经过了一座位于大河边上的城镇,河边有一座非常显眼的残破古堡,摇摇欲坠地矗立在石灰岩悬崖上。
▲照片里可以看到一座古堡,吸引了我们过去一探究竟
我估摸着这条大河应该就是幼发拉底河,一看地图果然没错。上一次在土耳其自驾的时候,我曾经沿着幼发拉底河开过一段,但那次我开的是一条海拔和纬度都更高的公路,靠近幼发拉底河的源头。正是通过那次旅行,我才知道如雷贯耳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居然都发源于土耳其境内。
不过上次见到幼发拉底河,由于地处上游高原,沿途荒无人烟,我并没有感受到这条河流与人类文明的联系——这就是幼发拉底河?风景倒是不错,可怎么没有人类古文明呢?其实这就好比你如果直接去青海的黄河上游,完全看不出黄河是中华文明的摇篮。
▲幼发拉底河上游风光
我们这趟旅程,来来回回绕着两河的下游平原走,那简直是捅了人类古文明的窝了!
因为从这里见到幼发拉底河开始,我们就已经正式进入了两河流域——即美索不达米亚(Mesopotamia)。
有人肯定要问,你们这不是还在土耳其吗?怎么就到美索不达米亚了?美索不达米亚不是在伊拉克的巴比伦吗?
我也是经过这趟旅行,才把美索不达米亚的范围给搞清楚。“美索不达米亚”这个地名我们从小听到大,“两河流域”这个地名我们也是从小听到大;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俩地名其实分别是音译和意译——“美索不达米亚”的字面意思正是“(两条)河流之间的(土地)”。
▲作为一个“文明”单元存在的两河流域
▲作为一个地理单元存在的两河流域
按照流域,美索不达米亚大致可以分成上北下南两部分。苏美尔人定居在南部的下美索不达米亚,凭借着两河之间得天独厚的地理和气候条件创造出了人类最早的农耕文明——苏美尔文明。美索不达米亚这么好一块地方,当然也不可能让苏美尔人专美,公元前2000多年的时候阿卡德人(Akkadian)来了。从闪米特语系的阿卡德语来看,阿卡德人很可能跟阿拉伯人、犹太人有着共同的祖先。阿卡德人跟苏美尔人在当时有过高度的文化融合,阿卡德作为外来游牧民族或许用武力征服了苏美尔人,其文化却被苏美尔的农耕文明所同化。
苏美尔-阿卡德帝国一度统治了美索不达米亚的大部分地区,阿卡德人衰败后,他们的一支后裔在北部的上美索不达米亚建立了亚述王国,所以两河流域北部是亚述的基本盘;另一支入侵的闪米特游牧民族亚摩利人(Amorite)则在下美索不达米亚建立了巴比伦城邦,南部成了巴比伦的基本盘。苏美尔王朝尽管复兴过一段时间,但在经过了上千年的群雄逐鹿后,最终还是销声匿迹融入了亚摩利人,甚至都没有人记得他们曾经存在过。
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最后的政权,是来自黎凡特地区的迦勒底人(Chaldeans)建立的新巴比伦帝国,在公元前539年随着被波斯帝国征服而覆灭。此后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两河流域从整个中亚地区的区域中心,沦为了夹在波斯文明和希腊-罗马文明之间的边缘地带;直到公元8世纪阿拉伯文明进入黄金时代,在两河腹地建立起了巴格达城,才让这片古老的土地回光返照了一阵子。
“叙利亚”这个名称正是源自于“亚述”,“叙利亚”作为一个地名所指的区域,早期是指现今的伊拉克北部地区;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变化,用来指代上美索不达米亚以及黎凡特地区;现在成为了一个国家的名字。
“伊拉克”这个名称则是源自于两河下游的苏美尔城邦乌鲁克(Uruk),可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地名之一。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范围不仅包括了现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土耳其东南部、伊朗西南角也都是美索不达米亚的一部分——因为不仅两河发源自土耳其境内,底格里斯河也有好几条支流发源于伊朗境内。从前的中东不像现在那样被人为建造的边境墙分割得支离破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就像一张大网,通过两河及其支流,在整个流域范围内传播。
▲苏美尔文明发迹于下美索不达米亚并向外扩张
▲绿色为阿卡德帝国,在公元前2300年已经扩张到了北部。紫红色为印欧语系的胡里安人,可能是亚美尼亚的人的祖先;黄色为埃兰,属于两河流域旁支,后面伊朗部分会细说埃兰
▲这张地图是苏萨考古博物馆拍的,基本上标明了两河几个民族基本盘的位置,大家只要知道苏美尔、巴比伦在南,亚述在北就行了。
关于美索不达米亚,我这里只是先简单讲个概况背景,上面提到的许多历史,都会在后面的伊拉克部分详细展开。从一个更大的地理单元上来讲,美索不达米亚和地中海东岸的黎凡特都属于“新月沃地”(Fertile Crescent)的范畴。
“新月沃地”概念是20世纪初才由考古学家提出的,之前并不怎么出名;前几年《人类简史》(Sapiens: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一书的爆火让这个概念一下子出了圈。新月沃地是一片横跨以色列、巴勒斯坦、约旦、黎巴嫩、叙利亚、土耳其南部、伊拉克、伊朗西部、科威特北部的新月形沃土,在这片新月沃地上,发掘出了数万个大大小小的从石器时代以来到奥斯曼帝国时期的古代遗址,可以将整个近东地区的文明发展脉络串联起来。
▲前伊斯兰时代的新月沃地年表。这个图非常重要,建议大家保存,我后面还会再次引用并详细解读
▲红色标记为公元前7500年左右就已经出现在新月沃地的古代人类文明遗址。彼时人类更倾向于生活在山谷而非平原上,因为当时尚未开始大规模农业耕作,平原上猛兽横行,山谷可以提供相对安全的庇护所。
▲新巴比伦帝国时期的势力范围,刚好与新月沃地相重合
▲比新巴比伦更早的新亚述帝国,也是围绕着新月沃地建立起来的
同志们,这不是几个,不是几十个,不是几百个,而是几万个……最近又经常看人提起“西方伪史论”,假如西方文明真是伪史,大家想想这得动用多少劳动力来造这些假呢?他们是怎么做到让参与这些造假工程的数百万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将“真相”泄露出去的呢?尤其大量的古代文明遗址都位于一些“反西方”的国家。
我比较研究了世界各大宗教,自认对宗教组织的产生和运作方式还是比较熟悉的,伪史论的理论构建和传播其实跟邪教组织如出一辙。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大家,正如同故意栽赃你的人比你更清除你是冤枉的,就好比骗财骗色的邪教教主也最明白自己蒙人的把戏,宣扬伪史论的那几个学术败类,如何新、黄河清之流,他们正因为研究了大量的西方历史,其实比谁都清楚西方历史不是伪史,他们只是在扮演一个类似于“邪教教主”的角色。
鼓吹“西方伪史论”这种奇谈怪论一来政治正确,能够站在民粹的道德制高点上攻击那些反驳他们的人,相对来讲比较安全;二来通过哗众取宠收割低智、反智人群的韭菜,也能满足那些认知能力和文化自信“双缺陷”的韭菜们的情绪价值,毕竟中国有这么大的人口基数,再荒谬的奇谈怪论也总能找到共鸣——这两点都跟宗教吸引信众的方式很相似。
老实说,我个人十分同情伪史论患者,一个人内心得要自卑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需要通过否定别人的真实成就来满足自己虚妄的自大感……他们就跟许多狂热的宗教信徒一样,其实应该先去精神科看看心理医生。
另外,我看过不少西方伪史论的“学说”,发现他们说来说去只会在史料、图像、材料、工艺上进行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论打假”,炮制一些无法证伪的观点,这也跟很多宗教是一样的——比方说“历史上不存在亚里士多德”这个命题,就跟世界上存在“唯一真神”一样,本身是一个无法证伪的伪命题,因为我们谁都没办法找到一种基于实证的观测方式证明一个两千多年前的某个死人绝对存在过并写下大量著作。
最搞笑的“打假”逻辑是“这些文物看起来太新了,所以不可能是真的”——按照这个逻辑,完全可以说马王堆是造假的,尸身和丝绸衣物千年不腐连现代人都做不到,古人怎么可能做得到?然而大多数人并不在乎逻辑因果,对古代的材料工艺、文物和遗址的修复方式更是一无所知,不知道玻璃、釉彩、混凝土、沥青都是早在公元前就已经被广泛应用的古老工艺和材料……他们只在乎这一观点能否满足自己的情绪价值。
所以大家碰到伪史论患者,请不要跟他们去争论,就好像你不该去跟一个深陷某大法邪教的信徒去争论生病之后是否应该打针吃药,也不该跟“地平论”患者争论地球是否是平的,反智是他们基于自己情绪需求的选择。
事实上,我们所能看到的那些在博物馆展出的文物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假如你去那些考古遗址一个个实地探访(有很多目前还没发掘完),就会明白想要造假整个西方文明史根本是不可能的。别的不说,目前存世的楔形文字泥板石刻超过上百万块,仅仅大英博物馆就有13万块——如此庞大的造假工程能够完全不走漏半点风声?那还是外星人修建金字塔听起来更可信一点。
当然,这绝不是说西方历史上没有假文物。造假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清朝就有人造假前朝的古董。西方也确实有不少假文物,主要都是宗教文物,比方说耶稣的十字架和裹尸布、死海古卷圣经文本,目的是为了把自己的宗教史给说圆、证明圣经的权威性,跟文明史没啥关系。
我们看见幼发拉底河畔古堡的这个地方,叫做比雷吉克(Birecik)。“比雷吉克”这个词的词源,正是“堡垒”的意思,由此可以推断,当地的城镇正是围绕着这座堡垒建立起来的。这里在历史上曾经是幼发拉底河的重要渡口,甚至有可能曾经有过一座“船桥”——将船连结起来做成的浮桥。
我前面提到过的幼发拉底河上第一座桥梁所在地——祖格玛遗址,就在比雷吉克上游不远处。而比雷吉克的历史要比祖格玛更为久远,附近发现的青铜时代大公墓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苏美尔时期,属于上美索不达米亚尼尼微(Niniveh,即古亚述的前身)城邦的文化影响范围。
在阿拉伯帝国时期,由于祖格玛早已废弃,比雷吉克成了美索不达米亚北部最重要的幼发拉底河渡口,其经济文化得到了迅速发展。16世纪之后奥斯曼帝国控制了整个两河流域后,比雷吉克成为了帝国的造船中心,因为这里同时拥有丰富的木材资源和水运航道——有许多波斯湾的战船,都是在幼发拉底河上游的比雷吉克建造出来的。
我们在这里专门停留了一下,到比雷吉克的堡垒下方的老城区一探究竟。出乎意料的是,这座老城依然保留着15世纪马穆鲁克王朝(Mamluk Sultanate,一个从13世纪中叶到16世纪初统治埃及、黎凡特和阿拉伯西部地区的国家)修建的城门,还有一座13世纪的清真寺;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这里完全是一座当地人居住的老城,一丁点儿旅游商业的痕迹都没有。
悬崖上的堡垒仅剩一角残垣,随着陆路贸易被海路所取代,比雷吉克如今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乡间城镇。不过我看到当地似乎有着一些开发旅游资源、振兴旅游业的计划,想要打造登上悬崖城堡的观光电梯与观景平台,或许过几年再来这里,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吧。
比雷吉克距离土叙边境仅十多公里,幼发拉底河即将在下游出境。幼发拉底河是加济安泰普和尚勒乌尔法两个行政区的分界线,过了比雷吉克之后,下一次再见到幼发拉底河,要等到伊拉克。
▲20世纪初的比雷吉克
▲比雷吉克堡垒遗迹
▲幼发拉底河
▲当地正在规划的观景平台项目
▲600多年历史的城门
▲800年历史的清真寺
▲土耳其人民的超载能力堪比印度
八、误入伊甸园
上美索不达米亚在土耳其境内的这片地区,刚好位于新月沃地的“腰部”。这里再往北就是安纳托利亚高原,背靠着山脉有着充沛的降水,遍布地表径流,就像四川盆地那样堪称“天府之国”,土地之开阔肥沃可谓整个新月沃地之最——远眺四极,只见一望无际的连绵沃土,美得惊心动魄;在原野上可以找到极为瘦弱、未经驯化的野生小麦品种……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为人类历史上早期农业定居点的出现奠定了物质基础。
▲新月沃地分布着大量的农田和果园,盛产杏子、开心果等
▲丘陵地带田野的线条很漂亮
▲幼发拉底河水库形成的湿地
▲当地属于半农半牧经济,可以种植农作物也可以放牧
我们看着这样的沃土,不禁感慨,难怪阿迈特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靠种花生就能养活这么多孩子……这片沃土养活了几十个孩子的大家庭,也造就了尚勒乌尔法这座牛逼闪闪的城市。
“尚勒乌尔法”这个名字就跟“加济安泰普”一样拗口,我花了很久才记住。事实上这两个名字也确实有着类似的渊源——尚勒乌尔法原本叫“乌尔法”(Urfa),意思是“美丽的流水”,其词源可以追溯到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阿拉姆语(Aramaic)。
话说1920年隔壁的安泰普被冠名“英雄之城”称号之后,傲娇的乌尔法人民不淡定了,一直为这个事儿跟土耳其国民议会闹情绪,说自己也在抵御法国入侵的时候有功劳,于是1984年——法土战争结束六十多年之后,议会给了乌尔法一个“尚勒”(Şanlı)的称号,意思是“光荣之城乌尔法”。
乌尔法人民确实应该傲娇一下,大家可以猜猜乌尔法这个地区作为人类定居点有多久——至少有11000年!
尚勒乌尔法最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当地的考古博物馆。由于土耳其遍地都是古代遗迹,大部分土耳其城镇都有自己考古博物馆,但通常规模都不会太大。没想到尚勒乌尔法考古博物馆作为一个市级博物馆,其规格却是高得令人咋舌!
我后来才知道这居然是整个土耳其最大的博物馆,占地40公顷,光是室内面积就有34000平方米。博物馆主体建筑有14个展厅,陈列了超过10000件从旧石器时代到伊斯兰时代的文物。除此之外还有一座可以行走在其中、体验感拉满的巨型马赛克博物馆——1980年代乌尔法曾有一些公元2世纪罗马时期的马赛克装饰被走私到了美国,后来通过交涉物归原主。
博物馆一进去就看到公元前9000年的人像石雕“乌尔法人”——这是世界上已知的最古老的真人大小的人类雕像。雕像高约1.9米,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里镶嵌着黑曜石碎片,胸口有V形饰品。虽然其他地方发现过更古老的石器时代雕像,但都是小雕件,如此大型的雕像只此一件。
▲尚勒乌尔法的进城道路,土耳其的基建水平值得肯定
▲下方建筑就是尚勒乌尔法考古博物馆
▲世界上最古老的真人大小雕像,没有之一
▲博物馆建筑恢弘大气
▲像个大型室内体育场一样的马赛克馆,体验相当不错
更牛的是,乌尔法附近的哥贝克力石阵(Göbekli Tepe)至少有12000年的历史,比埃及的金字塔早8000年,比英国的巨石阵早6000年,是世界上已知最早的宗教场所,被誉为“人类文明的原点”。这座遗址之所以不为人知,主要是因为1994年才被发现,还没机会编进咱们的中学历史地理课本;而且这个遗址发掘进度也相当缓慢,截止2021年只发掘了不到5%——如果有人怀疑其真实性,可以自己亲自去发掘现场观摩。
尚勒乌尔法的博物馆有一个展厅对这个石阵进行了完整的复刻,相当震撼。而且哥贝克力石阵还不是唯一的,1997年在距离60公里的地方又发现了一个同时期的卡拉汉石阵(Karahan Tepe),目前也还在发掘中。
▲哥贝克力石阵遗址景区,我们没去,挺遗憾的(图片来源:Wikimedia)
▲遗址规模庞大,发掘进度缓慢,目前只发掘了5%(图片来源:Wikimedia)
▲这是真正的史前人类文明遗迹(图片来源:Wikimedia)
▲(图片来源:Wikimedia)
▲尚勒乌尔法博物馆对遗址的复原展厅
除了博物馆之外,乌尔法这座城市本身也颇富传奇色彩。话说《圣经》中曾提到过先知亚伯拉罕出生在“迦勒底人的乌尔”(Ur Kaśdim),大部分基督教徒都认为这个“乌尔”是位于伊拉克的乌尔遗址(我们后面会去这个地方);但大部分穆斯林和犹太人则认为这个“乌尔”正是位于上美索不达米亚的尚勒乌尔法……在乌尔法有一个洞穴,相传是亚伯拉罕的出生地,前来朝拜者络绎不绝,这就又让乌尔法增添了一层宗教圣城的色彩,被称为“先知之城”。
在乌尔法城中,有一座圣鱼池(Balıklıgöl),是一处重要的景点兼圣地。“乌尔法人”就是在这里施工时发现的,距今至少有10000年的历史。在某些宗教传说中,亚伯拉罕出生在乌尔法,爱上了当时的示拿(Shinar)的国王、诺亚的曾孙宁录(Nimrod)的女儿泽利哈(Zeliha)。而宁录是耶和华的反对者,不想要让女儿嫁给亚伯拉罕,于是把信奉耶和华的亚伯拉罕扔进了一个大火坑。此时上帝耶和华用其神力展现奇迹,将火焰变成了水池,把烧火的木头变成了神圣的鲤鱼,于是就有了这个圣鱼池。
▲圣鱼池
▲鱼池里的鲤鱼
圣鱼池的传说自然是假的,但这个地方的古老却是事实。尚勒乌尔法所在的拜利赫河谷(Balikh River)是幼发拉底河的第二大支流,由于其丰富悠久的文化遗迹、宜人的气候环境、以及先知亚伯拉罕的相关传说,被许多人认为是圣经中伊甸园的所在地……有没有伊甸园我不知道,但这里确实很可能是伊甸园的原型,气候环境比所谓“流淌着奶与蜜”的迦南美地好多了!
这正是旅途中奇妙的缘分——如果不是买相机就不会结识相机朋友;如果不是为了报答相机朋友请他吃饭,他就不会有机会跟我们说起尚勒乌尔法;如果不是因为相机朋友的极力推荐,我们很可能会错过这座传奇的宝藏城市。
乌尔法不仅仅在内涵上集宗教文化与历史文化之大成,颜值也非常能打。我们一进入这座城市就被惊艳到了,这里跟加济安泰普一样是座修建在起伏丘陵上的城市,高低落差显得错落有致——山顶有公元3世纪罗马帝国时期的埃德萨古城宫殿遗迹(Edessa),山脚下有同一时期的石窟墓穴;城墙是公元9世纪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时期修建的,12世纪的清真寺依然在使用中,而这座清真寺更早的时候曾是一座基督教堂……不同时期的古代遗迹组合在一起,会让人产生一种穿越时空的魔幻观感。
▲罗马帝国宫殿遗址,两根巨大的罗马柱立在山头
▲罗马时期的墓葬遗址。土耳其由于古代接壤波斯帝国,墓葬受波斯影响,会看到很多这种穿凿石壁的崖墓。崖墓起源于米底王国,流行于波斯帝国,一直影响到了地中海地区。
▲原先是教堂的12世纪清真寺
▲尚勒乌尔法的市徽上就有这座清真寺和圣鱼池,小麦表明这里是人类农业文明发源地
乌尔法老城的面积很大,有八座建于奥斯曼帝国时期的土耳其浴室。这里在陆路贸易繁荣的年代是上美索不达米亚重要的商业枢纽,连接了西边的安泰普、东北的迪亚巴克尔、东边的马尔丁以及南边位于现今叙利亚境内的拉卡(Raqqah)等重镇。
乌尔法的大巴扎热闹非凡,集市里保留了很多手工作坊,相当传统原生态。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带盛产开心果,巴扎里卖的开心果又便宜又好吃;如果你刚好在秋天收获开心果的季节来这里,还能品尝到新鲜的开心果。
▲尚勒乌尔法老城区街景。以下为巴扎随拍
▲雷人的头巾
▲尚勒乌尔法原是四通八达的商旅之地
乌尔法作为一个宗教圣城,同时又是一个商旅云集之地,不同民族之间文化、语言、宗教的差异,免不了横生是非暗流涌动。19世纪末,这里的亚美尼亚人口占到三分之一,由于亚美尼亚人信奉的是基督教,遭到了土耳其人和库尔德人的联手屠杀,总共约有8000名亚美尼亚人被杀害。
这次我考察的土耳其东南部许多地方——包括我在前面写过的比雷吉克,以及后面要说到的迪亚巴克尔、凡城——不仅是库尔德人聚居地,也是当年屠杀亚美尼亚人的重灾区。库尔德人和亚美尼亚人由于聚居地的重合,在过去长期存在矛盾冲突。
所以呢,通过这次旅行,我对亚美尼亚种族灭绝有了更深更全面的认识。首先,当时奥斯曼帝国的“异教徒”除了亚美尼亚人之外,还包括犹太人和信仰叙利亚东正教徒的亚述人(Assyrian,下文会有详细介绍),这些人也在大屠杀中受到波及。
其次,对亚美尼亚人的屠杀先后有过两波,第一波是在1895年前后,奥斯曼苏丹为了维系日益衰落的奥斯曼帝国内部凝聚力,对境内亲俄的亚美尼亚人发起了一场种族灭绝式的大规模迫害。第二波则是在一战前后的1915到1923年之间,亚美尼亚人当时主动协助列强肢解瓜分奥斯曼帝国,这种“带路党”的行为自然遭到了报复和清算。所以土耳其获得独立之后,其境内的亚美尼亚人,要么死了,要么逃了,要么就皈依了伊斯兰教。
尚勒乌尔法另一个特殊之处在于,这座城市是土耳其境内少有的伊斯兰宗教圣城。大家都知道现代土耳其游离在伊斯兰教核心的阿拉伯世界之外,其领土主要与从前基督教拜占庭帝国重合,大部分古代遗迹都是罗马时期遗留下来的,就连土耳其最负盛名的建筑圣索菲亚大教堂本身都是一座教堂而非清真寺(即便土耳其当局两度把它改成了清真寺,人们还是习惯称之为教堂)。
尽管土耳其总体而言是一个世俗化国家,但其国内仍有不少保守宗教团体,尚勒乌尔法这座能跟先知易卜拉欣(亚伯拉罕在古兰经的叫法)扯上关系的“先知之城”,显然满足了他们对宗教圣城的幻想。我观察到,乌尔法这边女性的着装确实要比土耳其别的地方更加保守,能见到更多的黑罩袍黑头巾。
与此同时,乌尔法这个地方距离叙利亚的拉卡特别近。乌尔法和拉卡在历史上隶属于奥斯曼帝国下的同一个行省,从乌尔法沿着幼发拉底河的支流拜利赫河顺流而下就是拉卡;在叙利亚内战之前,乌尔法南边50公里有个口岸可以直接过境,往来十分密切。
叙利亚内战爆发后,口岸对面的拉卡一度成为了ISIS的首都,乌尔法在当时接收了很多叙利亚难民,有不少保守派穆斯林对ISIS表示同情和支持,一方面接纳ISIS武装分子,为其提供庇护;另一方面也有人主动跑去叙利亚参加ISIS的“圣战”。
说起这事儿,土耳其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在叙利亚内战期间都曾经暗戳戳地支持过ISIS。我前文提到过,土耳其政府当时站队的是叙利亚反政府武装,虽说土叙边境在内战后就关闭了,但在内战爆发初期,土耳其政府故意睁只眼闭只眼,允许圣战分子和支持ISIS的武器物资在边境流动。此乃土耳其的一石二鸟之计,一方面土耳其作为叙利亚的邻国,看邻国大乱起了趁火打劫的心思,与叙利亚内部各种势力进行合作和交易,以增强自己的地缘政治影响力;另一方面,解决掉亚美尼亚人之后,土耳其一直都把库尔德人视为心腹大患,因为库尔德人是土耳其构建“单一突厥民族”叙事的最大障碍。
鉴于叙利亚库尔德人与土耳其的反政府武装库尔德工人党有着密切联系,土耳其政府本想借着ISIS之手打压整个库尔德人势力。后来的事实证明,土耳其政府的做法完全是与虎谋皮,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流入土耳其境内的ISIS成员根本不买土耳其的账,在土耳其制造了一系列恐怖袭击。关于土耳其政府、ISIS、库尔德人之间的三角关系,我会在后面的章节里再详细展开。
在尚勒乌尔法,库尔德人比例大约在三四成左右,要高于加济安泰普的两成——虽然这里已经属于广义上的库区,但库尔德人仍不占主导地位;而尚勒乌尔法东北150公里左右的迪亚巴克尔,库尔德人的比例高达七八成,是土耳其境内最大的库尔德城市,也是库尔德人的精神首都……可是土耳其政府呢,却压根儿不想承认迪亚巴克尔是个库尔德城市,这种不肯实事求是的态度,自然就引发了一系列难以解决的民族问题。
九、跨越千年的“突厥化”运动
按照我们最初的行程计划,加济安泰普下一站就该去迪亚巴克尔。比雷吉克、尚勒乌尔法都属于意外收获,这些地方固然很值得一去,却让我们本就不宽裕的时间更加捉襟见肘。在这种时间有限的情况下,我们不得不开启自驾游的“特种兵模式”,每天换一个地方。
比方说我们这一路上途径的尚勒乌尔法、迪亚巴克尔、马尔丁等城市,都值得住个两晚慢慢逛;无奈我们时间紧张,只能在抵达的当天晚上先抓紧把老城逛一遍,第二天上午吃完早饭就退房,把行李装好车之后再去老城逛一遍,同时参观当地博物馆,吃过午饭之后就马不停蹄赶去下一个目的地,路上可能还要停一两个点……所幸土耳其东南部这些景点之间距离近、密度高,每天开车的路程都不长,所以才能如此“特种兵”。
我大致估算了一下,想要把土耳其东南部比较重要的景点、遗址都从容看完,就算以自驾这种高效率方式也至少需要两周时间。两河流域的人类文明历史着实灿烂辉煌,关键还有一点在于,这里的遗址保护、博物馆陈列都是高规格高标准。相比之下,下美索不达米亚的伊拉克实在有点惨,先是被欧洲考古团队殖民掠夺,掏空了大半的遗迹,后来又被战乱破坏了大半遗迹,甚至连博物馆都未能在战乱中幸免……关于这些情况,我将在后面伊拉克章节中详解。
当然“特种兵”的行程难免留下不少遗憾,由于是第一次去,对相关信息掌握还不全面,我复盘这次行程发现漏了不少值得去的地方……只能自我安慰一下:这次匆忙的行程就当做探路,下次带上无人机,好好地再把土耳其东南部捋一遍。
尚勒乌尔法与迪亚巴克尔虽然距离很近,两座城市的风格却很不同——尚勒乌尔法的建筑多以黄色石灰岩为材料,迪亚巴克尔则到处都是黑色玄武岩;尚勒乌尔法周边有相当多前伊斯兰时期的遗迹,迪亚巴克尔现存的历史遗迹则主要是后伊斯兰时代塞尔柱王朝的……但有意思的是,尚勒乌尔法的市徽上是清真寺的宣礼塔和圣鱼池,一看就是一座伊斯兰教城市;迪亚巴克尔的市徽上却是象征罗马帝国的双头鹰与当地标志性的城墙,似乎在缅怀着罗马时代的荣光。
▲迪亚巴克尔的进城高速
▲这个供游客打卡的字母牌涵盖了迪亚巴克尔的特色特产
▲迪亚巴克尔老城的沙盘模型
在罗马时代,迪亚巴克尔这座城市叫做阿米德(Amida或Amid,源自于亚述语Amedi),由于其黑色玄武岩的城墙,也被叫做“喀拉阿米德”(Kara-Amid,“喀拉”在很多印欧语系语言中,都是黑色的意思)。
7世纪被阿拉伯人征服了之后,才有了Diyar Bakr的叫法,得名于当时迁徙定居此地的巴努·巴克(Banu Bakr)阿拉伯人部落,意为“巴克部落的领地”。不过Diyar Bakr指的是这里大范围的一整片地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座城市还是被称为“阿米德”。
▲迪亚巴克尔部落领地示意
“阿米德”后来是怎么会成为“迪亚巴克尔”的呢?这背后得要说到土耳其政府轰轰烈烈的“突厥化”运动(Turkicization)。
众所周知,土耳其的前身是奥斯曼帝国,帝国(Empire)本该是一种把多民族多宗教统一在同一个政治实体下的形态,但奥斯曼帝国后期由于“泛突厥主义”意识形态作祟,一方面屠杀清洗自己境内的亚美尼亚人、亚述人,另一方面也进行了大规模的“突厥化”运动。
对于突厥来说,对被征服民族进行强制的文化、信仰、语言同化并不是什么新举措。突厥是非常早皈依伊斯兰教的游牧民族,自打他们信仰了伊斯兰教之后,就自认为掌握了宇宙的全部真理,从而产生了极强的排他性,特别热衷于把其他民族变得跟自己一样。
可以说,崛起于中亚草原的诸多北方游牧民族中,突厥才是最成功的征服者,因为他们不光搞武力征服,还注重文化上进行同化。相比之下蒙古人只有被人同化的份儿——一部分被汉族同化,一部分被藏族同化,还有一部分去了中亚被突厥给同化了。
历史上有记载的最早被突厥化的地区,就是我国新疆的喀什。早在公元750年,征服了喀什地区的葛逻禄突厥就对当地进行了突厥化,喀什的原住民其实是原始印欧人的一个分支,说的是印欧语系的吐火罗语(Tocharians),而现在的维吾尔语则属于突厥语系,正是那个时候被同化的——这就是为啥土耳其人会大言不惭地将我国新疆称为“东突厥斯坦”。
突厥后来沿着中亚草原向西扩张,从喀什到阿塞拜疆之间的大片中亚地区,除了波斯民族的塔吉克人之外,全部都被突厥化;蒙古人被突厥化了之后,突厥的势力变得更为庞大……我们古代史经常提到的粟特和花剌子模之所以会销声匿迹,其实就是因为被突厥化后融入了突厥族群。所以奥斯曼帝国天然就比较缺乏对其他民族的包容性,这是他们自古以来的传统,对异族进行屠杀清洗有其必然性。
奥斯曼帝国在1916年颁布了一系列关于“突厥化”的法令,主要有以下几点措施:一是在各地建立孤儿院,收容那些战争孤儿,给亚美尼亚、亚述、库尔德小孩儿都重新起一个突厥名字,把他们变成土耳其人;二是搬迁库尔德部落,稀释各个地区的库尔德人口,避免他们在地方上的势力太大;三是要把土耳其境内所有“非穆斯林”民族语言命名的街道省市村镇山河等地名改成突厥语……这场改名运动被独立后的土耳其所继承,持续了好几十年,据统计一共改了8436个地方的名字。比方说曾经的“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就是在1930年被改成“伊斯坦布尔”的。
▲土耳其在突厥化运动中被改过名字的地方
1937年11月土耳其国父凯末尔造访了阿米德,他是个武将出身,对于历史文化没啥考证,在没搞清楚Diyar Bakr词源的情况下,自作主张把地名里的Bakr改成了Bakir,并正式重新命名了阿米德——新地名Diyarbakir在突厥语中是“铜之乡”的意思。凯末尔的意思是,反正刚好这地方周边铜矿丰富,不如顺水推舟叫这个名字。
可问题在于,首先,突厥从未成为过阿米德的主体民族;其次,凯末尔之所以会造访阿米德,是因为那两年土耳其政府正在对其北部的德尔西姆(Dersim)库尔德部落进行平叛大屠杀。
在19世纪初,阿米德曾经有着大量信仰基督教的亚美尼亚人和亚述人,这些人在奥斯曼帝国的治下属于二等公民,被当地信仰伊斯兰教的库尔德人压着一头。库尔德人和亚美尼亚人当时在奥斯曼帝国的地位是不同的——库尔德人由于其伊斯兰信仰,在奥斯曼帝国的地位较高。
在第一轮地名“突厥化”的过程中,库尔德语地名得以豁免。但由于突厥和库尔德人本质上不同文不同种,突厥统治者从未信任过历史上曾有过多次叛乱的库尔德人,更多是把他们看作一股能够在土耳其东部制衡基督徒的势力,一边利用他们,一边限制和防备他们。
库尔德人正是当年在土耳其东南部屠杀基督徒的主力,而且非常没有底线。当时有很多基督徒躲在教堂寻求避难,库尔德人直接一把火点着了教堂,将里面的人都活活烧死……他们对亚美尼亚人的屠杀不分男女老幼,许多个亚美尼亚村庄,都从地图上被彻底抹去。经历了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两波对异教徒的大清洗,库尔德人成为了阿米德绝对多数的主体民族。
我在文章中曾经提到过,亚美尼亚自古以来,都一直起到了抵御伊斯兰的作用。抵御宗教同化这种事情,只有用魔法才能打败魔法。一般来讲,那些原始泛灵崇拜和多神信仰的民族,在逻辑自洽、组织严密的伊斯兰教面前是毫无招架之力的,会迅速被同化。而亚美尼亚的东方正统教会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基督教组织,也属于顽固的一神教信仰,才能扛得住伊斯兰教的同化——犹太人之所以能够坚守自己的一神教信仰、成为中东地区的刺儿头,也是同样的缘故。
亚美尼亚人虽然能扛住“同化”这一魔法攻击,却扛不住“扩张”这一物理攻击,他们身处群狼环伺的处境——东边的压力主要来自于阿塞拜疆人,前段时间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还打过一仗,战败直接导致基督教世界又丢了一块阵地;而亚美尼亚人西边的压力正是来自库尔德人。
库尔德人跟亚美尼亚人都属于山地民族,在历史上长期以来比邻而居。两个民族虽然互有仇隙,但谁也干不掉谁,只好相互防备着生活在一起。奥斯曼帝国对亚美尼亚人进行种族灭绝,库尔德人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因此积极性高涨,以伊斯兰“圣战”之名双手沾满了亚美尼亚人的鲜血。
库尔德人最高光的时刻莫过于一战后列强磨刀霍霍准备肢解奥斯曼帝国那阵子——土耳其东南部的亚美尼亚人死伤大半;老东家奥斯曼帝国成了败军之将,再也压制不了自己了;列强们甚至还有计划让库尔德人自己建国,而这个拟建中的“库尔德斯坦”首都,正是阿米德——即迪亚巴克尔。
库尔德人没有等到天降曙光,却等来天降猛人凯末尔,带着突厥成功逆袭,深刻影响了历史的进程。库尔德人独立的梦想不但成了泡影,突厥甚至还想把库尔德人存在过的痕迹抹去……1937到1938年间平息德尔西姆库尔德部落叛乱的大屠杀,是一场给其他库尔德人看的“杀鸡儆猴”。这场大屠杀仅后来土耳其官方自己承认的遇难人数就多达13806人,而一些历史学家估算的遇难人数则在32000至70000人不等……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出“兔死狗烹”的活剧——对于突厥而言,将亚美尼亚人赶尽杀绝了之后,库尔德人不但失去了价值,而且成为了潜在的分离势力、不安定因素……下一个要弄死的,舍你其谁?于是土耳其政府出台了一系列试图消灭库尔德民族的政策,新的国际秩序下没法儿再像从前那样搞种族灭绝,这次他们打算从文化灭绝入手——禁止使用库尔德语,禁止穿着库尔德传统服饰,禁止传播库尔德相关文化,禁止自称库尔德人……
然而就像我在序言中所说的:压迫的力量越大,反抗的力量也就越强;越是想要消灭一种民族认同,这种民族认同就会变得越强烈。
由于整个土耳其东南部外宾罕至,像我们这种东亚人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街上常常会有威武雄壮一脸络腮胡的库尔德人主动跟我们打招呼、求合影,而他们往往一边打招呼一边自豪地拍着胸脯大喊——Kurdish!Kurdish!急不可耐地表明自己的库尔德人身份,生怕我们把他们当成土耳其人。
这种对库尔德身份的刻意强调,在我游历的几个库区中绝无仅有。人类的本性,都是越缺什么越显摆什么——拼命强调自己库尔德人的身份,恰恰证明了这一身份认同长期受到压制或者具有争议。人性这东西都是越压抑越反弹、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要——就好像父母越是想要拆散的爱侣,越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在一起;大大方方地给了,反而也就祛了魅,不再执着。
土耳其政府试图消灭库尔德文化的做法堪称是教科书级的昏招,达到了一种欲盖弥彰的反效果,让库尔德人更加重视自己的文化和身份。我觉得政府在制定宗教政策和民族政策时,都应当以此为戒,更多地去共情民众、琢磨人性。
时至今日,库尔德人依然固执地使用着“阿米德”这个旧名来称呼迪亚巴克尔,我们在迪亚巴克尔住的酒店就叫阿米德酒店(Amida Hotel)。同时也正是土耳其政府的昏招,催生了著名的土耳其反政府武装库尔德工人党(PKK,Partiya Karkerên Kurdistanê);迪亚巴克尔作为库尔德人的“精神首都”,从此成为了土耳其政府与库尔德分离势力冲突的焦点。
十、迪亚巴克尔硝烟未散
迪亚巴克尔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环绕老城的古城墙,其规模跟平遥古城相当,周长有六公里左右。古城坐落于底格里斯河畔的丘陵上,我们参观完考古博物馆之后,坐在城墙上啜饮咖啡,望着城外的底格里斯河缓缓流过,河畔起伏的原野风光旖旎,让人感觉岁月如此静好……
▲迪亚巴克尔城堡的堡垒区,现在成了博物馆
▲城墙可以随意攀登,没有护栏还挺危险的
▲坐在城头,看下面的新月沃地
▲平静流淌的底格里斯河
可是,岁月静好的地方又怎么会建造高大的城墙呢?迪亚巴克尔的金城汤池,不正说明了这里的不太平吗?随着我们对老城进行深入的探索,很快就揭开了这座城市的黑暗面。
在我这次游历的土耳其城市中,迪亚巴克尔是气氛最为紧张的一个,执勤的装甲车就停在老城街头,透着一股压抑的氛围,而这显然不是无缘无故的。
我按照地图上的指示,想去寻访一座亚美尼亚教堂,结果一头闯进一片被围起来的拆迁改建区。一开始,我还以为这片区域是在2023年大地震中受损的老城区,正在等待修复重建。结果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地震受损的建筑不应该这么集中,这里有好几栋明显是被枪炮打得千疮百孔的战损建筑,从其废弃后的风化程度来看,不少于五年不超过十年——毫无疑问,这是2016年土耳其内战期间的遗迹。
▲老城里的装甲车,这在后来的伊拉克很常见,但在土耳其是独一份
▲我们在远离道路的地方发现了一片被打成筛子的街区
有人肯定要惊呆了——什么?土耳其就在前几年还爆发过内战?是的,虽然规模不大,但确实打过。2016年全世界对中东的注意力都被扩张势头猛烈的ISIS所吸引,由于ISIS闹出的动静太大,土耳其这种局部冲突没怎么引起外界的注意。对战双方是土耳其政府武装部队和库尔德工人党的武装力量,这或许就是为啥很少有游客去土耳其东南部——早几年你想去都去不了。
2016年的土耳其内战可说是叙利亚内战间接引发的,后者造成的地缘政治格局变动,打破了库尔德工人党与土耳其政府之间脆弱的平衡关系。
库尔德工人党正式成立于1978年,其兴起的背景,正是我前面说过的1980年代土耳其政府对库尔德人所采取的一系列欲盖弥彰的文化压制政策。这些掩耳盗铃的昏招,激化了民族矛盾,最终促成了库尔德人要求独立的强烈诉求。于是在境外势力的支持下,库尔德工人党依托山区地形,与土耳其政府开展了长期的游击战。从1984年到2009年的25年间,双方的冲突造成了四万多人丧生。
就我个人认为,库尔德工人党可算是一个“准恐怖主义”组织,他们会采用一些诸如贩毒、洗钱、绑架勒索、走私之类的非法方式募集资金,也会在一些行动中杀伤平民;但是吧,他们并不像典型恐怖组织那么极端变态,因为他们的早期意识形态受马克思列宁主义影响,主张暴力革命夺取政权……所以各国对于是否要把库尔德工人党认定为恐怖组织一直都存在争议。
库尔德工人党虽然诞生在土耳其,但由于被政府通缉,组织的头头脑脑几乎全部在海外流亡;通过几十年的经营,其势力也早已发展到了境外。作为一个大型跨国武装组织联盟,库尔德工人党在叙利亚、伊拉克、伊朗都有其分支。这种跨境组织形式让土耳其政府很头疼——因为库尔德游击队员可以跨境流动,藏身于境外的库尔德山区,充分贯彻“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游击战术;而政府武装部队进行跨境打击就没那么方便了,始终没法儿把库尔德工人党彻底清剿,僵持不下。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埃尔多安上台,埃苏丹在掌权之初还算是个比较务实的政客,雄心勃勃想要发展土耳其的经济。他算了一笔经济账,意识到土耳其政府跟库尔德工人党的连年内耗纯粹是个双输局面,于是在2009年决定要缓和库区的局势,为土耳其提供一个和平发展的大环境。他颁布了一系列对库区的“绥靖”政策——比如允许在公开场合使用库尔德语,恢复一些地方原有的库尔德地名,特赦某些库尔德工人党成员,甚至代表国家为1937年的德尔西姆大屠杀致歉……埃尔多安想要和平安定的诚意,终于促成了2013年土耳其政府与库尔德工人党的停火协议。
土耳其国内的库尔德人好不容易消停,叙利亚那边的局势却发生了变化。
叙利亚内战是一场非常典型的“代理人战争”,同时也是一场涉及到许多个国内外派系大混战,参战的派系大致可以分成四大集团——其一是原来执政叙利亚的阿萨德政府,得到俄罗斯和伊朗支持;其二是两个反对阿萨德政府的临时政府,得到土耳其、美国和一些逊尼派阿拉伯国家的支持;其三是库尔德人主导的叙利亚东北自治政府(Autonomous Administration of North and East Syria,AANES),得到美国、法国以及库尔德工人党的支持;其四是ISIS和其他一些宗教极端主义圣战组织,几乎与所有的其他派系为敌。
▲叙利亚内战期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起源于伊拉克的ISIS势力扩张起来正好怼着叙利亚东北部的库区,因此跟库尔德人打得很凶。土耳其政府一看机会来了——虽说政府为了经济发展与库尔德人暂时妥协,但库尔德工人党终究是自己的心腹大患。眼下库尔德工人党及其叙利亚分支民主联盟党(Partiya Yekîtiya Demokrat,PYD)是叙利亚库尔德集团中的重要力量,倘若刚好能够借ISIS之手削弱他们岂不美哉?
所以在ISIS崛起初期,土耳其政府非但没有出手打击ISIS,还与ISIS暗通款曲,通过非法穿越土叙边境的“圣战高速公路”,让受伤的ISIS高级头目到尚勒乌尔法的私人医院接受治疗,同时输送国际圣战分子和各种后勤物资给ISIS,指望着借刀杀人。
但事情并没有像土耳其政府预计的那样发展:
首先,ISIS那帮畜生才不会领情呢!作为一个自封的“世界哈里发国”,ISIS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所有穆斯林在宗教、政治、军事等各方面的最高领导权威,土耳其自然也应该是ISIS的一部分。2015年在ISIS巅峰时期,他们统治着一片1200万人口的地区,有着超过10亿美元的管理预算,变得极度膨胀,对土耳其进行了宣战——一方面在土耳其境内发动恐怖袭击,另一方面往土耳其境内发射火箭弹、迫击炮,处决土耳其士兵……土耳其这才被迫正式出手打击ISIS——之前的“打击”大部分是为了缓和舆论装装样子的。
其次,ISIS闹腾起来大杀四方,各个集团都疲于应战,叙利亚库区不但趁机实现了自治,还得到了大量来自国际社会的武器装备支援,用以对抗ISIS——毕竟库尔德人真刀真枪在前线跟ISIS玩儿命,刷了一大波存在感,国际知名度和地位都直线上升。库尔德工人党及其叙利亚分支原本是遭叙利亚政府镇压的地下党派,这下趁乱熬出了头,成为了叙利亚库区自治政府的创始成员,政治实力一步登天。
第三,ISIS恐怖分子进入土耳其之后,对各路人马进行的是“无差别攻击”,既有针对土耳其政府的,也有针对库尔德人的。有些恐怖袭击案无人认领成了悬案,有些被两家不同的组织认领……这样一来使得库尔德人和土耳其政府相互猜忌防备,好不容易达成的停火协议就此破裂。
而导致停火协议破裂的导火索,则是2015年发生在迪亚巴克尔选举集会上的一起炸弹袭击案。库尔德方面认为是土耳其政府故意把ISIS恐怖分子放进来,想要破坏库区安定;土耳其政府反咬一口,说这是库尔德工人党自编自导自演的苦肉计,目的是增加选票……
炸弹袭击案件至今尚未真相大白,但当时这事儿搞得民众群情激奋,仇杀四起。2015年数千人在迪亚巴克尔的老城区以及库区其他城市进行集会抗议,并挖掘战壕设置路障,最后演变成了土耳其军警围攻各大库尔德城市的内战行动——在2016年长达三个多月的围城战期间,土耳其军警出动重型火炮,将迪亚巴克尔老城的不少街区打成了一片废墟,七八成的建筑被摧毁。
除了这场内战之外,土耳其在2016年7月份还爆发了一场未遂的军事政变……这些事情综合性地刺激了埃尔多安,让他变得敏感偏执,走上了独裁、民粹、反世俗的道路。后来埃尔多安不但放弃了与库尔德工人党和平共处的幻想,而且直接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利用打压库尔德人来获得土耳其民族主义者的选票。2015年内战后到2022年期间,又有多达6000人死于库尔德工人党与土耳其政府的日常冲突。
我们走进的,正是2016年围城战的废墟。根据相关报道,除了清真寺之外,土耳其政府完全不打算修复受损的历史建筑,索性把整片街区推平,以抹除内战的记忆。老城部分地区已经重建起了一些商品房、店铺,但更多的地方只是清理了战争废墟,留下一片白地。按照规划,这里打算要建一个全新的旅游街区,发展当地的旅游业。
我们找到了一开始想要寻访的亚美尼亚教堂,大门紧闭无缘一见,外墙建筑都是新近重建的,矗立在被打成马蜂窝的民居边上……当年战况的惨烈只能从这仅有的几栋残破房屋来推想。
▲老城区正在进行重建修复工作
▲这座塔应该是地震中受损的
▲整片区域都在重建规划,抹除战乱的痕迹
▲前景是尚未拆除的旧屋,后面一大片是已经完成了重建的新居住区
十一、亚述人的悲歌
从围城战的现场出来后,我们又一头栽进老城西边,找到了全城现存最古老的建筑——一座叙利亚东正教圣母教堂(Syriac Orthodox Church of the Virgin Mary)。这座教堂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世纪,最初是一座前基督时期的神庙,后来在公元3世纪改建为了现在的这座教堂。教堂的门是罗马时代晚期的,祭坛的装饰是拜占庭时期的;内部保存了相当多的文物、手稿和宗教圣物,比如耶稣十二使徒之一的圣托马斯(Thomas the Apostle)的遗骨。
▲但凡有装甲车执勤的,都是重点区域
▲叙利亚东正教堂入口
▲大门立面的装饰是公元11世纪左右的塞尔柱风格
▲教堂的庭院
▲铁链用于引水,将雨水引入蓄水池
▲教堂内部的穹顶
▲突厥-波斯风格的主座
▲罗马风格的石雕装饰
圣母教堂是迪亚巴克尔老城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方——围墙被加高加固,拉了一圈铁丝网,门口专门停了一辆执勤的装甲车。因为像这种基督教徒聚集的地方,很容易成为恐袭的目标。圣母教堂大门对面有座楼,是当地基督徒的活动中心,我们只是好奇地想要进去张望一下,结果遇到了一位热情的当地大叔,主动带着我们参观,给我们介绍这个地方。
这位大叔是我们在整个土耳其行程中碰到的唯一一个会说英语的人,他告诉我们,这里原本是一个亚述人社区。
▲此行土耳其期间遇到的唯一一位会说英语的大叔(图片来源:林泉)
这里跟大家正式介绍一下亚述人。我曾经误以为亚述人就是叙利亚人,后来才知道在当代语境下“亚述”是民族、“叙利亚”是国别——亚述人相当于汉人,叙利亚人相当于中国人;但中国人不一定是汉人,汉人也不一定是中国人。
亚述人可能是世界上最被忽视的一支古老民族,亚述人的族群认同形成于公元前14世纪到前7世纪的亚述帝国时期,是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先民的后裔,在两河流域至少生活了4000年,研究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学科就叫做“亚述学”(Assyriology),因此伊拉克才是世界上亚述人最集中的地区,然后才是叙利亚。
现代亚述人所说的阿拉姆语(Aramaic)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语言之一,也是耶稣生前所说的语言,这种语言中保留了许多苏美尔时期的阿卡德语词汇。亚述人跟亚美尼亚人类似,公元前4世纪开始就一直生活在希腊-罗马帝国和波斯帝国的夹缝中,为了避免被同化,很早就主动皈依了基督教——当时基督教还是一种非常小众的宗教。
▲闪米特语系的东语支已经全部灭绝,不过阿拉姆语曾与东语支有重合的活跃地区,因此保留了许多东语支阿卡德语的词汇
阿拉伯帝国崛起并统治了两河流域后,亚述人依然坚守自己的基督教信仰,拒绝被伊斯兰同化。但他们作为异教徒,在阿拉伯帝国只能当二等公民(Dhimmi),被要求缴纳重税。由于生存空间不断受到挤压,亚述人不得不往北迁徙,许多人都生活在新月沃地北部平原和山区的交界地带。
可他们终究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后来北边又来了更狠得突厥穆斯林,从此生活在了突厥民族和阿拉伯民族的夹缝中——阿拉伯穆斯林只想要他们的钱,突厥穆斯林却想要他们的命——我在前文反复提到过,奥斯曼帝国种族灭绝亚美尼亚人的时候,亚述人也被连带清洗。
所以可以说亚述人和库尔德人、亚美尼亚人一样,都是中东的边缘民族,居住的区域也有部分重合。然而这三者又各有不同——库尔德人在历史上从未有过自己统一的政治实体,但他们人多势众不好惹,通过长期的武装斗争如今终于在伊拉克库区获得了一定的生存空间。
亚述人和亚美尼亚人都有过古老辉煌的历史,也都在失去家园后经历了巨大的苦难。现在的亚美尼亚尽管比历史上小得多,至少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国家,为民族存续提供了一定的保障;而亚述人却仍然流散在世界各地的亚述社区,是这三个民族当中最没有存在感一个……
更要命的是,亚美尼亚位于伊斯兰世界扩张的边缘,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净土”;亚述基督徒的很多社区却像刺一样扎在伊斯兰世界的腹地,跟穆斯林抬头不见低头见,在中东地区几乎孤立无援,他们所受的苦难可想而知。
由于最近几十年土耳其的民族主义变得越来越极端化,许多亚述人都感到过不下去,于是想办法移民去了欧美国家,导致社区里的不少房屋空置;这栋用来作为活动中心的房屋,正是一位移民离开的亚述人捐赠的。活动中心除了作为基督徒的聚会场所之外,有些想要脱离土耳其社会、移民去欧美的穆斯林,也会先在他们这里接受改宗和洗礼,学习基督教文化,以便更好地融入欧美社会。
▲如今的亚述人社区日益凋敝
▲被废弃的传统建筑随处可见
我过去一直认为伊斯兰教是条单行道,成为穆斯林之后就很难改宗出来,因为这一宗教与家庭、社区高度绑定……现在看来,当一个穆斯林只要能下决心彻底斩断与家庭、社区的联系,改宗还是有办法的。
圣母教堂隶属于叙利亚东正教会马尔丁总教区——我们中国读者对教会、教区之类的概念不熟悉,你可以把它理解成社区居委党支部,专门负责宣传政策、发展党员入党、组织党员活动……自古以来能够成功传播的意识形态组织都是差不多的套路,必须自下而上从基层做起。当我了解了这个教堂的社区职能之后,不由为它捏了一把汗。
虽然亚述基督徒远比穆斯林要更早定居在这里,但先后经历了阿拉伯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这里早已从基督教的“主场”变成了“敌后”——由于长期的宗教冲突,圣母教堂在历史上经历过多次的毁坏与重建,能够顽强地坚守住这个“党支部”据点真是相当不容易。
抛开当地的宗教、民族纷争不谈,迪亚巴克尔及其周边的旅游资源在我看来绝对是世界第一流的,而当地政府也确实在动脑筋发展旅游业。比方说迪亚巴克尔大清真寺是土耳其最古老的清真寺,阿拉伯人在公元639年征服阿米德之后,将当地拜占庭风格的主教堂改建成了现在的这座清真寺,因此这座清真寺非常独特——庭院里居然有用藤蔓图案和拉丁铭文装饰的石柱和立面;它的宣礼塔并非圆塔而是方塔,很可能是继承自基督教的钟楼。
▲土耳其最古老,同时也是最与众不同的清真寺
▲方形宣礼塔原本可能是钟楼
▲罗马风格的立柱
▲中间的装饰带是库法体阿拉伯文字,不过是结合了装饰性元素的库法体变体,说明这条装饰带,应该是比较晚期才加上去的。狮子捕猎公牛的场景,则是非常典型的两河文明浅浮雕元素。
▲这些老人应该都是库尔德人。我回来复盘时候才发现,有几个老人穿的是典型库尔德传统服饰,裤腿松松垮垮
▲老城里拉板车的苦力
底格里斯河畔这一重要战略位置,也使得这座城市拥有许多世界级的文化遗产,附近有三座建于11至12世纪的石拱桥,都令人叹为观止。特别是其中的马拉巴迪大桥(Malabadi),堪称“土耳其赵州桥”。
这座大桥虽然比赵州桥晚了五百年,7米的宽度也略逊于赵州桥的9米,但它150米的长度、19米的高度,跟赵州桥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38.6米的桥拱跨度超过了赵州桥的37.47米,可以容纳下索菲亚大教堂的穹顶,是世界上现存最大的石拱桥之一。网上看照片没看出大小,来到实地才被其庞大所震惊,很难想象将近一千年前的人类居然能用石材造出这么大的一座桥。它跟赵州桥一样,设计有用于泄洪的小孔;而它的独创之处在于,拱门两边的拱肩里面,居然藏有两个带窗的房间,可以供往来的商队遮风挡雨。
▲出城之后回望迪亚巴克尔古城
▲古城附近的一座多孔古桥,跟伊朗的古桥类似
▲马拉巴迪大桥,古代工程杰作
▲站在桥上才感觉到桥有多大
▲高水位时,水会涨过边上的小拱门
▲小门是进入拱肩的入口
▲拱肩中设计房屋的做法别出心裁,可以在冬天提供御寒场所
迪亚巴克尔周边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要数马尔丁(Mardin)。
十二、抱憾马尔丁
马尔丁跟尚勒乌尔法一样,都是我到了土耳其之后临时加塞的行程点。我在网上搜寻关于土叙边境的资料时,看到一个外国博主写的关于马尔丁的博文,才知道马尔丁是土耳其东南部的一个旅游城市;当时由于边境安全原因,那个博主没能去成马尔丁。
在加济安泰普跟相机朋友们聊起接下去的行程时,我提到了一嘴马尔丁,他们立刻表示马尔丁是个非常漂亮的地方——根据我的经验,一般当地人说漂亮的地方,通常都不会差,于是马尔丁就这样被我们安插进了原本就很紧张的行程中。
如果从迪亚巴克尔直接到马尔丁,路程只有93公里,一个多小时就能开到。但我们为了去马拉巴迪大桥看一眼,下午出发后绕了一个三百多公里的大圈。路上我们还打算参观一座公元4世纪拜占庭帝国时期的城堡遗址(Zerzevan Castle),这座遗址是2014年才刚刚开始进行考古发掘,在遗址中发现一座保存十分完好的密特拉神庙,见证了在基督教兴起之前曾经普遍存在于罗马帝国的密特拉崇拜。然而当我们开车到那座遗址的时候,已是傍晚5点三刻,人家关门打烊了,失之交臂。
▲城堡遗址已打烊,没能上去看。新月沃地有着大量尚未发掘、或者刚刚开始发掘的遗址
▲迪亚巴克尔周边的风光
旅行到了第五天,我们的团队逐渐显现出了一个矛盾——关于住宿的选择。
由于我们这次的行程完全属于探路开荒性质,一路上走到哪儿算哪儿。通常会根据当天的进度以及在当地获取到的最新信息,来探讨决定第二天的行程安排,因此大部分时候都没法儿提前预定住宿,到了地方之后现找。
我们这四个人里头,我和林泉夫妇每年像这样的长线旅行最多也就一两次,对住宿预算的弹性是比较大的。我们毕竟不是住那种高档度假酒店,一般来讲住宿标准多加200块的预算就可以提高一个档次,摊到每人头上一天100块。全程住宿提高一个档次,对于整趟旅行总花费的影响也就是多两千多块钱的事儿,完全能够接受。
这里我要说明一下,我虽然不富裕,但我是比较反对穷游的。我自己早年就是个穷游客,那会儿也是真穷,2010年前后我的旅行预算通常每天只有50块到100块;第一次出国去尼泊尔,10天只花了不到一千块;我老往印度跑,有一部分原因正是因为印度消费便宜,适合穷游。
但我后来发现,穷游虽然省了钱,但会大大增加旅行期间丢东西的风险——无论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还是我在旅途中听说的一些别人丢失贵重物品的事情,假如当时能多花点钱、选择住在更安全的地段、使用更省心的交通方式,大部分都可以避免。有道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只要发生一次意外,那所有的钱都白省,还得往里头倒贴……出门在外,安全第一,预算可以适度放宽。
林泉夫妇无儿无女一身轻,他们的预算就更加充裕了。林泉作为一个女生,对于住宿有两点要求,首先,她的硬性要求是卫生条件要达标,起码房间都得认真打扫过,得换干净床单;其次,如果可能的话,那酒店颜值最好要高一点,让她可以拍些好看的照片。至于价格,她完全不敏感。
老赵则比较特殊,他是一个“职业旅行家”,靠理财收益过日子,每年大概有十个月的时间在路上,包括衣食住行所有开销的预算是十万块钱。他在选择住宿的时候属于价格敏感型,但他并非一味要求低价,首先考虑的是性价比——只要性价比足够高,五星级酒店他也住。
长期旅行让他混成了万豪集团的白金会员,为了保级他必须每年住满50晚万豪。但假如找不到性价比高的住宿,那他宁可住最便宜的小旅馆,把预算省在有性价比的地方。比方说,他在消费很贵的发达国家,大部分时候都是住青旅;在物价低廉的地方,就会住便宜的高档酒店——国内很多三四线城市,在淡季两三百就能住上五星级。
上次我、老赵、林泉一起旅行是在国内,中国由于酒店行业比较卷,大部分地方的住宿在非旺季性价比都还可以,老赵自然没啥意见。然而我在前文里就提到过,由于物价上涨,如今的土耳其消费已经赶上南欧,毫无性价比可言。土耳其东南部的住宿,跟中国同级别地区相比,同等水准的酒店价格大约在两到三倍左右——也就是说他们卖300块一晚的房间,在中国类似的地方顶多卖100块多。
按照老赵的思维方式,在这种地方就应该找尽可能便宜的住宿,300的酒店只值100块,1500的酒店只值500块——住得越贵亏得越多嘛!
可想而知,老赵跟林泉在住宿上的诉求南辕北辙,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矛盾——林泉看得上的,老赵嫌贵;老赵觉得足够便宜的,林泉嫌差。这个矛盾后来延续了一路,在不同国家不同情况下有不同的表现形式……
长线结伴旅行,彼此的默契程度是极大的考验。大家想想,几个人凑在一起每天同吃同住同进退,每天需要做大量的评估和决策——几点出发?这个地方要不要去?午饭什么时候吃以及吃什么?今晚住在哪里?……这个过程中不可能保证每个决策让所有的人满意?总是需要某些人在某些时候妥协,才能保证团队不至于分崩离析。
可大家结伴出行平摊开销,彼此都是平等的,不可能老让一个人妥协。如果双方的需求实在是难以调和,就需要有各退一步的智慧——这次你照顾我的需求,下次我照顾你的需求,大家合作把行程走完;缺乏默契不愿妥协的,多半只能半路散伙,这种事儿我以前没少见。
好在咱们这几个小伙伴都比较成熟,虽然一开始有点龃龉,最终还是相互妥协走了下来。肯定有读者要问:说了这么多,你们整个行程最后到底花了多少钱呢?按照老赵记的账,不算往返机票和个人购物开销,我们行程费用如下:土耳其8天花了3914元,伊朗6天花了2790元,伊拉克12天花了5534元,平均每天食宿交通门票不到500块,不算多也不算少,这正是大家相互妥协的结果。
但这种相互妥协的达成是有代价的,那就是时间。
由于我们走的这条线路并非常规旅游线路,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状况,网上相关信息匮乏,一路上找住宿就好像是开盲盒,不得不自己一家家看……鉴于老赵和林泉的诉求不同,常常要看过好几家之后,才能找到让两个人都能接受的酒店,这样一来难免浪费很多时间。
这种情况让我在路上抓狂了好几次,首先,我是司机,每天开车已经很累了,还得拉着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转来转去一家家找酒店,相当不耐烦……尤其是有些酒店在老城小巷子里,路窄人多举步维艰,要是车子剐蹭一下,完全得不偿失。其次,我是摄影师,讲究拍照的光影时机。为了找酒店有时候会错过傍晚最好的光影,况且这次本来时间就紧张,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比方说到马尔丁的这天,当时天已经快黑了,可车上的人还在为到底要住哪儿举棋不定。马尔丁的老城全是窄路单行道外加上下坡无法随时停车,开错一个口就得绕行一大圈……我平时是十分佛系的一个人,但那种情况真搞得我路怒症都要上来了。等终于看好酒店住好,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原本以为马尔丁只是一座靠近边境的旅游小镇,到了当地才发现这座城市规模相当大,甚至还有自己的机场。马尔丁就跟土耳其的大部分城市一样,有新城老城之分——老城围绕着马尔丁要塞建在山上,朝南面对着一望无际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马尔丁”这个名字源自于源于阿卡德语Mardianêa一词,意思正是“要塞、堡垒”——所以这座城市跟比雷吉克一样,都是从古代上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军事要塞发展而来的。
像这种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与安纳托利亚高原交界的边缘地带,因为有山河形势可以凭借,我们一路上途径的加济安泰普、比雷吉克、尚勒乌尔法、迪亚巴克尔,其实都像马尔丁一样有着居高临下的堡垒要塞,守护着往来商旅乃至整个帝国的安全。马尔丁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成为旅游胜地,特色之一在于它的山特别高耸陡峭,不再是缓和的丘陵,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山城;特色之二则是它的山城古建筑。
我有个朋友,早在叙利亚内战之前就曾去过叙利亚和土耳其东南部,她说马尔丁的建筑风格神似叙利亚。这其实是因为马尔丁和叙利亚在当时都属于塞尔柱帝国时期统治美索不达米亚北部的阿图克王朝(Artukid)的领土。阿图克王朝留下的建筑文化遗产,在土耳其境内主要就分布在马尔丁、迪亚巴克尔一带——前面提到的马拉巴迪大桥也是由阿图克王朝修建的。马尔丁的建筑以塞尔柱风格著称,已经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禁止在马尔丁老城建任何新建筑,以保护其独具风格的外观。
国内的读者恐怕对“塞尔柱”这个名字会很陌生……确实,这个帝国很短命,也没出啥历史名人,很快就被花剌子模灭了。其实11到16世纪之间中东和中亚的几个帝国,比如塞尔柱帝国、花剌子模帝国、蒙古帝国、帖木儿帝国都有个共同点——靠着某个强人昙花一现,没几代人便土崩瓦解。
但这些短命帝国对民族文化的长期融合影响很大,因为“帝国”只是一张皮,扯破皮之后散作一堆汗国、苏丹国,依然能够继续发挥着区域的影响力。11至12世纪地跨中东和中亚的塞尔柱帝国最重大的意义在于,让突厥民族正式从一个边缘的游牧民族,进入到了文明世界的核心,成为了角逐中东的一股重要势力;突厥在安纳托利亚高原以及新月沃地的扩张,很大程度上加速了拜占庭帝国和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的衰落。
不过呢,很有意思的是,塞尔柱帝国虽然抢夺了很多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的势力范围,但作为逊尼派穆斯林,他们名义上依然尊重哈里发的宗教权威——因为阿里发对血统有要求,突厥没有资格自己当哈里发;像突厥这样的游牧民族政权,必须靠哈里发的宗教权威来赋予他们合法性。
塞尔柱帝国有了哈里发的“神圣”背书,这就奠定了穆斯林世界内部阿拉伯文化以外的另一种重要文化——“突厥-波斯”文化。突厥同化了一切他们遇到的其他游牧民族,但他们同化不了比他们出道早得多的波斯人。他们在中亚接触到了波斯文明之后,将其大量吸收融合(当时波斯还是逊尼派为主),产生了一种新的“突厥-波斯”混血文化,并一直延续至今。因此大家会发现,阿拉伯诸国、土耳其、伊朗等国家,虽然都是伊斯兰国家,却有着不尽相同的文化底色。
前面我说到过中亚蒙古人被突厥化,确切地说他们是被“突厥-波斯”文化所同化,从而有了几乎完全是“突厥-波斯”底色的帖木儿帝国;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帖木儿的子孙居然将“突厥-波斯”文化又输出到了印度,建立了莫卧尔帝国。因此北印度莫卧儿帝国的很多元素,可以在伊朗找到其源头。
作为一个“山城爱好者”,我对马尔丁老城印象极佳,塞尔柱时期的建筑跟山城地形相结合显得错落有致,其颜值水平即便放在整个土耳其都是数一数二的,独具异域风情,真的让人感觉仿佛走进了一千零一夜的世界……抵达马尔丁已是天黑,于是我摩拳擦掌打算第二天花上一整天探索这座老城。
然而第二天早上,下个不停的大雨浇灭了我的热情。雨势之大、持续时间之久,在当地实属罕见,看卫星云图完全没有止歇的趋势。要知道马尔丁年均日照时间超过3000小时,跟“日光之城”拉萨相当,结果我却赶上一场滂沱大雨。这场暴烈的大雨把山城的台阶变成了一座座瀑布,汇聚成河倾泻而下,难怪山脚下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如此肥沃……
这就让我更加怨恨为什么前一天浪费那么多时间在找酒店上,那时候本可以借着暮色的微光在老城里走一走,现在却连门都出不去。
更不巧的是,下暴雨那天正好是星期一,博物馆闭馆,连个室内的去处都没有。如此恶劣的天气迫使我们放弃掉了马尔丁及其周边几个修道院的游览计划,冒雨继续往前赶路。临走之前,我不甘心地绕着老城的单行道开了两圈,努力地记住这座美丽山城的样子……但马尔丁老城百分之九十的区域都只能徒步探索,唯有留待下次再来。
然而这便是旅行,遗憾终究难免,也刚好给了我下次再来的理由——哪怕单单为了马尔丁,也值得我再来一次土耳其东部。
▲初见马尔丁,印象极佳
▲第二天早上却是雨雾蒙蒙,看不真切
我这次已是“三顾土耳其”,老赵在路上跟我讨论,觉得我不该老是反复去同一个地方,应该多开发新的国家。他自己走了一百多个国家,世界上绝大多数社会文化类型他都看过;他觉得只有亲眼去看、亲身去体验各种不同的社会文化,才会有更多的比较和发现,才更能理解诸多匪夷所思之事,才能够知道自己最喜欢的是什么。
我赞同他的观点,人的认知水平与眼界高度相关,看过的世界越大,对世界的包容性就会越强。但我觉得吧,如今环游世界真的一点都不难,只要你有足够的时间,以及远远少于上海买房首付款的钱就能够实现。比方说小时候觉得南北极简直好像遥不可及的外星球,现在只要有钱谁都能去,已经变成了土豪们的装逼后花园……我认识的朋友里面,有很多人都已走遍了五大洲四大洋,他们的眼界相比普通市民肯定要更宽广一些;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多的不同,并没有发现他们的性格三观在观了世界之后得到巨大重塑。
因为旅行的本质是接收信息,比书本上更直观、生动、即时的信息;即便走马观花看完了世界又如何呢?我们处理信息的能力终究有限,就算是一桌满汉全席摆在你面前,你又能吃得下多少?就好像这次库尔德斯坦大环线虽然行程不到一个月,我们几个小伙伴普遍觉得信息大爆炸,压根儿消化不了。我回来之后复盘、考证、学习、总结、思考、记录的时间,超过了旅行本身的许多倍……花这么多时间值得吗?我觉得很值得,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一次深度复盘,我即便走过看过这些地方,仍有很多认知是肤浅、片面乃至错误的。
所以我不介意反复去同一个地方。一方面,同一个地方多去几次,结合大量的相关阅读,才有足够的角度把它看透吃透消化透,让旅途中的见闻经历真正转换成自己的内涵;另一方面,就好像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们去的也从来都不是“同一个地方”。世界处于持续的发展变化中,上一次和这一次看到的必然有所不同;由于你自己的成长,上一次和这一次对于同一事物的感悟也会有所不同。这是真实世界和书本最大的区别——书本一旦写完就一成不变,而世界和你却日新月异。
回顾自己这些年的旅行经历,就像是在摸着一根藤蔓寻根。我最早是被藏区和藏传佛教所吸引,顺着佛教这根藤蔓找到了南亚的印度,顺着印度吠陀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的藤蔓摸到了波斯文明和中东;又发现波斯文明除了是雅利安文明的分枝之外,事实上也对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大家可能想不到,我这次中东之行,对跨喜马拉雅文化研究也有启发——我在这里发现了更多印度河文明与两河文明、波斯文明与象雄文明之间联系的证据,对不同文明之间的互动有了新的认识。
虽然我也很想去探索其他藤蔓,然而有道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光是在“跨喜马拉雅文化”这支藤蔓上下求索,已然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以普通人有限的寿命和精力,一辈子能够做好一件事就不错了……
那就先做好这一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