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话里有个词儿叫Bunfight,字面儿上讲就是“馒头打架”。这个词儿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指茶会,就是英国人那种三三两两聚一块儿,摆上糕点茶水,有吃有喝的茶话会。桌上什么样的小糕点、小馒头都有,的确可以说是“争奇斗艳”、“馒头打架”了。另一个意思就是为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唇枪舌剑一番,算是个引申义。可是好巧不巧,在英国巴斯这个温泉古城,这两个意思合二为一了。真的有两家儿的馒头老店,为了争谁是真正的“巴斯包儿”或者“巴斯馒头”(Bath bun)这点小事儿互相拆台揶揄,引得游客、食客纷纷慕名而来,在两家落座,一是为一饱口福,二是为两家主持个公道。笔者也是个好吃和好管闲事的人,2014年那会儿,肯德基吮指原味鸡大战黄金脆皮鸡,笔者就没少给两方“主持公道”;如今听得英吉利国巴斯城有如此奇妙之争,二话不说,收拾行囊,登车奔西,一路就来到了巴斯。
和中国人一样,英国人也吃白面馒头,不过不是上笼屉蒸的大白馒头,而是火炉子里烤得金黄的小圆包儿(roll)。小圆包儿的做法也简单,和面、发面、揉成碗口大小的坨儿就可以进炉子了。英国人好(四声)吃简餐,忙不过来的时候,拉(二声)开块儿小圆包儿随便夹点什么,手里一拿,往嘴里一送,就是一餐了。虽说是看着不怎么体面,但是有菜有肉有主食,还算是禁饿的吃食。小圆包儿在英格兰地区也被称为“bun”,姑且译成“包儿”。包儿这个词和馒头一样,词义很广泛:“馒头”在整个中国,既可以指带馅儿的包子,也可以指实心儿的馒头;“包儿”也一样,虽然本意指的是没怎么调味儿的小面包,但是历史上那些个但凡是发面的点心,无论是甜的、咸的、流油儿的还是撒芝麻的,归拢到一堆儿都可以放在“包儿”这个词儿的大旗下。比如说,元朝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中国这边儿朱元璋和陈友谅正打得不可开交,欧亚大陆那一头儿,在伦敦北边儿的小镇圣奥本(St Alban),一个叫托马斯罗克里夫(Thomas Rocliffe)的小修士正跟那儿安安静静地烤着自己秘制的小甜包儿。和面的时候掺点儿橘皮、蜜饯和桂皮,每个小包儿上还画上一个十字。到了耶稣受难日(Good Friday)那天,施舍给穷人。这种包儿起初叫“圣奥本包儿”,保留到今天叫“十字包儿”(Hot cross bun),无论是跟超市还是茶馆儿都能见着,尤其是四月份临近复活节的时候,英国人依然得意吃这种甜包儿。除了甜包儿,还有咸包儿。奔北边儿苏格兰,当地人管咸口儿的小圆包儿“霸扑”(bap),虽然和普通的小圆包儿长得没什么不同,但是和面的时候加了猪油,烤出来之后外头酥脆,里头喧呼。巴斯包儿的法国近亲叫“不惜又食”包儿(brioche),和面的时候加黄油、鸡蛋和糖,烤出来蓬松绵密,带着股法国贵族的劲儿。大革命前夕曾有传言,说玛丽王后(Marie-Antoinette)听说老百姓没饱饭吃,问了一句:“没面包吃,那他们为什么不吃蛋糕呢”?这相当于晋惠帝的那句“何不食肉糜”,而实际上这里的“蛋糕”不是奶油蛋糕,而是“不惜又食”包儿(Qu'ils mangent de la brioche !)。可惜,波旁王室是食而又食,最后丢了江山性命。
英国一家超市里十字包儿 (2022年4月5日于国王车站附近的韦特罗斯超市)
十字包儿到今天还和复活节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每年三月份开始,好些个超市就摆上自己家的十字包儿了。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离复活节还有两个礼拜,超市就已经开始发愁卖不完自己家的十字包儿了,挂出了半价的牌子。
比起十字包儿,巴斯包儿的历史短了不少,但是来头却不小。说到巴斯包儿的缘起,就要倒到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那一年,乾隆爷发兵征讨缅甸贡榜孟驳王,一等忠勇公傅恒率精兵一万三千六出腾越。那时节,不列颠国主乃是乔治三世,此王修文好学,选贤任能;于苍穹观金星凌日,于汪洋寻万里边疆;英吉利上下,启蒙思想隆兴,科文才俊辈出。是年,又有拿破仑、威灵顿二猛将呱呱坠地,欧洲沙场弄潮儿横空出世。而恰恰就在此时,这巴斯包儿它现了身!在英国曼彻斯特有个奇女子名叫伊丽莎白·拉法欧德(Elizabeth Raffald)。伊丽莎白跟家政行业摸爬滚打了十五个年头,最后干出了名堂,成为了瓦伯顿从男爵(Warburton baronets)家的女管家。作为职业女管家,给主顾家里头做饭是必不可少的,光是要禁看禁吃不说,还得不重样。为了能让后辈过得了做饭这个坎儿,伊丽莎白老妈子就写了本儿册子叫《资深英国主妇》(The Experienced English Housekeeper),里头光食谱就有900多个,其中最为大家津津乐道的是一种糊满了杏仁糖霜的水果蛋糕(书中称为“新娘子糕”,Bride cake),被认定为是今天婚礼蛋糕的鼻祖。巧的是,伊丽莎白也提到了巴斯包儿的鼻祖,叫“巴斯糕”(Bath cakes),作法和法国人“不惜又食”包儿类似。
然而让巴斯包儿声名鹊起的是却另一位英国女奇人:作家简·奥斯丁。奥斯丁一家子在简·奥斯丁的老父亲乔治退休之后就住在巴斯,嘉庆五年(1801年1月),简·奥斯丁给自己的姐姐卡桑德拉·奥斯丁写信,说盼着姐姐能来跟她在巴斯的帕拉宫(Paragon)住一块儿。奥斯丁的信写得也是挺俏皮,说要是姐姐不来,她就“只能靠巴斯包儿一饱解千愁了”(I will endeavour to make the difference less by disordering my stomach with Bath buns)!她这么一暴食可不得了,巴斯包儿火了。可是问题在于,老妈子伊丽莎白笔下的糕点叫巴斯糕,离包儿似乎有那么点距离,作家奥斯丁也没具体描述这个“巴斯包儿”到底是多大多小,是甜是咸。于是乎巴斯城里就有两家老字号跳出来吆喝起来了,都说自己是伊丽莎白和奥斯丁笔下的巴斯包儿。一个是北游街胡同(N. Parade Passage)的饭馆子,喝(四声)号“萨丽轮包儿”(Sally Lunn Bun),康熙十五年(1680年)的老店;另一个是大寺场(Abbey Green)的茶馆,名儿就叫“巴斯包儿”(The Bath Bun),说自己的巴斯包儿打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就有了。两家儿都紧挨着古罗马清华池(Roman Bath)和巴斯修道院(Bath Abbey),游人如织,热闹非凡;二者又相距几步之遥,好一对儿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欢喜冤家。两家镇店的巴斯包儿区别很大,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萨丽轮包儿家的巴斯包儿好似个大胖小子的脸蛋儿,20公分宽,看上去像个大面包。吃的时候当间儿切开,每个客人只能拿到半拉。这半拉包儿上抹上果酱、奶油,就是甜口儿的;搭上熏肉、熏鲑鱼就是咸口儿的。巴斯包儿家烤出来的包儿是茶会上的小点心,10公分宽,烤得金黄。包儿上头撒着大糖粒子和葡萄干,心里头还藏着一个白糖堆儿。跟掌柜的要上壶红茶,用茶的苦味儿压压甜劲儿,刚刚好。
对于自个儿家巴斯包儿的起源,两家都有故事,但是这其中多少是出自严格的历史考证,又有多少仅是为了招徕顾客,就不好说了。萨丽轮包儿家宣称自己家有个有名有姓的祖师奶奶,名叫叟朗日·律雍(Solange Luyon),是个胡格诺(Huguenot)派教徒。康熙十五年那会儿,法国闹宗教矛盾,成天折腾这个教派的民众。于是叟朗日化名萨利轮,逃到了英国,最终在巴斯扎了根。叟朗日有自己的方子,烤出来的包儿喧呼好吃,于是巴斯城街头巷尾就嚷嚷动了,她的包儿也成了巴斯城独有的“巴斯包儿”。而今天的萨丽轮包儿家依然掌握着祖师奶奶的秘方。不过到底有没有叟朗日这个人,就不好说了。《每日邮报》就更不给面儿了,说“无论他们家的博物馆(没错,这个饭馆子附带了个小博物馆)告诉你什么故事,都甭信”。有了名气,自然就有山寨。于是乎,除了把自己的历史一杆子杵到了17世纪,萨丽轮包儿家还不忘踩别家一脚,引经据典,提出了两个概念,一个叫“巴斯的巴斯包儿”(Bath Bath Bun),一个叫“伦敦的巴斯包儿”(London Bath Bun)。自己是继承了“巴斯的巴斯包儿”的大统,可谓血脉纯正;而那些个山寨他们家的就是“伦敦的巴斯包儿”,尽是杂牌货色。这“伦敦的巴斯包儿”又是个什么吃食呢?这就要说到咸丰元年(1851年),英国开了个万国博览会,汇集了五湖四海的奇工巧器,古物珍奇。展览会办了五个半月,而这期间与会者就吃了94万个巴斯包儿。虽说做这些个包儿肯定有偷工减料,但是巴斯包儿这个名字也在伦敦人间叫开了。之后的40年里,伦敦城里冒出了好些个巴斯包儿,但是都是齁甜的小馒头,早就不是可甜可咸的大面包了。于是乎,萨丽轮包儿不点名不点姓,暗中狠狠地踩了脚对过儿买甜包儿的冤家。
威廉候迩绘制的《奥利弗医生和郫尔斯先生切问瘫痪、风湿和麻风病患》(Dr Oliver and Mr Peirce examining patients with paralysis, rheumatism and leprosy)(乾隆26年 西历1761年)。右一坐在桌前,身着红色天鹅绒外套,头戴白色假发的这位就是奥利弗医生。此时他可能还不知道,他的光辉形象将在之后的一百年里被压在每一块儿巴斯奥利弗饼干上。
面对萨丽轮包儿气势汹汹的攻势,巴斯包儿他们家儿也没闲着,搬出了个祖师爷和萨丽轮家的祖师奶奶叫阵。这位祖师爷叫威廉·奥利弗(Dr. William Oliver),比起灰头土脸逃难的叟郎日,奥利弗就是个高学历高收入的阔爷了: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生人,剑桥大学和莱顿大学毕业,巴斯王家矿泉医院(Royal Mineral Water Hospital)的医生,专治风湿病症。巴斯这个地界出天然温泉,许多风湿病患者就慕名而来,希望下池子泡泡就能好。奥利弗医生也是个讲究人,可能觉着光泡池子不行,还得吃得好,于是在1761年自个儿琢磨出来一种小糖包儿,烤给病人吃。而这个就是巴斯包儿的鼻祖了,至今在“巴斯包儿”这家店依然有卖。至于叟朗日也好,伦敦1851年那94万个偷工减料的巴斯包儿也好,这家店都绝口不提。不过巴斯包儿的故事到这儿还远没结束。不久之后,奥利弗医生发觉这种甜包太养人了,病人们都吃胖了,好不容易风湿好了,但是落下糖尿病高血压就不好了,于是乎他就在巴斯包儿的基础上做出了一种薄饼干,就叫巴斯奥利弗(Bath Oliver)。奥利弗医生也是很有个性,去世之前把饼干的方子,外加上100英镑(相当于今天的2万英镑,20万人民币)和十口袋白面给了自己的专职车夫阿特金(Atkins)。这位车夫就拿着这些个资产去创业了,开了个厂子,专门做这个饼干,一直到2020年疫情之前都在生产。2020年停产之后,英国人可不干了,甚至成立了协会来保护这个百年历史的饼干。别看巴斯奥利弗饼干干不次咧也没什么味道,但是它在现代英国历史上几乎无处不在。著名的诗人爱兹拉·朋德(Ezra Pound)就回忆说自己曾经参加过英国老年间的上流聚会:富贾名媛,三三两两,在游轮上喝酒聊天儿,期间用巴斯奥利弗饼干拖着爬满了蓝丝儿的修顿奶酪(Stilton)往嘴里送。除了饼干沾上了社会名流的唇齿,连饼干盒都沾富贵气儿。英国老军官阿拉斯戴(Alastair Bruce)就爆料给《镜报》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面临入侵和轰炸,英国人把王冠和权杖藏到了温莎城堡底下。可是要说王冠上最值钱的是那些个大钻石和大宝石,要真的出事儿了,撤退的时候提搂着那么沉的一个王冠满世界跑,再一不小心把宝石颠一地就完了。于是他们就急中生智,把这些个大宝石一个个都揪下来,放到巴斯奥利弗饼干的筒儿里,要是真出大事儿了,紧急撤离,抱起来饼干罐子就跑,又方便,又隐秘。所以这么一看,奥利弗一派的巴斯包儿,虽然年代不如萨丽轮包儿久远,但是后劲儿很足,在英国社会中留下的印记远超困在北游街胡同的萨丽轮包儿。
英国线上购物网站上的巴斯奥利弗饼干
两家说得热闹,但是真正的实力还得看镇店的包儿味道如何。出了车站,先奔北游街胡同萨丽轮包儿她们家。这家店从外边看并无过人之处,打18世纪留下来的橱窗和低矮的门脸儿若是搁在伦敦还值得一看,但是在这古色古香的巴斯就外表平平了。橱窗左边的小门儿开着迎客,包着棕黄色的老石门框,年深日久,坑坑洼洼,过梁上不带一丝雕花,也倒是干净。进了门,就好比进了个百年钉子户的窝儿,入口逼仄,17世纪留下来的木筋和梁子刷着黑漆,紧贴着客人。过了门口儿,往西边的屋有座儿,于是和爱人在靠西墙坐下。暗粉色的墙上用陶土糊了个英国王室的徽,虽说图案富丽堂皇,刷着彩漆金线,但是手法却有那么股拙气儿,让整个西墙就像一个下乡慰问演出的马戏团,顶着王室的名义,但是有畏首畏尾,偷偷摸摸的。按下室内装潢不表,拿来菜单子,向伙计要了两个包儿,一甜一咸,又要了壶店家自己配的茶下饭。甜口儿的选得很是传统,不过是草莓果酱和黄油;咸口儿也不花哨,火腿配皮开粒粒(piccalilli)小咸菜,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佳肴。
巴斯奥利弗饼干老店,就夹在宽街(Broad Street)和青街(Green Street)间,如今已经是个贝鲁氏酒馆儿了(2022年7月31日,巴斯青街街口)
虽说萨丽轮包儿家装饰古拙,吃食也简单,但是却总是端着那么一股子正经劲儿。包儿上桌之后,虽然双手掐着往嘴里送很方便,但是店家非得让主顾架起刀叉慢慢儿用;茶壶茶碗仿的是17世纪山寨中国青花儿的欧洲瓷,铆足了劲儿来彰显自己的富贵,但让中国人端起来仔细端详又立马漏了马脚。正打量得出神,菜上来了,碗口大小的萨丽轮包儿切开来,热腾腾的黄油滋润地为这盘盛宴打了层底儿,粉嘟嘟的火腿肉拆成细丝儿,张牙舞爪地盘踞在松软的包儿上。这些聒噪顽皮的火腿上又盖了一层皮开粒粒小咸菜,亮黄的颜色透着那么点儿绿,一下子就给火腿的火气降了温。连包儿带火腿切下来一块儿,挑一点小咸菜一块儿送到嘴里,轻轻喘口气儿,火腿散发的香气就好比冬天下午新生起的柴火,浓郁朴实,整个脑袋好似成了个小炉子,口里是火腿,鼻子却是小烟囱,散发着柴香。这股乡村般的咸香正跟上下牙堂子里蹿,皮开粒粒小咸菜坐不住了,又来给火腿降降温。白菜花儿、葱头和腌黄瓜切丁,嚼起来嘎吱吱爽脆。这爽脆里夹着黄芥末的酸和甜,和火腿的咸香凑成了彼此呼应的一对儿。这对儿对手戏的背景是萨丽轮包儿的脆皮和麦香,皮儿的一些地方火大了,烤得金黄酥脆,又被黄油挑得香味扑鼻。扒拉开火腿,揪下来一块儿包儿送嘴里。看起来虽然和其他那些个面包没什么不同,但是吃起来就好比咬了一小朵云彩,还没等送到后槽牙就像早春的雪,温润地化了,就留下那一丝轻轻的麦香和微妙的甜味儿。说来也是神奇,往常吃这种松软绵密的包儿,总有那么几块儿会粘在上牙堂子上,结结实实的,用舌头去挑,怎么也下不来;想伸手去抠,又嫌不文雅。可是萨丽轮包儿这朵儿小云彩虽然轻盈,却不留恋,轻轻融化,不留任何痕迹。一个看着平实的馒头却是精雕细琢,火候得当,确是下了般功夫。
萨丽轮包家的火腿配皮开粒粒小咸菜(2022年8月1日,萨丽轮包)
英国人好吃咸肉和冷肉。猪肉用盐水腌得了,烤好了,放凉之后切开来吃。吃的时候喜欢配上酸口儿的黄芥末。皮开粒粒实际上远比黄芥末来的精细,不过不是英国人自己的发明。它本是南亚那块儿的咸菜,印度语叫“阿馇儿”(अचार),有时候用芒果来腌,所以酸甜口儿,挺爽口。乾隆年间,英国人照猫画虎做出了帕寇哩啦(Paco-Lilla)成了皮开粒粒的前身。所以说,这道菜完美复原了乾隆时期萨丽轮包家的风貌。
下午两三点,奔大寺场东边儿的巴斯包儿。比起萨丽轮包儿家古拙的门脸,巴斯包儿的店面秀气了不少。棕黄色的巴斯石,两扇新漆白的大格子窗,透着店里的碎花窗帘儿。当街摆着桌椅,主顾落了座,抬头能看到头顶上白色的牌子,镶着青绿的边儿。门口也不是游人如织,却窄小拥挤的北游街巷子,而是宽敞的大寺场。当间一颗古树开枝散叶,绿荫喜人,下午的阳光透过枝杈打到店面,棕黄色的巴斯石,斑驳的光影,衬着白和绿的牌子,宁静中带着点轻浮。古树周围的老街铺着小方青石,行人车马走上去,蹬蹬作响。在店外落了座,出来迎客的是个消瘦的太太,黑围裙,白镶边儿,眼上两抹紫色眼线,头顶蓬松灰发,好似个辞职赋闲的特雷萨·梅。向她要了份巴斯包儿和一壶红茶,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不锈钢茶壶,配得又是仿中国青花儿的欧洲瓷茶杯;两个小碟子点缀着颇为老旧的花儿,碟子里坐着两个有气无力的小包儿,顶上颇为放肆地撒了大粒儿的糖和黑漆漆的黑加仑。呡口茶,伸手把包儿拿起来,还没送到嘴边,这些个大粒儿的糖就哗啦啦蹦跶得满世界都是,便宜了过往的鸽子。咬一口,跟超市里那些个小面包没什么两样儿,虽说软和,但是明显出炉已经多时,早就没了生气,包儿表面又画蛇添足地刷了层糖,让本就没什么精神的包儿套了层甜腻厚重的棉猴儿,一时喘不过气来。又一口咬下去,又哗啦啦掉了一身糖,一只手掸着,一只手捏着,嘴还动着个不停。想放下包儿,腾出手,拈起茶杯,来口茶,把这甜腻的一口送下去,结果包儿上的糖腻子糊在了手上。伸手去拿餐巾纸来擦,又粘下来几块纸在手上,于是又要用另一只手来撕....这样一来二去,一个小茶桌儿上就好像闹起了耗子,一个包儿和一壶茶就能让主顾颇为狼狈。忙忙叨叨,手忙脚乱之间,终于咬到了包儿的糖心儿。好个大糖墩子,稳稳地蹲在中间,入口之后,像嚼了口细沙,实足地把人噎住了。都知道乾隆年间的欧洲人稀罕蔗糖,觉得甜食是富贵华丽的吃食。但是硬塞给我一个大糖坨子,未免粗暴了一些,仿佛后厨大师傅有一只大手从小小的包儿里冒出来,揪着我的脖领子问:“怎么样?好吃不好吃,华丽不华丽?富贵不富贵?”我也只能点头作罢,用茶送下最后的几口小包儿。
巴斯包儿家的茶和巴斯包(2022年3月22日)
这张小桌儿上不久就要闹耗子了。
这两家儿“巴斯包”迥然不同。萨丽轮包儿家拙中带巧,巴斯包家巧中有拙,虽然“巧”和“拙”两个字儿就是调了个个儿,但是气度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萨丽轮包儿家的包儿看着大而笨拙,咸肉和酸甜的小咸菜也英国处处可见的吃食,若是放在乡下,也毫不奇怪,不可不谓一个“拙”字。然而,咸香和酸甜的搭配,细腻却不粘牙的质地,又都透着一个“巧”字。巴斯包家的包儿看着富丽堂皇,小巧金黄,头顶白糖黑果,身着糖衣霓裳,不可谓不巧。可是它漫灌蜜糖,宠溺口舌,不见丝毫功夫,又当得了一个“拙”字。两家的巴斯包儿孰真孰假,恐怕已难以判断,但是萨丽轮包儿家或许更能代表巴斯这座温泉古城。因为这个城市也是一个拙中带巧的地方。如今的巴斯城里,保留了乾隆年的老屋子,是庄五德(John Wood)爷儿俩的杰作。小石楼儿平地起三层,外墙上偶尔添几对儿柱头,几屡花串,其余的都留给毫无装饰的巴斯石,虽然看来是一片低调的棕黄色,但每一块都有自己的纹理和颜色——这儿一点深红,那儿一抹棕褐。配十二时的光影,又加上阴晴云雨、再合以四时之景,幻化出万千色彩。没有伦敦城里那些个轻浮甜腻的奶蓝色,没有那些厚重无神的大白浆,一幢幢石楼看似简约,却不简单。那时节,巴斯城还有位名流,名叫包纳士(Richard "Beau" Nash)。此人虽风流嗜赌,却粗中有细。包纳士是巴斯城的礼官(Master of Ceremonies)掌管舞会,司管仪式,大刀阔斧,废除门槛,让不少并不时尚的阔爷小姐们能和涂脂抹粉的名门子弟平起平坐,看起来颇为粗犷。可是,也是这位包纳士,又能定下众多成规,令宾客之间,恭谦礼让,秩序井然。几百位少爷千金的脾性,他又都如数家珍,将他们在舞会上配成对对鸳鸯。若是巴斯包儿真的打那个时候就是巴斯城的名吃,恐怕也会带着这座古城拙中带巧的气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