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西游》
◎赵晨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最热门的IP之一,西游故事被反复解构重述,以诸多面貌更新着大众对经典故事的认知,例如现象级国产游戏《黑神话:悟空》的诞生。近日,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上演由顾雷编剧、司徒慧焯执导的话剧《西游》,从另一个角度重述取经故事。
取经的意义遭到怀疑
《黑神话:悟空》不仅取得了商业成功,更造就了重要的文化现象,折射出西游IP巨大的影响力和价值。它以“悟空”这一文化符号重新展开西游的故事,在游戏中玩家的旅程有两条线索,其一是玩家扮演“天命人”,揭开百年前孙悟空的生死之谜;其二则是玩家解锁任务,并与最终Boss二郎神决战,从而引出悟空不愿受紧箍之束缚。无论是哪一种玩法,都在强调“天命”的存在。
话剧《西游》同样也在探讨“天命”,只不过主人公不是悟空,而是唐僧。话剧将原著的一百回的内容浓缩为23场戏,无意原样叙述,而是致力于解构。故事的重心被挪至抵达灵山面见如来的前一夜,正是在这一夜,取经的意义遭到了最猛烈的怀疑。
剧中,师徒之间的对话不断深化对“天命”的思考。首先是唐僧对自我身份的怀疑。灵山已在眼前,可我是谁?金蝉子、江流儿、玄奘、唐僧……都不过是一个代号,“我”是一个取经人,历经千难万险,功成只差一步。就在此时,引出了润色通关文牒这一重要情节转折。先是八戒为求佛前进封,请求唐僧修改文牒内容,为自己增加功业;再是妖魔登场,要将文牒中的罪行抹去,减少自己此后所受的惩罚。在“润色”与否的拉扯中,狮驼岭、白虎岭等西游一路上的重要关目渐次登场。
三个徒弟各有各的心结
取经是取经人的天命,护送取经人西行,是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的天命。
首先,“自由”成为悟空和唐僧师徒二人争执的最显性的问题。悟空一路斩妖除魔,背负血债,却金箍难解,花果山难回。真假猴王以分身的形式强化了悟空内心的挣扎,心猿代表着悟空始终压抑着的真实想法。其次,“慈悲”是师徒二人最大的分歧所在。以白骨夫人为首的群妖登场,为这场师徒争执加码。如果不斩妖除魔,师徒无法前行;若将罪责尽数归于悟空,该如何处置这个杀生的“直接责任人”?也正是在悟空与唐僧的对峙争辩中,全剧最沉重的哲思被抛出来,为结局埋下伏笔。
从天蓬元帅到凡间猪身,猪悟能的故事因自带世俗趣味,为舞台增添了看点。这一段中的诸多调侃笑料以及八戒浑不吝的表达口吻,很好地平衡了全剧的庄谐比例,也缓和了唐僧与悟空对峙的紧张气氛。为了凸显八戒人心猪身的尊严困境,“猪身”被设计为可剥落的道具,在他的身上反复接触、附着、分离,还有从元曲《西游记》引申而来的一句“这猪头猪身猪下水不要也罢”,都外化了猪悟能西行路上的沉重负担和内心痛苦,也展现出他对重获尊严的渴望。
沙悟净作为唐僧此前九世命运的终结者,胸前悬挂的骷髅头便是罪证。西行途中,沙悟净负责记录通关文牒,是真正的执笔记录之人。所记录之因,都将引来日后的果报,因此秉笔须真实。可就在取经的前一夜,这份真实遭到了来自八戒和妖魔等多方势力的动摇。如果呈给佛祖览阅的文字也可更改,那何为真?既然一路的行程可以编纂润色,那么真切经历过的苦难又算什么?而唐僧此前九世取经都命丧沙悟净之手,这一世又能否幸免?在沙悟净的哭嚎中,故事的因果宿命意味更强。
以慈悲获得自己的圆满
最后,经过对修改文牒的反复拉扯,解决方案指向了悟空,要想达到诸方平衡,只能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他的头上。至此,悟空成为唐僧取经路上的最后一难,要取真经,唐僧就要割舍徒弟性命。
“师父,天就要亮了。”催促之声缓缓传来,马上就要抵达灵山,终结这一场西游。可是师徒四人都犹豫了,他们曾以为到达灵山便是意义的终点,但一路的种种磨难和眼前的若干亡魂,让他们不敢接受这个意义。因此,这版《西游》不是着意于取经,而是问道。
《西游记》第九十八回有诗云:“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见如来。”取经代表着认同如来所传,问道则意味着对如来所传还心存不解,并且怜悯那些取经之路上死于他们手下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为求取佛法度苍生就必须斩杀妖魔,杀此而救彼的“电车难题”在唐僧面前展开,每一个亡魂都动摇着他心中灵山的神圣与权威。
如果西游只是至高无上的佛祖向师徒四人发出的服从性测试呢?金蝉子因不悟如来佛法被罚下世取经,悟空大闹天宫,悟能调戏嫦娥,悟净打碎琉璃盏,他们的错误从根本上来说都是冒犯甚至不顺从天庭,取经就是拔除反骨。可是他们仍然心存不满、怀疑、怜悯,于是在取经前夜于灵山前问道。
《大唐西域记》中写:“生死大海,谁作舟楫;无明长夜,谁为灯炬。”话剧《西游》回答了这些问题,这个“谁”有了明确的指代——遇到妖魔甚至会吓得坠落马下的懦弱唐僧,用他的慈悲肩负起一切,消解了善恶;既然前来取经是为苍生,不如就为眼前的亡魂陈情超度,如佛祖舍身饲虎般,唐僧割肉度群魔,五万九千零四十九个亡魂得到安抚。
其实这一改编思路,曾在胡适为《西游记》所续的第九十九回《观音点簿添一难 唐僧割肉度群魔》中书写过。舞台上的唐僧虽已死,可唐僧的精神如此鲜活有力;止步于灵山前的唐僧功亏一篑,可是轮回十世的唐僧已获得属于自己的功德圆满。
生是江流儿,随水而来,死亦归于水中。在这最悲壮的时刻,演员悉数上场,手持纸笔抄写经文,白纸随风而起似袈裟,一同悼送取经人唐僧。《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这样描述玄奘取经路上的景象:“上无飞鸟,下无走兽,伏无水草,顾影唯一。”是的,真正做出决定的始终只有唐僧一人。但“唯一”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孤单,三个徒弟追随唐僧轮回,四人将再次走上西行之路。这一次不是为取得佛法,而是为唐僧的慈悲心。
“我是谁”还重要吗?我有自己的觉悟,有自己的灵山。最后,唐僧平躺于祭坛之上,“你是谁”的问题再次被抛出,而取经人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谁也不是。”
敢问路在何方?在灯炬明亮处。
摄影/智芝在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