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的香妃,其体香与沙枣花的传说

很多民间传说比正史的生命更长久。传说具有一种修复、丰满主体的技术,一般而言,经过传说液汁培育出来的历史,总是比所谓的正史更为跌宕而多情。

2012年8月,我应邀到新疆参加笔会,听得最多的,自然是香妃的传说。

相传香妃是新疆回部首领霍集占的王妃,天姿聪慧,绝顶美丽,囊括了绝色的一切要素,且生来身有异香,“玉容未近,芳香袭人,既不是花香也不是粉香,别有一种奇芳异馥,沁人心脾”,被人称之为香妃。乾隆皇帝听说了,嘱咐定边将军兆惠借征伐霍集占之机,将香妃掳进宫中。虽然乾隆帝百般优待,她却一心忠于故主,不吃旗食、不穿旗衣、不学旗语,并企图持刃自尽。在这一切归于无效后,她终于被皇太后赐死。死后尸身仍香气不绝,乾隆帝下令将遗体送回喀什,故乡的族人为之修建了香妃墓,地点在喀什东郊5公里处的浩罕村。这一传说自清末至今一直在天山南北流传,从诗词、野史到舞台、影视,各种版本的传说,予以大肆渲染。

据清史记载,容妃宫中生活了28年,53岁时病逝,葬于河北清东陵裕妃园寝内,传说香妃的兄长用了三年半时间,从北京带回的遗物,葬在陵殿的东北角,所以香妃墓内存放的是香妃的衣冠。但这个说法经不住考据,1979年,位于河北省裕陵里的“妃园寝”香妃墓塌陷,从地宫里清理出了她的骸骨,她的身高有1.67米,可见本是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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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争论香妃墓地的真假了,当地百姓一口咬定,她一直食用的是沙枣花。说是当年浩罕国的公主伊帕尔汗(维语“香姑娘”,她的原名叫买木热•艾孜木)特别喜欢沙枣花,在每年沙枣花盛开的时节,她就与侍女们一起将沙枣花儿采集并储藏,经过特别处理后食用。久而久之,伊帕尔汗身上就时时散发出沙枣花一般淡淡的香味。这通过玉体酝酿出来的奇香,威力足可以打通男人的任督二脉。

这样的说法,其实有一定根据。

1943年1月16日,新疆省国民党党部正式成立,蒋介石派梁寒操率领官员去新疆监誓,这是国民党中央统治权扩张到新疆的一个象征。耳濡目染,梁寒操写出《谒香妃娘娘墓》及《又一首》两首诗(收入诗集《西行乱唱》),诗后附有一个详细记载香妃家谱的《附记》,他指出:“世传乾隆时,回族(实为维吾尔)有香妃者,体生异香(闻土人言:妃幼时喜食沙枣子使然,未知确否),长具殊色……”(见于善浦《乾隆皇帝的香妃》,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7月版,268页)

这是我所看到的唯一见诸文字的沙枣花与香妃体香关系的记载。由此可见,这一体香传说由来已久,绝非近期为了拉动旅游经济而编造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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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花与树的悖论在于,沙枣树尽显怪异之态,主干皴裂,枝杈盘虬,颜色呈绛褐、绛紫或绛赭,也许是多在盐碱地的缘故,沙枣树成为了胡杨的兄弟,生命力不是简单的顽强问题了,而是足以让铁与石都失去耐心。

维吾尔医本草《药物之园》载:“沙枣花,是沙枣树的花序;原植物树皮褐色,叶银白色,花黄色,气味芳香,果实黄色,有薄皮,味甜,种子长圆形,有黑白条纹。”此花与江南桂花香气相似,故有“沙漠桂花”之誉,其香弥久不散,具有沙碛植物特有的韧性;我想,正如内地的桂花,往往可以培养人的脆性。

沙枣花色一般呈银白,略黄,花瓣极小,更无亮丽之色。枝叶有一层浅浅的无光泽的粉绿,似霜。独异的香气厚重而丰腴,让人透不过气。好比一个村姑,清水出芙蓉,但芙蓉突然敞放自己,没有丝毫道学的羁绊。

其实,细密的沙枣花并非神物,也非喀什所独有。每年当桃花开过后,那绿中泛着银光的沙枣叶丛中,便开始冒出嫩黄色花蕾,蚕豆样的叶子间布满了淡黄的花萼,星星点点,漾出阵阵针芒般的锐利之香,到了夜间,晚风把花香飘散到星空,世界就是沙枣花的床榻。待到五月前后,整个伊犁河谷就被碎金似的花点燃,宛如婚床。每到这个时候,人们都喜欢折几枝拿回家,插在盛水的酒瓶里摆放在窗台,满屋芳香,沁人心脾,心神立即走神:睹物看枕边人,倒也暗自心惊。

《辞海》中记载沙枣亦称“银柳”、“香柳”。耐旱、抗碱,是抗风治沙的最好植物。在我看来,大凡是极端的生存环境,总能长出一些奇异之物,这就如同新疆的胡杨与海南岛的毒箭木。

现在,我就回到身体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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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在小说《香水》里使用了工笔般的笔触,等于把香水的资源全部剖开,也开打了主人翁的宿命式地图。读着下面的句子,我们犹如在复习烂熟于心的东西,但最熟悉的东西突然的陌生化,却是我始料不及的:

一阵风把某样东西朝他吹来,那是一点微小的东西,一点碎屑,一个香味原子。他闭上眼睛,鼓起鼻孔。这香味非常细嫩,所以他无法牢牢控制它,它一再挣脱他的嗅觉,被人群发散出的气味所阻塞,被城市的千种其他气味所破坏。但是随后,刹那间,它又来了,只有一丁点味可闻,短短的一秒钟,倏地又消失了。他集中思想,嗅着,又嗅到了,他牢牢地抓住它。这气味像条带子从塞纳河大街拖下来,非常清晰,但仍然非常嫩,非常细。不是甜柠檬或酸橙的清新味,不是没药、肉桂叶、皱叶薄荷、桦树、樟树或松树针叶的清新味,也不是雨水、冰冷寒风或泉水那样的清凉味。这种气味有热量,但不 像香柠檬、柏树或麝香,不像水仙花和茉莉花,不像花梨木,也不像蝴蝶花。这气味是由两种,即挥发性的和滞重的两部分混合的,既少又弱,但结实牢靠,像一段闪闪发光的薄绸,但又不像绸,而是像蜂蜜一样甜的牛奶,奶里融化了饼干……

在这些味蕾的盛宴中,什么是性的气味呢?学者们比喻说,那是一种带有海腥味的大菜,它像涨潮的波浪汹涌上来,将所有花香、蜂蜜、牛奶、麝香、没药的散发系统予以改装,直至大修,使它们成为自己出场的地毯,或者说,香水也可以是一层迷彩伪装,它使体味成功地偷渡到观察者的味蕾后面,并潜伏下来,开始实施敌后的策反工作。就像一个在台上吞云吐雾的官员,把满面红光隐身于宏大叙事当中,当烟雾逐渐散去的时候,放置在语音之外的文件才渐渐成为主角。它吸引聆听者的眼球,文件的身体在各种推论和猜疑中一页页被翻阅,而那个包裹在紧身衣当中的身体,尽管曲线毕露,它却有脱不完的魔术。这就是说,“变脸”的绝技放大到身体方面,就可以产生鬼魅的深度,聆听者只好让眼光等候在没有尽头的挑逗之外,等候着,直到那具身体自动获得被虚拟、被汽化的机会。

民国八年(1919年)燕北老人所著《清代十三朝宫闱秘史》里,谈到一个满洲正黄旗的女人卫氏(?——1711)时,说她:“美艳冠一宫,宠幸无比,”而且“体有异香,洗之不去”,即使“唾液亦含芬芳气”。也许有夸张之处,但如此描绘,却引人联想。就是说,无论是西域的沙枣花还是洋人的香水,事物必须回到本体,关键是本体要具有“自产自销”的技术,才能渴望后发先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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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法从体香摇曳的柳叶的缝隙里窥见主体。随着学习的加深,男人会进一步把体香视之为可以沟通微妙感应的纽带。当然了,这种感应在那些娴熟于同床异梦技巧的男女看来,则纯属不谙时事的单方面情怀。有时,在长时间的分别后,男人不得不进行枯燥阅读来打发时间,体香缥缈在汉字间的形象和汽化出的味道,总让人忽略空间的遥远与时光的硬度,总觉得坚韧的相守可将等待的计划变成现实。有香味的女人很多,而有体香的女人就十分稀有了。汗腺具有一种煽情的作用,成为了雪峰之上拉长的旗云,它可以让美丽、身体、风情、妙曼等等抽象词汇还原为一团肥而不腻的软体,并在你的骨头里产生不可遏制的痒意。这个过程明显具有“放蛊”的巫术意味,就好比你是一股找不到出路的死水,但软体像海绵一样容纳你,带走你,指引你的方向,成为了领导核心。更重要的还在于,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软体还可以继续使你盲目和渴望,急于等候它的光临和指导工作。

现在,源于想象的激情被针管抽空,男人被悬置在体香的上空,如一只被攥紧脖子提起来的鸭子,既看不到身体下面的变化,只闻到一股久违的香气堵住了自己窒息的咽喉。应该明白,你必须在这股味道里平静,不动就行,不然,你就找不到回来的路……

沙枣花哺育出来的体香,沙枣花更像是一个操作木偶的艺人,身体被那些看不见的线拉扯着,一步一步靠向预定的所在。花香是以光速围绕石榴裙而疯旋起舞的奇景,是皮肤上的毛孔灿然打开但找不到光源的痒意,是潮水般的暗器滔天汹涌的狂怒。花香与体香本是同性,激烈之下就像一对情敌,突然展开了一场内部比拼。于是,作为旁观的他者,才成为了这一盛宴的唯一受用者。

我想起前不久看过的一则消息,说越是价格昂贵的香水,它的粪便气息就越是强烈!道理在于,大便之所以恶臭,是因为含有一种叫大便素的易挥发成份。将这种成份大量稀释到一定程度后就会让人感到异香扑鼻。如果这个资料准确的话,我就无力分辨香水与体味的差异了,因为冲撞在我天庭里的味道就像一个蒙面人,使汉字统一为女人身体的部件,那些因热力而进一步柔软的丝绸开始飘逸为背景,但屎糊在上面。蜡一般的曲线横陈在微寒的雨夜,像针尖上停驻的天使,被旋转的脚尖进一步擦亮。我为之而付出的时间和努力,正在过渡为身体舞蹈的背景,但背景几乎就是幻觉,只有舞蹈是真实的,旋转是真实的,香味令我们的鼻腔充血。想起那些肉身上偶尔乍现的脂肪颗粒,一度在手的触及中打开了全部领域,手在不停打滑,接着就突然熄灭了,然后,又逐渐通明。

有一天,我读到萧一山先生写于1927年的《清代通史》第一篇二章第十节的“附录”,他详细记录了香妃因为“国破家亡,死志久绝”拒绝伺候乾隆皇帝而被太后赐死的情状,萧一山将之提到了国士的高度:“呜呼!荆轲豫让之怀抱,不谓远夷巾帼中见之,羊后冯妃之遗事,以较之香妃,为何如乎?” 也许恰如孙文所言:“凡心一点祭余肉,白骨三年死后香”。维吾尔女子最引人注目的美是那双无蔽的眼睛,这香,是维吾尔大眼睛的香气,不是想入非非之香,乃是侠义精魂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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