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是一部滑稽戏 不过跟自己玩儿

近日,“00后”百岁漫画家李滨声新书《跟自己玩儿》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面世,首发式暨李滨声百幅漫画作品展同期在海淀区图书馆(北馆)亮相,引发关注。著名漫画家李滨声是中国漫画最高奖项“金猴奖”得主,这位百岁老人的传奇人生经历,与他众多漫画作品相映成趣,交织出一幅独特的生动图景。

7月12日,盛夏骄阳下,北京青年报记者走进昌平区一座养老院,见到了耄耋之年的李滨声。老人家精神矍铄,充满童真。一进门,老爷子二话不说,提笔开始速写,寥寥几笔,一张人物小品便在他笔下生成,活灵活现。落座后,李老畅谈了他的艺术人生。他记忆力惊人,回忆高兴的事,笑出了声儿,说到动情处,又一度哽咽。他的风趣,良善,通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改编《夜行记》,其实是由北京市交通队提出的

李滨声成名很早,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他已经创造了艺术的奇迹:1949年,他参与天安门上的毛泽东主席画像绘制工作;1952年,27岁的他为配合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在北京召开,设计完成了位于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和平鸽”雕像。同年,李滨声成为《北京日报》第一批美术记者,开始探索中国新闻漫画,自此享誉漫画界数十载,曾出版《李滨声漫画集》《我的漫画生涯》《燕京旧画》等。

新著《跟自己玩儿》是李滨声老先生的一部随笔、漫画自选集,全书分为文字本和画册本两部分。文字本收录了他的经典作品和新近创作尚未发表过的随笔作品80多篇,这些随笔幽默诙谐,有对老北京风情、世俗、旧物的记叙,有对过往岁月有趣瞬间的回忆,有对老友的素描,也有对漫画创作的杂谈杂感。画册部分则从他诸多画作中精选了漫画、民俗、综艺类作品120多幅,这些画作或针砭时弊,或诙谐幽默,不仅代表着中国漫画的创作水准,同时也成为时代的生动记录。

很多读者翻阅《跟自己玩儿》时,第一印象都觉得这书设计得“好玩”,这本书分为文字本和画册本两部分,有趣的是这两部分是倒着设计的,一蓝一橙的封面、封底之间,文字本和画册本就像两个直立着“拿大顶”的小人。“这部书虽然不是一个大部头,但是在内容和设计创新上颇费了一番工夫,经过数稿试验、探索,最后这个互为倒立的设计样式出来后,大家都觉得眼前一亮。李老多才多艺,兴趣爱好非常多,他特别喜欢魔术,还经常表演魔术,80岁漫友联谊会上,李老当场献艺,使众人一睹漫坛魔术师的风采,因此,这样的设计和李老的人生有一种别样的呼应,唱念做打,亦庄亦谐,玩味快意人生。”责任编辑田小爽坦言。

提到李滨声,很多人都记得:他的《夜行记》被侯宝林先生改为相声。然而,说到这个经典之作,李老却谦虚地表示,“大家这么说等于给我戴高帽了。其实改编《夜行记》的是北京市交通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李老微微一笑,娓娓道来。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北京大街小巷的路况还很差,路上有明沟,难免出交通事故,因此主管交通的部门要求夜间骑车必须点灯。当时人们生活水平还很低,卖的自行车灯只有一种,售价比较贵,不带电池也两元四五角钱,买的人很少。一些因破除迷信失业已久的“冥衣铺”,俗称“烧活店”的买卖人看到商机,以秫秸皮和白纸糊成形如蚕茧的小灯笼,内插一小蜡烛,俗名“磕头了”,以低价发往路边的小贩、烟摊,市价三分钱一个。夜晚骑车的人,花钱不多就可畅行无阻了,很快就普及开来。不过那蜡烛太小,人们多是见岗亭点上,过岗就吹灭,俗称“过岗灯”。

根据这一社会见闻,李滨声画了一组漫画,初名“过岗灯”,一共八幅。经《北京日报》左笑鸿前辈指点,抽象压缩,减去了骑车人过岗回望交通警、灯笼着火、掉沟里的情节,并易标题为《夜行的故事》在《北京日报》发表。

很快,北京市公安局交通队的文艺宣传队到《北京日报》,表示要把《夜行的故事》改编成相声,以利交通安全宣传。“老陆(陆元炽,时任《北京日报》总编室主任)非常支持,还曾派我去宣传队与大家座谈过,地址好像在厂桥一带。”

就这样,1954年,《夜行的故事》改名《夜行记》,跨界进入相声这门艺术。大约两年后,侯宝林先生参加中国广播说唱团,也说起《夜行记》。不久,《夜行记》传遍千家万户,成为经典相声名段,更加广为人知。

“驴道人”闲章背后的故事,长寿秘诀是每天都劳动

李滨声积年累月,笔耕不辍,他的漫画《迎客松》获首届“中国漫画金猴奖”,中国美术馆收藏的第一幅漫画就是他的作品《我的“大金星”怎么又漏水了》。问老先生,在众多代表性作品中,对自己的哪幅漫画比较满难忘?沉吟片刻,李老打开了话匣子:“《没嘴的人》这张画是我代表性的画,我记忆犹新。因为这画我劳改了多少年这不算什么,好几个人因为看了这画被划右派的,我对不住他们。老陆是我的老师,因为我受连累,他故去的时候我没去,我对不住他呀……”李老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过了一会儿,他用细节继续织补出一段令他印象深刻的记忆。“我那时32岁,《学习》杂志为了配合百花齐放、大鸣大放的方针,约我画一些针砭时弊的漫画。我根据各方面的反映,画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襟危坐抱着一张奖状,面部五官之中惟独没有嘴,起的题是‘没嘴的人——老实干部获得者’。这张画还没寄出,就被《北京日报》的编辑看中,提前发表了,当时影响非常大。谁也没料到,后来因为这张画,我成了大右派。我好唱京戏,唱过《击鼓骂曹》,里面祢衡有一句唱词:我有心替主爷把贼扫,手中缺少杀人的刀。开批斗会,有人说‘他唱戏,他还有刀,他还要杀人’。要我交代‘要杀谁’。那天是1957年8月10号下午,外面是下着大雨,屋里是一片口号。”

此后20多年间,李滨声从文人变成工人,由画画变成劳动,“我从前是一个没有劳动知识的人,通过劳动,我具备了不少生产知识和技能,那段岁月改变了我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不懂稼穑的过去”。李老直言,“可以说,劳动是我长寿的秘诀,每天都劳动。”

“我曾有一闲章‘驴道人’。这里面还有个故事,十分有趣。”李老打趣说,“有一次我赶一毛驴取运葱秧。时间已是太阳偏西的时候了,等把两大捆葱秧装进驴背上左右两个驮筐里,我便赶着毛驴回程了。不料出村上了沿山小道刚走不远,那毛驴就‘立正’不肯前进了。牵它不走,打也不动。经过一番察看,终于发现,两个葱捆相差太大,以致两边载重不同。但苦于无能为力调整,只好用力把重的一边往上托托,没想到毛驴马上就继续往前走了。没走多远它又停止不前了,我只好再把重的一方往上托举,小毛驴又如常前进了。”

如此三番五次,小毛驴也精明了,非得人帮助,否则不肯再走一步。“天渐渐黑了,全程还没走一半,我只好帮它到底,托着偏重的一边伴它同行。回到一担石沟已是点灯时候了。我汇报了迟回的原因,被谅解了。不过对我有所批评:‘驴道主义’。”

后来,有一位篆刻家听到这个故事,赠给李滨声一枚篆刻印章“驴道人”,以为纪念。劳动改造,寒冷的冬夜,崎岖的山路,清冷的月光,艰难的赶路……能够把这段灰暗的人生遭遇,像说书一般笑着送出诙谐和幽默,听着笑着,却令人眼角起雾。

漫画的意境海阔天空,可以针砭时弊,也可以树立乐观主义精神

漫画何以称之为漫画?“漫画的题材、技法无一定之规,不受时空限制,都是漫无边际的绘画方式,因之称为漫画。这样的解释,再合适不过的了。”李滨声认为。

我国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漫画?李老坦言,这要从两方面说。从称呼上说,“漫画”一词近代才应用;再早称过“谐画”。

从漫画的表现形式说,我们国家两三千年前就有了。人类自古有飞升的愿望,因此有神话“嫦娥奔月”的画。人没翅膀就能腾空飞上天去,佛教的“飞天”“天女散花”都是漫画。为增强腾飞的感觉,设计的飘带显出舒卷变化,十分生动灵活。“梦境”只有漫画手段能表现。例如“唐明皇梦游月空”“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其方法就是在睡眠的人头顶画一卷升起的气流,在其范围内画那人出窍的灵魂的活动。这种浪漫的表现手法是造型艺术的一个创举。

“龙”是我国多民族的图腾,也是漫画造型。哪里会有能飞、能潜,还能喷水、吐火的怪物?何况更奇特的是,龙一身集中了七种动物的特点,牛头、鹿角、虾眼、鲇须、鱼鳞、蟒身、鹰爪,姿态更是多变,常见的就有团龙、盘龙、滚龙等。可以说龙的造型是漫画造型最成功的一例。传统国画中常把鹤与松画在一起,其实二者因为生活环境不同,是不能见面的,古画中常见的“松鹤延年”实际是漫画。钟馗的艺术形象是唐代画圣吴道子的杰作,造型夸张,寓美于丑,堪称漫画人物肖像典范。到了明末清初,随文人画兴起的“钟馗”迎春贺岁图,平添了诗情画意,这类题材画卷从构思到笔意,实际是漫画。

在李滨声看来,漫画是绘画,“更准确说终究是宣传品,比别的艺术门类担负的社会责任感更重些。”他认为漫画与旧时文人画有不同的一面:文人画多半是供少数人欣赏的,为“阳春白雪”;漫画是给多人看的,是“下里巴人”,更接地气。“正是因为漫画具有这般海阔天空的意境,可以针砭时弊,也可以树立乐观主义精神。”

对于“漫画家”这一称谓,李滨声不无幽默地表示,“漫画家”是世人抬爱的称谓,自报家门时,常常会说“画小人的”。“漫画家永远成不了‘大款’。当今最著名的漫画泰斗华君武,论贡献最大,论级别最高,同行都知道他不是大款。”

痴迷京剧,牢记古文,传承民俗文化

作家从维熙称李滨声是20世纪最后一位才子。他不仅是漫画家,还是京剧票友,号“梨园客”,还对魔术、风筝、民俗典故都有精到的钻研,令人称奇。李老风趣地说,“我从小学戏,我是唱戏的,我不应该是画画的,我是演员。”

李滨声老先生自幼便痴迷京剧,尤其对文武小生的行当情有独钟。他不光爱看戏、听戏,还好自己演。为演好武生戏,他几十年如一日地练功,推云手、走圆场、耍花枪、舞大锤等等,几乎把自己喜欢的武戏演了个遍。70岁生日时,他还与著名京剧艺术家李慧芳等在人民剧场联袂演出,他扮演《八大锤》中的陆文龙、《春秋配》中的李春发。

“我今年活了99岁,我是从民国过来的人,小时候读私塾,我就好写好画好记,民国初年到上世纪40年代这段历史我记忆犹新。我现在还能背《古文观止》《前后出师表》……我在孙中山创办的中国大学读书,是最后一届毕业生。想我这一生是一幕滑稽戏,太笑话了。”

“那您现在还能记得那些古文?”老先生闻言一笑,《滕王阁序》已脱口而出,“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一气呵成,神态潇洒。

“我是大众文艺创业会的学员,是老舍先生的学生。我是老舍学会的顾问,在北京文史研究馆我画过《追踪—民国文化大家的北京生活图记》。敢说一句大话,不会有比我居住过老北京的有名场所更幸运的人。郑王府、瑞金大楼、火烧圆明园的法国兵营、颐和园的大戏台、齐如山旧居……这些历史上有名的地方我都住过。”李老笑言。

随后,他指着一幅漫画介绍说,“这张画好多人看着新鲜,但不讲人家就不知道,它说的是过去每年正月街上的一景,新姑爷‘回门’,穿着长袍、礼帽,帽子上插着红绒花,手里提着点心匣子,过去人买点心都是用蒲草包着,唯独送给老丈人家的时候要用匣子。后边走着新媳妇,离着他六步远,寓意‘六六顺’,其实本意是那时候新媳妇害羞,不好意思走在一起。再说服装,从旗袍的演进,就能反映出很多老北京的生活,这太多了,说不过来。”对老北京的民俗文化,李老如数家珍。

“民俗不是趣味性的,民俗表现的是传统文化道德的生活,中国传统文化讲礼义仁智信,这是民俗的根基,要传承它。”李老举例说,北京的胡同名称包含的历史渊源、文化掌故太多了,“西绒线胡同西口因为有大都会电影院的缘故,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就很繁华。大都会电影院东邻的大生照相馆橱窗是西绒线胡同一景,因为那里拍的戏装像很有名,常有过路行人驻足观看。那橱窗中有一幅《连升店》剧照最生动不过,据说是富连成陈盛泰先生和孙盛武先生。西绒线胡同当年还有一件事,小说《红岩》中华子良的人物原型韩子栋,曾经以西绒线胡同西口内的小书店作为掩护身份之所。”

李老的讲述,似乎穿越时光,铺陈出老北京城的时代光影,“梅兰芳也曾演过‘草台’,也就是露天演出,不过看过的观众有限,不过两千多人。”他又兴致勃勃地说,“时间是1952年夏天,地址是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观众是工人阶级劳模及先进工作者。”

原来,新中国成立后,“太庙”的大殿改作交谊舞厅,并建起了体育场、电影厅和露天“劳动剧场”。劳动剧场每周有演出,有的剧目连演几天,如《刘巧儿》《董存瑞》。当时,北京市总工会的文教部干事提议:可请梅兰芳为工人阶级演一次专场。这建议被采纳,不久便订了日期发票给基层工会,分配给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演出的当天,天气预报有小雨。这一意外情况只好临时向观众做思想工作:如遇雨也不可退场,因机会难得。好在,演出时下的是“毛毛雨”,演出并无大碍。谢幕时掌声如雷,一青年女工上台向梅兰芳献花。梅兰芳接过献花转身献给“霸王”,那女工以闪电般速度由“霸王”手中夺回献花还给梅兰芳。这一意外之举引起台下一片笑声。因为这次演出,“梅兰芳也演过草台”传为佳话。

整整一上午,李滨声老先生作画、接受采访、讲故事,百岁老人的状态真好。养老院院长担心累着老人家,走过来说,“该吃饭了。”“你瞧,她不让我说了。”李老像个孩子似的,略显无奈地一摊手。采访结束,听院长说滨声老早晨喝了一碗面茶,吃了一个油饼。午饭端来的是一碗粥和几块红烧肉,还有他最喜欢也经常喝的格瓦斯。

再回首,那间小小的屋子里,一位低头弯腰举勺吃粥的老人,像是一幅剪影画,画里那个真实善良的人,创造了许多的美。而他一生的升沉荣辱、悲欢离合,都化在“跟自己玩儿”中,时间在这里有了重量。

文/本报记者李喆供图/田小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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