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的性》
王大可 著
新星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
忠诚与出轨,诚实与作弊,温柔与残暴;美丑、阶层、江湖、宫斗、无私、同理心……动物的世界,与人类世界无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牛津大学博士王大可笔下虽然是动物的世界,却处处流露对人类世界的关照,由动物的性与爱,反思人类的性与爱、进化与文明。
>>内文选读:
求偶难题:美、暴力与欺骗
又到了动物交配的季节,草地上,流苏鹬争夺配偶的战争已经一炮打响,各群体严阵以待,使出浑身解数。打头阵的当属装备着黑色羽毛的流苏鹬,他们是这片领地的老大。一旦有雌性进入,黑色流苏鹬便会翩然起舞,搔首弄姿地展示自己的美好。黑色流苏鹬体形强壮,是土地上的地主阶级,优先享有领地、食物的使用权。在异性面前,他们拥有优先展示自己的权力,优渥的生活条件也更容易得到异性青睐。
两只雄性黑色流苏鹬狭路相逢,眼下硝烟弥漫,剑拔弩张。雌性缓慢踱着步子,她们更想看看雄性的才艺表演,他们长得赏 心悦目,会唱曲会跳舞,能给生活增添更多情趣。两只雄性流苏鹬会意,开始抖擞着胸上的羽毛,张开翅膀笨拙地跳舞。雌性心满意足地走向唱跳俱佳的雄性。然而,没得到青睐的雄性开始耍赖,一脚踹在赢得美人的雄性背上,用尖锐的喙啄对方娇嫩的泄殖腔。后者雄姿英发的样貌不见了,反倒被撵着满场跑。雌性的心上人就这样被暴力逐出了竞技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雌性观看这场战斗的时候,一只白色雄性流苏鹬鬼鬼祟祟地接近了她。这只白色流苏鹬是帅气黑色流苏鹬的跟班,在老大被追得满场跑的时候,他没想着上前帮衬一把,倒是想渔翁得利。他猛地扑到雌性身上,咬着她的脖颈,弯曲下半身准备交媾。雌性哪想到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只能奋力挣扎。洋洋自得的黑色流苏鹬这才缓过神来,忙上前驱逐白色流苏鹬。
流苏鹬是一种特别的水禽,雄性演化出了三种形态:黑色的凶狠的“地主阶级”、白色的顺从的“流浪汉”,以及外形酷似雌性的“伪装者”
心上人跑了,雌性只得将就嫁给眼前这个救了自己的以暴力取胜的黑色流苏鹬。婚后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丈夫后宫充实,这天,他又瞧上了新的“雌性”,卖力地献着殷勤。他炫耀着让自己称霸一方的肌肉,目标“雌性”只觉得索然无味,但却并不拒绝结婚的邀请。新来的“雌性”热烈地和雄性的后宫佳丽们打着招呼,旧有的雌性并不排斥,只当是百无聊赖的生活中多了一个陪伴。谁知新来的“雌性”举止暧昧,刻意制造着肢体接触,旧雌性只当对方在释放友好的信号,并未驱逐“她”。“她”一个踉跄翻上一只旧雌性的背,咬颈踩尾交媾一气呵成。旧雌性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新来的“雌性”早已跑得无影无踪。旧雌性怎么也想不到,将来自己的儿子也会生成这副模样,靠欺骗来获取仅有的交配机会。
警惕恋爱中的骗局
什么是公平难以回答,我们不妨换一种方式来寻找答案—— 什么不是公平。对小偷感到愤懑的人估计会认为欺骗有违公平, 但当我们满怀期待地去自然界中找寻诚实,最后可能会失望地发 现,欺骗远比诚实来得广泛。
求偶博弈中的欺骗无外乎我爱你,你却不爱我,因此我伪装自己来迎合你。伪装总有卸下的一天,发现对方不是良配的雌性, 或高傲地一走了之,或深陷雄性的陷阱无法脱身,只得委曲求全。无论如何,受到欺骗的雌性都付出了时间成本,甚至生殖成本。
纵然在人类眼里,雄性蓝孔雀有着夺目的尾羽,但在雌性眼里,漂亮的尾巴太多,有趣的灵魂太少。那些长得不够美、才艺不够好、打架不够强的雄性终究难觅佳人。如果雌性都不愿上门看看,他们就更没有机会了。因为流量为王,而自然界里最招徕流量的就是叫声。
蓝孔雀
蓝孔雀交配时的叫声格外地引人注目,获得交配机会的雄性蓝孔雀一边交欢,一边引吭高歌时,方圆几里都可欣赏到这刺耳的叫声。按常理说,交配之时是动物一生中最危险的时刻之一, 容易被捕食,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那些不处于食物链顶端的物种一般都会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悄悄行动。雄性蓝孔雀却反其道而行,大声宣告自己的存在,面对气势汹汹的捕食者毫不畏惧。雌孔雀对于这种男子气概也是十分佩服,循声而来,主动献身。
既然叫声能给自身魅力加分,一些不法分子也就打起了小算盘,纵然自己是铁杆单身汉一个,也要学着那些风流公子哥成天乱叫。这些心机雄孔雀叫完之后还会衔住一根小木棍啄地,假装嘴里有食物,勾引雌性。平均而言,叫声可以多吸引14.4% 的雌性造访,一旦有了流量,雄性就可以尽情展示自己,或者使用蛮力逼迫雌性就范。大多数雌性抱着看帅气小哥哥的心愿而来,却失望而归。不过,我们也不能全然忽略雌性的主观能动性,骗子毕竟是骗子。研究人员发现,尽管31%的叫声是骗子发出的,但只有不到3%的骗子能成功和雌性交配。
原鸡是家养鸡的祖先,群体中的每只鸡都有自己的社会等级,从原鸡的一生可以窥见性选择的残酷
进化论不能用来指导生活
达尔文主义至今仍旧是生物学里最重要的理论,并被遗传学等大大扩充,演化成新达尔文主义。《物种起源》一共有六版, 目前公认第二版最佳,之后迫于各种社会压力,越改越变味。达尔文在最初的《物种起源》中没有提到适者生存的概念。1869 年, 达尔文出版了第五版《物种起源》,将第四章的题目由“自然选择”改成了“自然选择,又称适者生存”。适者生存这一概念来源于斯宾塞。斯宾塞认为,生物都遵循进化的规律,种群密度够大的时候就产生竞争,一种生物如果相较竞争对手有生存优势,且 它们可以把这种优势传递给自己的后代,多代之后,那些不怎么成功的生物就被淘汰了,因此适者生存是进化不可避免的最终结果。社会也是如此,社会由简单向复杂进化,进化的过程中, 小的社会被吞并或者淘汰,通常是通过战争,最强大的社会留下来,逐步扩大,形成超级社会。
达尔文的斗牛犬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93 年在牛津大学为《物种起源》激辩,讲座内容被整理成《进化论与伦理学》一书,此书的中文翻译版叫《天演论》。原书中,赫胥黎认为,适者生存这一理论有极大的偏差,社会抛弃弱者、不幸的人和不能为社会创造财富的人是可耻的,因为文明的力量在于,我 们不是只让最适者生存,而是让那些不适者也能生存。但严复的翻译版却结合了斯宾塞、赫胥黎、达尔文,还有他自己的理论,寻求保种救亡。
尽管如此,在大众眼里,适者生存仍旧是达尔文的锅。
那真实的达尔文是什么样的呢?达尔文老人家写了非常多本书,有研究藤壶的,有研究灵长类表情的,但最出名的两本书是1859 年出版的《物种起源》 和 1871 年出版的《人类的由来和性选择》。在《物种起源》里,达尔文介绍了自然选择和性选择。他认为,进化之所以发生,有三个先决条件:第一,个体有差异;第二,差异影响生存能力;第三,差异可遗传。大部分生物产生的后代远多于最后被筛选存活下来的个体,因为有差异, 在同一条标准下一定有高下之分,那些略优于同伴的个体更容易存活,处于底层的个体会遭到毁灭,这就是自然选择。自然选择不会诱发变异,它只是保存了已经发生的、能促进生物生存的那些变异。但是,不同环境中的选择标准不同,所以不存在某些绝对优秀的个体。
金丝雀宝宝在自己还是一颗鸟蛋的时候,就已经盘算起了未来怎么找妈妈多要一些吃的
斯宾塞也写了很多本书,广泛涉猎社会学、生物学、伦理学和宇宙学,形成了大一统的哲学体系,是社会学的奠基人之一。在19世纪风头无两,他的专栏被当时的众多大佬订阅,比如达尔文、密尔等等。斯宾塞被后人定义为社会达尔文主义者, 可是早在1852年,斯宾塞就提出了适者生存理论,比达尔文出版《物种起源》还早了七年。这个命名显然不够科学,导致达尔文频频躺枪。与其说社会达尔文主义由达尔文主义发展而来,不如说,达尔文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同时由拉马克的进化论和马尔萨斯的学说发展而来。尽管斯宾塞的很多学说颇有建树,但他为人诟病的一点是,他认为,政府不该过多帮助社会中不幸的人,比如,护士照料病人,可是却给自己和家人带来了患传染病的风险,因此罹患疾病的弱者不应该要求周围的健康人为他们牺牲。他认为,社会上的竞争要么会淘汰那些不适应的人,要么会让他们居安思危奋起变革。1850 年,斯宾塞在《社会静力学》中指出,社会应该清除那些不适者,让世界变得更好,这和 20 世纪大为发展的福利主义背道相驰。
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名声最后被优生学搞臭了,连带着达尔文也经受骂名。斯宾塞的进化伦理学虽有瑕疵,但理论其实并不十分极端,至少他仍旧认为文明的力量超越了暴力的竞争。可达尔文的表兄弟高尔顿不这样认为,他一手创立了优生学,认为有些人比较优秀,有些人比较劣等,应该让优秀的人多生孩子,同时清除劣等种族。优生学的另一支持者是德国博物学家海克尔,他甚至认为,我们应该像斯巴达人一样,抛弃那些体弱的婴儿,以保证种族的优良。历史上垃圾的理论很多,但是只要理论不被政治利用,就起不到实质性的破坏,久而久之就被人遗忘了。然而优生学遇上了纳粹,后者带来了20世纪最大的浩劫,成功地让前者遗臭万年。
雪雁会主动收养窝附近被抛弃的鸟蛋,但这可能不是出于善心,多孵一个蛋的边际成本可以忽略不计,但混在自己蛋中的弃蛋可以帮助稀释被捕食的概率
尽管我们嘴上唾弃着纳粹,但社会达尔文主义仍像血管一样深入了人类社会组织,掩藏在皮面之下。有疾病来了,我们就淘汰免疫力差的人,淘汰没有生产力的人,淘汰不孕不育的人。有暴力冲突来了,我们就淘汰那些弱势群体,那些没有武力的人,那些没有财产的人。但总有一天,我们会老,总有一天我们不能再为社会创造财富,总有一天我们手里没有枪。所以,人类所做的一切科技和医疗方面的努力,不是让我们的社会淘汰那些“不适者”,而是让弱势群体也能违抗自然选择活下来。如果无法自然受孕,我们还有试管婴儿,如果生下来就有疾病,我们还有现代医疗,如果年老体衰,我们还有社会福利和医学支持。
死太容易,活着才难。
>>作者简介:
王大可:本名王云珂,牛津大学动物学系Edward Grey鸟类研究所(EGI)博士。大象公会专栏“动物性”作者。
作者:王大可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