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带鬼面具的人

端午小长假,踩着鼓点咚咚咚地走来。

当我们趴在河涌海边,看广东房东们赤身裸膊,

幻想着烧鹅一样的肤色在烈日下滋滋冒光时。

住在沅江边,古镇上的庄迅

发来了现场直播。

△ 浦市古镇龙舟赛现场。图/庄迅

龙舟打江对岸直面冲来,

如尖刀一般,横着切碎了烟雨朦胧的江河。

汉子们奋楫着、嘶吼着,鞭炮声、欢呼声划破天际。

鼓声高潮时,过险滩,船翻了,随即翻起一阵巨浪。

老人家拿着望远镜,眼巴巴地望着。

古镇上,人们抬着猪,端着菩萨,走过了田间,绕过村寨。

△ 黑龙菩萨游街。图/庄迅

“那场面,比结婚、过年还要热闹。”

庄迅说,最近几乎天天守着在江边,每一次直面这些场景,都让他热泪盈眶。

这些年轻的、身强力壮的、打工的汉子们,

从五湖四海,回到故乡,

变成了沈从文笔下气势如牛的民族勇士,变成了古龙小说里的热血英雄。

小镇生活也终于掀起阵阵巨浪,

掀翻了以往的孤寂、清冷、老迈与被遗忘。

△ 龙舟现场。图/庄迅

这,是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湘西。

我们随即和庄迅深入聊了聊。

在一座安静的古庙里,有黑龙菩萨和叽叽喳喳的小鸟作陪,

聊起他的家乡和他生活了3年的湘西第一古镇——浦市古镇。

庄迅,湘西人。

现在是一名傩面具制作师,亦是一名爱好行走古镇、村落的旅行者。

△ 庄迅遇到的傩法师。图/庄迅

但用他的话来说,老家在湘西东边,算是偏边缘地带,而目前所在的小镇,才是湘西的核心区域。

这里有他喜欢的傩面具老师傅,有他爱溜达的江边,还有那栋和妻子生活的古朴小院子。

古老的民族文化轶事、遥远的传说、商贸的过往荣光,好像全都一下子跃然纸上。

甚至于,湘西的神神怪怪啊,都变得可敬又可爱起来了。

△ 戴傩面具的小女孩。 图/庄迅

01

遇到“神鬼”,出诀

庄迅很有趣。

搬到浦市古镇第3年,他在路上遇见过的“神”与“神事”,恐怕要比他做傩面具刻过的多多了。

我们对话的第一个问题:如果你要向外人介绍湘西,会从哪里开始?

“那就手诀吧,法师们驱鬼做法常用的那些,”庄迅笑着,很是爽快。

我反应慢了一秒,缓慢地跟上,亦缓慢地调侃道,嗯,一来就“教作法”,果然很湘西。

他开始假设:

“山林深处,烟雾缭绕。晚上的夜路不好走吧,那,你不得学一个杀鬼诀吗。”

拇指弯曲,食指自然地搭在上头,剩下的打直,发射能量。

“捏一个手诀,在路上走,如果遇到什么,对它使用一下。”庄迅轻描淡写地一笑而过。

而我的脑海里,开始幻想着和林正英并肩作战了。

当然,神鬼们,也可能如风,来影无终。

△树林里的“鬼神 ”。图/庄迅

“如果,你遇到刮大风,风太大,一直不停。那就来一个风诀,让它吹小点儿,温柔点儿。另外如果你觉得家里有什么不对劲的,那也来个手诀,令诸邪避退。”

这些曾经是巫傩法师们游刃有余的手势,其实在年轻一辈里,已经不多见。

“手诀,是一种很原始的语言。

用来与看不见的事务沟通,以达到某种目的。在湘西的锥牛、跳香、还傩愿等仪式中,仍需要使用大量手诀。”

庄迅在自己的小红书上,介绍傩面具,分享湘西日常,还包括这些逐渐少为人知的“神灵鬼怪”。

△ 庄迅小红书截图。

湘西巫傩中,手诀是个很重要的“道具”。

请神,用它。

诸如玉皇诀、老君诀、本师诀、祖师诀、三清诀。

与自然对话,有金木水火土诀,开山诀、造桥诀等等。

而在退邪这个业务里,湘西的法师们亦讲究一个一物降一物,一招对一邪的原则。

比如屋中扫瘟用收瘟诀,除瘟邪用剑诀,请天兵天将助力用发兵诀。

你看,小时候谁没学过仙侠,舞过几个招式,biubiubiu呢。

△ 戴面具的人。图/庄迅

合理怀疑一下,仙侠电视剧里的法术,灵感恐怕大都自于此吧。

也是在后来徒步湘西的途中,

庄迅才发现,整个湘西地区,尽管方言五花八门,傩面具各有各的特色,祭祀和信奉的神也讲究一村一地,一地神。

“可手诀,居然是基本通用的”。

△ 庄迅在旅途中,和当地老人交流手诀。 图/庄迅

古老的语言,让湘西人的信仰,达成了某种和谐共通。

他们信仰一切神灵,也对能和神灵通话的人,充满敬畏。

庄迅说,在湘西的街上,尤其赶集时,可以看到很多摆摊的、算卦的。

这个职位,叫仙娘。

“她们能让你和你的祖先说话,和你想念的、去世的亲人对话。”

听起来不可思议,神乎其神。

“但在过去,这些都是帮助别人来解决问题的人。坐在摊位前的人,大都是有苦。”

△仙娘。 图/庄迅

庄迅经常看到成年人,坐在摊前,讲述困境,请求仙娘指点。

甚至有一次,他遇到了四个年轻漂亮女孩来求神问卦,比仙娘出摊还要早。

或许因为他ID的缘由。

庄迅在社交媒体发了在湘西的见闻后,“只要有神庙,大家就在评论区开始盖楼许愿”。

逐渐地,他越发习惯了,出门见“神”的日常。

△ 土地庙。图/庄迅

古镇里,每一条巷子,都有土地庙,是那种特别古朴的庙,土地公公是木雕的,刀工细腻且颇为传神。

庄迅时常去做清洁工,给土地公和土地婆扫扫落叶。

赶集回家,他曾偶遇妇女对着空气说话,“她是在很认真的把悲伤讲给神听吧。”

盛会时,人群聚集的江边,也曾看到有个女人一边哭,一边唱。

“她唱了什么,我听不懂,但会让我想起屈原的《国殇》。”

庄迅顿了几秒,又补充道:“她应该在向河神诉说。”

△ 唱哭歌的女人。图/庄迅

在庄迅描述的每一个画面里,我开始将曾经了解的湘西,一步步重新洗牌。

不再是散文里,那读到的一点淡淡的、与世隔绝的况味。

不自觉地双手合十,拜了拜。

路过一桩庙,心中自有神。

02

离不开的水乡

小镇,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热闹到,神灵也似乎都得出来看看热闹才行。

△最近江边的龙舟赛。 图/庄迅

△守护神黑龙菩萨出街。 图/庄迅

住在浦市古镇第三个年头。

庄迅很少和人提起这个地方,这个他视为有缘且喜欢的临江古镇。

有朋友来,他时常带着他们去江边,去树林。

戴上傩面具,或神气、或搞怪、或温柔,总之汇成一个词,那就是快乐。

△一些戴傩面具的人。 图/庄迅

面具和快乐,亦是庄迅在这座小镇生活的轮廓。

虽说,比起旅行热门的凤凰古镇、芙蓉镇,浦市实在是没有多少人问津。

“我就喜欢这里。”

滚滚沅江水,大片的青青草地。

夫妻俩出门拿个快递,都忍不住要拍上几张,这样的。

△庄迅給妻子拍的河边面具照①。 图/庄迅

以及,这样的。

△庄迅給妻子拍的河边面具照②。 图/庄迅

浦市,湘西东南一个安静祥和的古城小镇。

曾经的商业重镇,也曾是湘西第一大古镇。

沿着沅江水,码头、货轮、商人,从这里一直直通南京。

最繁荣时,三街四十五巷,巷巷比肩接踵。

坐拥24座商贸码头,13家会馆,72座庙宇。

历史上,人们称它“小南京”。

亦有俗语,一个包袱一把伞,来到浦市当老板。

△沅江边的年轻人(上图)、浦市古镇街道(下图)。 图/庄迅

沈从文还为这里,添了一股温柔的风。

他赞美浦市,可成绝好的宋人画本,光景精美,而略带忧郁。

他说满眼是诗,一种纯粹的诗。

他说,若沉得住气,这儿能让人忘了一切浮世的营扰。

庄迅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离开过家乡,

对于一个湘西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水更能挑人乡愁,安人心神。

当过河的渡船,迎面黄昏,“河这个东西,可以把你牵连到很远的地方。”

现在,他住在河边,租的是一栋老院子,20多年没人住了。

木质的,相对周围矮了一截,刚到这儿时,夫妻俩先开荒。

一人做面具,一人做手工。

调布染料,在家里搅一搅。这日子,就搅出了色彩。

颜色鲜艳造型各异的傩面具,逐步充盈起整个工作室。

△庄迅工作室。图/庄迅

妻子染的蓝布挂在屋前,院子里的菜,长势不错,自己做的家具,也稳稳当当。

闲暇时,刺客信条和塞尔达,两人也是玩得不亦说乎。

最近,他们还养了鸡。

“我们第一次孵小鸡。孵了十个蛋,结果最后才出了一个。现在也是传家之宝了。好歹,养活了。”

庄迅在古镇的日子,过得很简单,除了雕面具,便是行走湘西。

探秘古洞,探访那些快要被遗忘的村落、寨子和文化手艺人们。

△寨子里的老人。图/庄迅

很多地方,老村闭户,古朴而失落。

前段时间,他在一座古村的古楼前,遇到一位老人摆摊。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摆摊啊?”

“因为大家都老了,我是最年轻的,还摆得动。”

“您多少岁了?”

“68。”

庄迅离开了,他理解时代浪潮,打在湘西寨子里的每一个时刻。

也明白,湘西人,对故土无言的沸腾和坚守。

△集市。图/庄迅

就像请了大半个月假,也要回来为寨子挣个气势的龙舟汉子们。

就像他在镇上遇到的骑单车的男孩。

“不大的单车,赤身裸体。我拍了一张他远去的背影,是个模糊在视线里的活泼小子。”

就像他在老村凉亭的石桌上发现的一个个坑。

△这石桌上的坑是棋子“砸”出来的。图/庄迅

“原来,这里的男人们爱下一种棋。干完农活,他们便坐下对弈。用木炭画格子,或用树枝来摆棋阵,捡石头为子。”

当树枝散了,木炭线消失了,石头砸出的坑,却越来越深。

即便是在吉首,城市公园里,

人们也热衷于,这湘西独有的棋局。

△刻在石头地面上的棋盘(上)、公园里下棋的老人(中)、下棋的孩子(下)。图/庄迅

03

湘西依旧神秘、独美

湘西,全称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属于一个行政区划概念。

地理意义上,广义的湘西囊括了雪峰山以西的湘西州、张家界市、怀化市以及邵阳市等部分区域。

吉首市,为自治州首府。

△凤凰古城。图/图虫创意

我问庄迅,湘西人的个性是什么?

他说,他没有定义,只能给我讲了许多的故事。

他用了三个名词,来代表他心中的湘西。

沅水、武陵山脉,和带着土地面具的人。

△集市。图/庄迅

一个造就柔情,一个塑造坚毅,一个带着神秘。

是的,湘西让庄迅感到骄傲的,恰是“依旧神秘”着。

依旧有生活里,人们对于山、对于水,对于自然一切的热情、守护,还有敬畏。

△巫傩绝技,上刀梯。图/庄迅

于我们而言,湘西何尝不是如此。

不论我们对这儿有多少美丽想象和奇谈怪论,神秘始终是它的代名词。

沈从文的梦里,这儿是有流水人家、傩戏白塔的《边城》。

△茶侗古镇。图/图虫创意

林正英的电影里,巫蛊与赶尸让人们对这里既瞳孔聚焦又充满好奇。

而那个快乐的湘西老头黄永玉,

虽然离开了,可老艺术家的大半人生,从来都没有放下对故土的眷念。

他在画中,给湘西留下了一大片自留地。

凤凰沱江上的“风、雪、雨、雾”4座桥,是他命名的。

茶峒清水江心翠翠岛上,有他设计的翠翠雕像,带着黄狗仍向人们讲述着《边城》故事。

从文学到艺术,从田园牧歌到民间传说,这儿早就超出了人们想象。

在这个总面积不足5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沅水浩浩荡荡地绕过高山,流经古镇、村寨,将湖南大半的美框于此。

△凤凰古城。图/图虫创意

这里有三大民族文化圈,土家族、苗族、侗族。

崇文的风气在一个又一个文学家、艺术家的接棒下熠熠生辉。

而尚武的传统,让湘西不应该只有《湘西剿匪记》,还得有“竿军出征,中国不亡”的铁血英雄气概。

水,同样滋养着湘西的柔情。

身着雪白银饰的苗族女孩们,笑起来、跳起来,叮铃叮铃地。

阿姐们做的蓝印花布,白的似云,蓝的像天,布上正缠绕着湘西的神秘与灵动。

△赶集妇女。图/庄迅

如果要说,湘西还有什么?

那就是你们很熟悉的,或陌生的——

张家界的山,鬼吹灯的怒晴湘西,和老九门的湘西往事。

还有一座座古镇,镶嵌于山水之间的朦胧意趣。

△凤凰古城。图/图虫创意

黔阳古镇,王昌龄在这写下了“一片冰心在玉壶”。

洗车河镇,掩于崇山峻岭间,一座清代风雨桥横跨洗车河。

里耶古镇嘛,适合来一碗湘西米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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