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中秋赏月时。
从古至今,一轮蟾辉带给人们不计其数的梦幻与遐想,这其中最有意境的一句话,莫过于邵茂齐的“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明代文学家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中解曰:“夫山石泉涧,梵刹园亭,屋庐竹树,种种常见之物,月照之则深,蒙之则净。金碧之彩,披之则醇;惨悴之容,承之则奇;浅深浓淡之色,按之望之,则屡易而不可了。以至河山大地,邈若皇古,犬吠松涛,远于岩谷。草生木长,闲如坐卧。人在月下,亦尝忘我之为我也。”
好一个“忘我之为我”!大约正是这一份亦真亦幻的境界,使得古代笔记中那些跟月色有关的志怪故事,读起来总有一股子仙气。
中秋饮酒赏月
一、奇术:花落化作美人舞
若谈及与月色相关的志怪笔记,很多人第一时间想到的恐怕是蒲留仙的《崂山道士》,道士以箸掷月,“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后道士邀两位朋友移席月宫,“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
无独有偶,在清代笔记《谐铎》中载有一件相类之事。
《谐铎》安徽祁门县县署的东边种有一株桂树,开花却无花香,当地人称之为“臭桂”。一天晚上,月色绝佳,“有道者偕老翁乘月而来,吟啸其下”。道士指着臭桂笑道:“此蟾宫第七株也。”老翁说:“既然是月府仙葩,应该奇香无比才对,何以此株毫无香气呢?”道士说:“八百年前,月主翻修广寒殿,因为此树碍其殿角,命吴质移去。恰被一阵罡风吹堕尘世,被钱神拾去,原本打算植在铜山之上,因为香气忽然收敛,令钱神厌恶,就弃置于此了。”老翁笑道:“看来就是仙桂也讨厌铜臭啊!”道士笑着说:“看我今天为此花一洗此辱。”说完他举袍袖绕树三匝,那桂树立刻异香飘拂,馨闻数里。忽然起了一阵西风,将树上之花纷纷吹落在地,“花中各现一美人,霓裳羽衣,蹁跹起舞”。有一最美女子,含笑倚树而歌曰:“金风飘兮玉露晞,天孙迟我兮银河之西。嫌龙腥兮不肯骑,跨彩凤兮拚飞。铜壶漏转兮星影低,玉宇高寒兮我将谁依?揽桂树号涕洟,逝将去此兮与子同归!”歌毕,西风又作,烟飞雾卷,美人不见。老翁说此树从此可以流香万古矣,道士却不以为然道:“无声之声,乃为正声,无味之味,乃为至味,吾终愿以无香全此花之真也。”说完复举袍袖拂之,香气尽散,然后偕老翁谈笑而去。
在成书早于《聊斋志异》的清代笔记小说集《觚剩》中,也写过一件月中遇仙之事。
《觚剩》“明万历末,顺德县有吴章者,儒家子也,素好神仙之术,复耽音律,学业遂废,生计亦疏。”眼看他日子越过越穷,同乡们便推选他为里正,这样每月有一份钱粮可领。
这一年五月,吴章从乡里运夏粮到县城。县城的旅店老板热情好客,因为荔枝初熟,便采摘下来装在盘子里请他吃。吴章吃了一些,剩下几枚装在衣囊里,准备回家时带给妻子。这时已是黄昏,吴章往县城外面走去,走了十余里,但见天上一轮皎然的凉月,在山野间铺下一片银光。忽然,远处隐隐传来笙箫之声,吴章有些好奇,便循音而往。“仰见祥云一队,前列旌幢,中拥彩舆,从者十人,或驾青牛,或乘白鹿,鹤氅缤纷,霞裙缥缈,手中各执乐器,所奏之乐,绝不与人间相类。”吴章被这美妙的乐曲声迷住了,一边追一边听,不知不觉间,脚下离开了地面,越走越轻,越走越快。不久天色向晓,“祥云队”中的一个从者回头对吴章说:“你一路追来,不怕迷路吗?”吴章便问坐在彩舆中的人是谁?从者说:“是泰山之主碧霞元君,巡游南极,炎海天妃设凝冰果会,留宴三日,今天回宫。”说完这话,祥云四散,吴章从空中坠落地面,身上居然完好无损,抬头一看,乃是山东布政司署内。恰好有衙役从旁边经过,以为他是盗贼,绑了去见藩台。藩台审问他是何人?因何到此?吴章报上自己的名字后说:“途遇仙乐,随之而行,不知何以至此。”藩台怀疑他是妖妄之人,“搜检衣囊,一无所有,唯鲜荔数枚尚存,剖之甘芳,如新摘于树者,始信其言”,送他回家去了。
二、异能:杓篮存贮明月光
宋人蔡绦在笔记《铁围山丛谈》中写一“存贮月光”之事,将美与想象力发挥到极致。
《铁围山丛谈》有个姓韩的青年,“嗜酒,自云有道术”,大家都不相信。有一次,两个旅人从桂林前往昭平,当晚他们都住在桂林郊外的一座寺院中。韩生也来投宿,夜里他不睡觉,抱着个竹篮,拿把杓子来到庭院中。两个旅人不知他要干嘛,从窗户里探头往外看,但见韩生“以杓酌取月光,作倾泻入篮状”,他们不禁笑着问:“你在做什么?”韩生庄重地说:“今晚月色难得,我怕改天会起风雨,便看不到这么美好的月色了,所以存贮一些。”两个人听完不禁哈哈大笑。第二天他们偷偷拿了那篮子一看,“则空篮弊杓如故”,更是耻笑韩生说大话。
这一天船开到昭平,两个人和韩生一起坐在江亭上,让各自的仆厮办治肴膳,买了很多酒,准备不醉不归。忽然江上起了大风,俄而日暮,风益急,连灯烛都点不着,江亭上漆黑如墨,不辨眉目。这时,一个旅人想起前几天的事,戏弄韩生道:“你存贮的月光现在还有吗?可否拿来一用?”韩生一听抚掌大笑道:“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这件事!”然后跑回船上,“取篮杓而一挥,则月光瞭焉,见于梁栋间,如是连数十挥,一坐遂尽如秋天夜晴,月色潋滟,则秋毫皆得睹”,众人不禁欢呼起来,当夜便借着月光饮了个痛快。
有此异能者,还有明代曾任山西太原卫指挥使的奇人李福达。据钱希言所撰笔记《狯园》记载,李福达曾在常州杨家做客,“方中秋,会有数客同在六郎家饮”。这一夜万里无云,霁月澄莹,主人得意洋洋地对客人们说:“今夕何夕,月出皎兮!”李福达听完,偷偷溜到外面,在屋檐的角上揭下一片瓦,“可三寸许”,然后回到酒席就坐。这时天上忽然掀起一阵狂风暴雨,沾湿盘筵,客人们纷纷避走,宴席就此作罢。李福达却跑到隔壁七郎家里继续赏月饮酒。第二天七郎正好有事去六郎家,六郎说起昨晚事,犹有不悦之色:“昨宵与客共饮,方羡月色大佳,忽风雨骤至,客与主人皆不乐,为之罢席。”七郎一听大吃一惊,说昨晚整夜月明如昼,哪里有过一丝风雨啊!六郎恍然大悟,知道是李福达作法,赶紧找到他恳求道:“今宵须从李先生乞月赏也!”李福达同意了。谁知刚刚设宴完毕,便见天空中乌云密布,大家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李福达朝着天空将袖一拂,“少倾云收雾散,清光洞然”。
这些将月光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笔记,当然只是杜撰,但历史上还真有人拿着月光说事,而且是一本正经地说大事。明末清初的文学家张岱在《夜航船》中记载:“崇祯十一年四月己酉夜,荧惑(火星)去月仅七八寸,至晓逆行,尾八度掩于月,丁卯退至尾,初度渐入心宿。”对此天象,大臣杨嗣昌上疏说:历史上月亮吞食火星的事情时有发生,汉元帝建武二十三年,月食火星,第二年呼韩单于攻打五原塞;唐宪宗元和七年,月食火星,第二年连续打败仗,所以皇上您要注意修德以避害……然而张岱考察了杨嗣昌所引的年月,发现全都是错的——又一个中国古代政治中为达目的信口开河的典范。
三、魔怔:沉江为作望月诗
月色之美,人要赏,仙要赏,而鬼竟也要赏。
《庸盦笔记》有记:无锡北乡有个名叫胡家渡的村落,一名塾师训蒙于其间。每天晚上,有个货郎都会挑着杂货担子进村,卖些糖果蜜饯之类的。塾师与学生们各自向他买些食物消遣,而货郎则在三更天才回家。日子久了,习以为常。谁知有个晚上,货郎没有来,并从此两个月毫无声息,直到有一天他才重来,瘦成了一把骨头。塾师问他怎么了,货郎说:“这一次我差点死掉,现在走到你们村的路口我都心有余悸了。”
原来,货郎的家距离胡家渡只有十里地,两个月前的那个三更天,他挑着杂货担子往家走,天上月明如昼,路过一座桥的时候,忽然见到两个“人”正在凭栏赏月。他们俩“身长不及三尺,而须眉皓白,相对啁瞅,其语了不可辨”。货郎知道这两个不是人乃是鬼,然而四顾旷野,欲退无路,只好放开胆量,挑担上桥径直走过。来到那两个人身边时,他故作镇静地说:“请二位先生让一让道。”其中一鬼大怒道:“这人可恶,打他!”货郎当即晕倒,“人与担直坠至桥下”。不过,也许是如此皎洁的月光让鬼也难动杀机,最终货郎还是逃过一死,五更天时被一个路过此地的人发现,送回家歇了两个月才痊愈。
虽说鬼赏月是不可能的,但因为一首赏月诗而闹出人命的奇事,晚清还真出过一件。《洞灵小志》上写福州城外南台有个十三岁的戚姓学子,“奇慧,貌亦清俊”。有一天他读李白的诗《夜泊牛渚怀古》,读到“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一句时,便跟同学们聊起了传说中李白在采石矶捞月溺死之事,他说:“如果李白沉到江底,做一首水底望月诗,肯定有趣。”第二天午后,塾师外出,恰好天气炎热,戚生便跟两个同学到台江游泳。台江清波如镜,他们载沉载浮,相顾乐甚。戚生忽然说:“还记得咱们说的水底望月诗吗?何妨一试!”说完就跟两个同学往水底游去。良久,岸边钓翁见水面浮起两根发辫,知道有人溺水了,赶紧喊人来,将那两人救起,见是学堂的学生。两个人老半天才醒来,说明缘故,众人才知道还有一个戚生没有浮上来,“急雇善泅者数人入水求之,得之江底”,自然早已一命呜呼了。
《洞灵小志》戚生之死,实在可惜,按照现在的说法,大约就是一种“魔怔”,然而一想起那金轮挂树、满目皎然的景色,谁又能不魂摇魄荡呢?所以才有了沈石田“仰而茫然,俯而恍然;呀而莫禁,眄而莫收;神与物融,人观两奇”的感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