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服,是一种时尚

日本是个设计大国,而日本人的着装打扮,则是极为讲究场合的。不同的场合便有不同的着装要求。因此,走在日本街头,即使遇到不认识的日本人从你身边擦肩而过,看看对方的着装,也大致能猜测到他或她今天打算去干什么。

例如说:系白领带的人必定是去参加婚礼,系黑领带的人则肯定是去参加葬礼;从孩子到父母都身穿正装的,若不是去参加孩子的发表会,就是去参加孩子的入学典礼;若迎面遇到一群身穿崭新白衬衫与黑西装的年轻人,则七有八九是去参加公司招聘面试的;若再遇到一群男女,头戴五颜六色的假发,服装夸张怪异,个个打扮得像漫画里的人物——不用说,这群男女肯定是去参加Cosplay聚会的。

因此,在日本生活久了,就会发现日本人的着装,通常具有制服一般的群属特性,极为容易识别。在相同的场合所聚集的人,通常穿着特征也极为相近。因此,与其说日本人的时尚“个性化”,不如说日本人的时尚“制服化”。

而日本的这种“制服化时尚”的形成,并非偶然,而是与日本近代历史息息相关。甚至可以说:日本人脱亚入欧的洋装化过程,其本身就是一种“制服化”过程。

Fashion——也就是中文所言的“时尚”,于17世纪首先出现在欧洲的宫廷。但真正具有社会意义的“市民时尚”,则与民主思潮和自由理念一起,出现在18世纪的欧洲,并以法国大革命为契机,完成了从下自上的逆转:

在法国大革命之前,法国的时尚,是从宫廷贵族开始,逐步扩散到地方权贵的、一个自上而下的过程;

但法国大革命开始,穿着灯笼裙裤的贵族们害怕被穿着工作裤的平民们逮住送去断头台,不得不换上平民们的工作裤潜伏逃命。市民社会的形成,令服装所代表的权力记号消失,Fashion成为市民新生活的一部分。

随后从18世纪后半期开始,英国的工业革命带来批量生产批量消费,催速了Fashion的新陈代谢,令Fashion拥有了更为完善的、更具时效性的循环系统。Fashion不再属于传统的宫廷贵族,而成为新兴资产阶层的身份象征。

但Fashion进入日本,却与西方的民主、自由、平等之类的理念没什么关系,它一开始就是作为一种“洋装化制服”而被日本政府引进的:明治三年(1870年),当时日本的“兵部省”发出公告:从同年10月开始,日本海军采用英式制服、陆军采用法式制服。

作为“富国强兵”的国家政策之一,明治政府首先要求军队必须“洋装化”。

在军队“洋装化”之前,留学海外的日本学者和官僚们,已经从自己身着洋装开始实践改革,促进新生活。但大范围的洋装普及,则是从军队洋装化开始的。想想也是:过去日本人自己跟自己内战的时候,穿草鞋、踩木屐,咿咿呀呀地就可以冲向战场了,但西洋人带着洋枪洋炮来了,拖泥带水的和服、笨重的盔甲之类,统统行不通了。

要战胜敌人,首先得各个方面与敌人不相上下,于是,明治政府不仅下令军队“洋装化”,还紧接着颁布了“散发脱刀令”,明治天皇以身作则,率先剪头发、着洋装,日本男人们则紧随其后,争相效仿——有如一夜豹变,日本男人喜滋滋地从外形上大致完成了“脱亚入欧”。

明治四年(1871),日本政府高官和各国公使出席了造币局的创办仪式。中央的右大臣三条实美身穿乌帽子狩衣(日本传统服饰)。可以看到一些穿着西洋风格军服的官员仍留有传统发髻

一夜豹变的东西,总归会有点问题。所以当时的新闻杂志,用“异风变态”四个字,来形容日本男人“洋装化”之后的各种看不懂:例如身着西装大衣腰挎日本刀的武士、穿西装系领结再肩披和服外套足踏草履的学者、又或者头戴赤熊红毛假发战利品的官军将校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各种看不懂的奇装异服,从本质上说,其实不过是日本人想要脱亚入欧却又“进化”得不彻底,但到后来反倒是为和洋折衷式的日本时尚衍生出各种创意。

继军队“洋装化”与“散发脱刀令”之后,更大范围的“洋装制服”被日本社会的各行各业采用:警察、巡查、铁道员、消防官、乃至邮递员、汽车司机,等等,全都开始拥有自己行业的洋装制服。包括作为“现代经营组织”概念的银行、会社、商店的职员们,也都理所当然地身着洋装出门上班,下班回家之后,再脱去洋装重新换上舒适的和服——这种“上班洋装、下班和服”的生活样式,带来的是“洋装时尚”与“和装时尚”的两极分化。因此,在日本有“洋裁”与“和裁”之说。我们常说日本人的传统保存得好,至今没有丢掉自己民族的传统和服。其实,这种传统的保存,并非刻意为之,而是日本人“内外有别”的生活习惯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1920年,穿着正装的家庭照片。左边的女性穿着黑色的留袖和服

与日本男人的洋装时尚相比,日本女人的洋装时尚明显滞后:明治时代,除了鹿鸣馆这类上流社会的交际场所之外,一般日常生活中,日本女人依旧以和服为主——因为日本女人大部分时间呆在家中,所以无需洋装。直到大正12年(1923年)关东大地震,身着和服的女子因逃生不便身葬火海,人们才再次认识到洋服的另一种好处:与和服相比,洋服轻捷便利,利于逃生。

明治时代开始流行的女性礼服,北白川宫成久王妃房子内亲王

关东大地震成为日本女人“洋装化”的契机。当女人也开始“洋气”起来时,日本人的洋装,才真正从“洋装制服”完成了过渡到“洋装时尚”的转型。所谓“大正的浪漫”,与日本女人开始变得多姿多彩的洋装时尚不无关系:

明治末期被作为运动装而导入至学校的日本海军英式制服,开始作为正式的学生装,被日本各地学校采用。咖啡店的流行风靡,则让更多普通家庭的年轻女性有了外出就业的机会:伴随醇厚的咖啡香一起扑鼻而来的,是身着和服、腰系白色花边围兜的“和洋折衷”式咖啡女仆。这些美人女仆们,通常拥有西洋式妩媚和日本式甜美,充分地挑逗着刚刚经历过“文明开化”洗礼的日本男人们驿动的心。因此,大正时代的咖啡店,不得不被归纳到“风俗业”而由警署管辖。那个时候的“咖啡店”,与当下日本的“咖啡店”的含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除了迷人的“咖啡女仆”,因为日本女性教育的高度普及(1912年大正元年,日本女性的初等教育普及率已达98%),所以在其他行业:如在商店、银行、会社等就职的女性职员也越来越多。女职员的出现,让原本只有男人穿着的单调制服,从设计到色彩,都变得俏丽可爱起来。1924年,属于巴士女售票员的红色衣襟制服开始出现在东京街头,那想必也是“大正的浪漫”里一道美丽的原风景。

大正时期的“摩登女性”

在日本女人洋装化的进程中,最受刺激的便是传统的和服店,面对和服店客人的急剧减少,和服设计师们开始绞尽脑汁,着手进行传统和服改良,并在和服设计中引入洋装的流行色彩与洋风图案。1925年,因为在巴黎举办的“现代工业和装饰艺术博览会”,令几何图形作为一种时尚的装饰美术,开始在欧洲遍地开花极度流行。这种流行趋势自然很快蔓延到“脱亚入欧”的日本。

1928年,《少女画报》封面,和服设计中出现了几何图形

受西方几何美学的影响,大正时代的和服,已经一改江户时代的素净沉着,开始大量采用流行于西方的直线、锐角、锯齿、纺锤等几何图形装饰艺术,色彩也变得明快大胆。到大正末期,西式短发也开始在东京流行,身着绚彩和服的窈窕女子,剪着俏丽的时髦短发,行走在东京街头,是绝妙的“和洋折衷”之浪漫,带给人们“非常悠闲雅致”的联想。

大正时期,“和洋折衷”的时尚装扮

正是这种“和洋折衷”的浪漫,保护了在全盘西化中备受冷落的传统和服。在西洋美学的影响下,日本和服开始拥有传统风情与现代造型设计相结合的双重之美。“和服时尚”在“洋装时尚”为主流的现代日本社会,也拥有不可取代的一席之地。

而且,与洋装的制服化的群属特性一样,根据身穿的和服的种类、甚至只根据和服的颜色和图纹,也能一眼明白对方当天的出行目的,甚至此人的身份:

例如看到身着“黑留袖”和服的日本女性,那一定是家中娶媳妇或嫁女儿,是新郎新娘的母亲(或媒人);身着黑色之外的“色留袖”和服,则是去喝喜酒或参加庆祝会等喜庆庆典的;而身着除黑白两色之外的单一纯色和服“色无地”的,则只是去看戏剧、或是参加同窗会等派对的。至于夏季常见的浴衣和服,算得上是夏季烟花大会的必备品了——在天空中漫天开放的绚丽烟花,以及烟花下身着浴衣和服的少男少女,是夏季日本最美的风景线了。

为了庆贺本地球队夺冠,穿上了职业棒球的帽子和制服的百货公司接待人员

当然,与洋装的制服化特性相比,和服的特性依旧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制服化的洋装时尚体现的是职业之美,而和服的种类划分则展现了生活的格调。

作者:唐辛子(旅日华人作家,著有《日本女人的爱情武士道》等),原题《日本人的“制服化”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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