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三月里的一株野菜
一个人习惯了自己的状态,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不再重要?
我不知道,也没有那种境界。对我来说,世界的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除了每天需要重复的那些个事情,其他时间都是我一个人的,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写作,一个人把白天慢慢地耗成了夜晚。我对外部世界的感觉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迟钝起来,无意识地忽略着气候的变化和植物的生长。应该不光是我吧,谁又有闲暇的功夫去欣赏别人的空间呢。如果没有一个可以引起共鸣的话题,相信大家都是这样,各安其事。
那日,朋友在群中发图,一棵匍匐在田埂上的板叶荠菜。朋友说回乡下了,感觉真好。她的话像平地一声雷,顿时惊醒了我,同时也在群里掀起了轩然大波,还没等我反过味来,大家的热情已然高涨,可以说是一棵野菜引起了一场美食的战争,大家纷纷跟贴,用自己的知识讲述着自己熟悉的美食,无论是用荠菜做馅包饺子,还是用来炒鸡蛋、摊煎饼,或者辅以豆干和其他的物什烧汤,凡能想到的,只要与荠菜的话题有关,一个接一个地在大家的手指下次第呈上,一顺地“吃”。
也难怪,这本就是朋友建的一个吃货群,群里的人几乎都能做出几道拿手菜。常常,只要谁家做了诱人的食材都会拍成图片,配以说明的文字发在群里,供大家欣赏和提意见,比如用料的讲究,比如配菜的选择,比如炒菜的火候,色、香、味、艺、形,缺一不可。这时,每个吃货都像行家里手,每道菜都可以做出成千上万的花样。我能进入此群,一来和群里的人几都相识,且关系不错;二来我曾参与编写过一本地方性美食图书,对不同的菜系稍有了解,更重要的是,我对美食还真有那么一点点品味,也能说得出令大家频频点头称是的道道。说真的,我虽不是专业的厨师,却也是进过厨房,拿过菜刀,掂过铁勺,我切菜的速度也比普通人要快,切出来的丝也要细,最重要的是,我还曾在不同的美食刊物上发过《黄闷鸡块:一个人的八级厨师》《地锅鸡,想说爱你不容易》等一批与美食有关的文字,记录了我当年做美食和寻找美食的经历。所以,我有足够的资格做个吃货了。
对于荠菜,我起初的认识只是一种食用类野菜,可以裹腹。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美食的概念,通常只把它们作为一种短期的时令性过渡野菜。故乡的三月之初,才刚刚接近春天的边缘,地里的新菜还没有下种,所有人家的地窖里只剩下吃腻了的白菜萝卜,再没有其他可食之物,更不用说什么新鲜的时令菜。而且村里能吃得起肉的人家几乎不见,杀年猪时的那点儿肉早早就解馋用完了,聚着的土鸡蛋也都是为了家庭救急,所以,耐寒而生的荠菜,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打牙祭的野鲜物了,像五月的槐花。
纯野生的荠菜食用的时间很短,从三月初到下旬,前后不过二十来天的时间,稍不留心,它的苔就长出来了。故乡的荠菜有两种,一种是朋友发的板叶荠菜,叶大且厚,一种散叶荠菜,叶细而长,也称细叶荠菜,我们几乎不分,统称荠菜。两种荠菜除了叶子长相不同,抽苔时间也不同,前者容易抽苔,大家往往觉得抽苔开花的荠菜已经老了,便不再剜食。其实,这种荠菜尽管抽苔开花,却不影响它的鲜美,它的叶子肥大且厚,浣洗起来比较容易,损伤也比较小。散叶荠菜虽然抽苔晚,大家比较喜爱,可由于它的叶子细小而薄,很容易把脏物掩藏其中,捡择起来比较麻烦,浣洗更是困难,常常要洗很多次才能洗净,经过多次浣洗的叶子很容易碎掉,只是口感比较细腻,香味也重,故仍然深得大家钟爱。
我们家那时候食用荠菜的方法比较简单,通常是将荠菜汆了水之后用来烧汤。由于生活条件差,没有其他食材和着一起炒制,所以姥姥总是用它来煮汤食,也是唯一的选择。煮汤食时姥姥会稍微加点儿盐,本来粗糙的玉米糊糊,却因为有了盐和荠菜的投入,味道居然变得又鲜又香,一下子让我们食欲大开,连平时喝着直喊拉嗓子的感觉也顾不及了,于是乎,一碗接一碗地朵颐着,食得不亦乐乎。后来,当我看到《本草纲目》书中云“荠菜煮粥,明目利肝”时不禁一乐,姥姥随意的一种煮食方式竟然还有医药的功效。在农村,像这种比较家常的饮食方式并不少见,而我们也习惯了这种简单,谁也不会去想及养生、保健之类的话题,对于一些人口较多的家庭来说,能吃饱饭都已经是奢侈的事了,谁有闲心操持生存之外的事情呢。随着时间的变化,人们的生活条件也不断地改善着,饮食水平不断提高,新鲜菜蔬也越来越多。当农村人家的餐桌上再也见不到荠菜的时候,荠菜却成了城里人家餐桌上的宝,可是,这种情形并没能保持太久。究其原因,不外乎野生这个词。现在的蔬菜大多是大棚里的产物,荠菜也一样,尽管它还是那种草,味道却完全不同了,改良的荠菜还称为荠菜,但再也吃不出阳春三月的鲜野味道!
我虽然喜欢荠菜的鲜野味道,却很少是自己剜取的。小时候,我贪玩,即使是割猪草,也通常是跟在姐姐以及一些村人的后面,当她们割满了草框准备回家时,我的框里依然清晰见底,我总是选择在她们割猪草的时候,在野地里撒欢儿,不是追着一种长不大的小鸟,就是到处寻摸野花,或者在一个田鼠的窝前挖上半天。然后,当大家背着满框的猪草回家时,我才不得已胡乱割些个头大容易充数的草,用来盖严框子,然后回家去接受母亲的一顿斥责。每每如此,倒是姥姥总帮我说话,拿过我的框子遮掩说,他还是小孩子,草都不认识几棵,能割回来这么多已经不错了。
姥姥疼我但并不惯我,大事小事分得格外清楚,或许因为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子吧,在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上,姥姥的呵护让我觉得有恃无恐,面对妈妈的责骂也只是把框子往姥姥手中一扔,撒腿就跑,找其他小朋友玩去了,直到她来唤我回去吃饭才回家。再割猪妈妈依旧随我,她还是觉得,与其让我在家里闲着没事爬树上房掏鸟窝,还不如让我去割草,多少总比没有的好吧。
我们家食用的荠菜通常是姥姥和姐姐剜的,妈妈偶尔会在田里薅草时顺带薅些。我不识荠菜,常常剜错,和姥姥她们一起时,也会把一些与之相似的野菜混了,姥姥每次都要告诉我,哪种野菜叫什么,有什么功效,哪种野菜可食或者不可食,我漫不经心地听着,依旧一边剜着一边忽略它们,以致连她说的那些野菜名字都没能记住,现在想来,我能识得两种荠菜,全赖姥姥手把手教我,而一种和其较相近,也最容易剜错的野菜大概叫剪什么苦,或者还有其他的名字,我不得而知。在不同的地方,每种野菜往往会有很多不同的叫法。就像现在,我把当时的消息反馈到群里,群里的朋友都很热情,当我把这个菜的印象往群里一放,大家立刻跟了上来。他们大都知道这种草,有的一时记不起名字,有的似是而非,没多会就列出了五六个菜名,最相似的应该是“苦么”,可我对这个词没有什么印象,电脑里也查不着。理论来理论去,最后找到一款最相似的草——苦麻菜。这是书名,也是有书可查的,当然,我已经忘了当年的过程,是与不是,我也不敢说。因为,有人说,有些草已经消失了,不知道是物种的变化,还是使用某些农药的缘故,很多当年常见的野菜已经见不到了,而从未见过的草种,正以一种燎原之势在故乡的土地上疯长。
我没有再去纠缠关于这种野菜的话题,大家的热情让我感激,但不断反馈来的消息,又慢慢让我对这种野菜的名字失去了确认的兴趣。好在,这种野菜真的存在过,好在一些人有过这种印象,能说明我当时所做的事,他们也做过就够了,这种共鸣足以证明我们都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我们都有过相同的乡村生活,都有可以回溯的根,都是一个可以有乡愁的人。
那时候,姥姥剜荠菜总是要带着我,她知道我心不在焉,很只要对健康成长有利,她并不在乎我是不是可以为她剜些荠菜。她要我熟悉田地里的情况,认识各样的野草,也并不是要我长大后像她一样从事农业生产,她只想让我知道,所有的草都有和人类共同生活的理由。只是,我当时的脑袋能想到的东西太少,唯一记得姥姥剜回的那些鲜嫩、丰满的荠菜,令我们贫瘠的生活充满了鲜香的味道。
而今姥姥已经不在,但她在我的印象里从未有过变化。从我记事时起,姥姥就已经是六十左右的老人了,她身材略显瘦小,一双被裹伤的小脚让她走路的姿势总是像翘着脚尖前行的样子。每次她背着那个和身高差不了多少的柳框,总让人有些担心,怕她一不小心崴了,但是,直到我离开故乡那年也未见姥姥崴过一次。这一切同样没能妨碍姥姥剜荠菜的速度,她的手剜起菜来非常快,快得有点像她翘着小脚走路的样子,我虽然有一双健康的脚,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甩下老远。在我未上学前,姥姥一口气挑着两只水桶可以爬十几米高的斜坡浇园地里的菜,我只能坐在坡上看。小学毕业时,姥姥的速度突然再不像从前那样快了,而且越来越不如我。到了中学时,她只能看着我挑水爬坡了,常常正走在地里,就要停下来用手捶捶自己的腰。我看着她的样子,开始有些伤心,因为她再也不能带我了,看着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门边出神的样子,我似乎明白了那句话“人都是在一代代的成长中走向远方”。
无论我伤心与否,有些事情仍然要发生的,十年前,一生劳碌却无任何怨言的姥姥跨鹤西行,她近百岁的高龄也让我明白了一个善良老人的生命意义,当你把所有的付出当作爱的馈赠,生命里便没有了唳气!
三月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的,似乎过完春节没多久,似乎人们刚开始收拾搁置了一冬的农具,它就一去不回了,荠也一样,鲜野的时光还未及在嘴里回出个味来,就不得不匆匆地踏上奔赴夏天的列车。
我是真的感觉迟钝了么,或者对这个世界不再关注?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就像我在想起荠时,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多记录一些相关的人和事,欢愉的时光虽短,但他们丰富了我的人生。我能在生活的困境中从容不迫,在顺利时一如既往,如此满足,不正因我在最年轻的时候接受了那么多美好的祝福么?!
荠,在短暂与永恒之间,我并不觉得有任何距离。由此,我不说便也是记了吧!
绒花:一晌贪恋的清欢
村头的绒树再次开花时,我们的假期也随之开始了。每年的这段日子,都是我们最愉快的时光。结束了被禁锢半年的校园生活,一出校门我们就变成长出了翅膀的鸟儿,得天得地,浑然不顾。
绒树是我们这里的称呼,书名叫合欢树,我们常叫的绒花也就是合欢花。只是那时我们不知道它还有这么一个雅致的名字。小时候,我们往往遵循着乡村的认识,觉得书本上的东西都是遥远的,可望而不可即。所以,十多年后我第一次出现在他乡时,还曾因为这个名字和别人起了争执。慢慢地,才发现自己对在故土上养成的认识几乎到了偏执的程度。也是在那段时间,我突然觉得远离故乡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美好。因为远离,我看到了故乡的很多事物并不是原来认为的那样,有的相对简单,有的复杂得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就连平时最熟悉的草木,与我们的认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差别。同样,也是在那段时间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无知,如果不是远离,可能我一辈子都无法了解,故乡原来有那么多可供描写和值得叙述的事物,因此,远离故乡对我来说又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人生本来就是矛盾的,只有在矛盾中发现美丽的人,才能让自己在相同的生活中活得与众不同吧。
我们偏执地叫着绒树以及绒花的名字,最初听到歌曲《雪绒花》时,竟想当然地以为,它和我们故乡的绒花应该是同一品种。现在想来,我们孩童时的想象是多么可笑,我们习惯地按着自己的方式行走,一路上从不顾及他人的感受。而且,每个人都坚持着自己的认识,有时为了强加给别人,引经据典也要证明自己的正确,实在理论不过,偶尔也会展示下自己的武力,最终以强者的理解决定某个事物或者某件事情的对错。绒花不需要这些,无论是我们村子,还是我们村子周边的那几个村子,所有的人都这么称呼。我曾问过几个年长者,为什么称它为绒树,回答的原因都很简单,绒树上的花开得和绒线一般美!
村头的绒树生长在桥洞的两端,桥洞是一条河的出口处,几棵绒树的大半个身子都伸在河面上,无论开闸还是闭闸都不能阻挡我们从绒树枝上跳入水中嬉戏的节奏。整个暑假,我们除了游水,就是聚在桥头的绒树下下棋或者听老人讲古。当然,我们那时候并不知道,故乡的绒树和南方的榕树有着天壤之别。绒树的花是一簇簇地长在一起,十分纤细,有种淡雅的清香,是的,我一直觉得它的香气是轻的,像浮在空气中,从缭缭绕绕的树枝下穿过,粉红色的花朵,让它的香也有点淡粉的感觉,不逼人,也不诱人,一种自在,一种淡然的若有若无的香,不像那些扑鼻的高香,一副死腻着你的感觉,让你老远都要为它左右。绒花的香不艳不浓,有点不为所动的高傲,它视一切如无物,纵使是空气使人窒息的炎热盛夏,它依旧唯我独尊,在枝头上轻轻地漂着,抒发着自己与世无争的淡雅情怀。
记得那年,我在外地和别人说起故乡的绒树开花时,他们竟都笑我,说榕树也开花吗,有谁见过榕树的花开什么样子?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向他们描述,故乡的绒树和其他的树不一样,树身不是特别直地向上生长,而是约两三米高便开始向四周伸出枝桠,甚至有的还不足一米就开始呈扩散状;树皮略显粗糙,灰褐色有细小的斑点,树龄越老则颜色越深;叶为复叶互生,羽状,像鸟的翅膀,风吹时特别好看,还有着白天展开夜晚闭合的特质,十分奇异;花淡红色或粉色,很多花簇拥在一起开放,花萼管状,有柔毛,花丝细长,花开的样子有如一把微型的扇子。可是,任我如何解说,愣是没人相信。那时候,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所有的解说仅限语言。我们只顾及解释和反对,却不知道所说非同。而我也不知道,两种树只是音同却不同字,这也让我后来想起,当年所学的课本中就有榕树一文,而我也曾把它和故乡的绒树对比,发现它们有着很多的不同之处。我还为此提出疑义,却没想过这两种树的写法。等我发现是不同的字的问题时,已经是多年之后。而我当时还忽略了另一个问题,他们是北方人,他们那里根本没有这种树木。当然,即便是榕树,也是会开花的,不过它的花开得比较隐秘,不易觉察,不像绒树的花,开得那么欢畅、那么豁达,铺天盖地,以致连那诱人的羽状叶子都黯然失色!
其实,我对绒树的喜欢,更多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它的花,而是它那庞大的树冠,总能投下巨大的阴影,为我们遮住太阳的光射。我贪恋着它的阴影,在盛夏时节,随便扯张旧报纸或者拿个蛇皮袋子,往绒树下一铺,就可以躺下身体睡得不管不问,直到晚饭时被寻来的家人唤醒。如是听老人讲古,更是连晚饭都可以忽略了。年龄稍长,喜欢看书,携一本书,拿着凉鞋坐了,或骑着桥栏,或倚着树干,或躺在蛇皮袋上皆可。无风或极热的日子,看不下去书,便攀上树干,一纵身跃然水中,几个深猛扎过,或几个水漂打完,再次回到树下,捡起书来,那种畅然自是现在的空调不能比拟。
有时,我们也会在绒树下钓鱼,一边嗅着淡淡的花香,一边欣赏着水中的倒影,以及在水中一起一伏的鱼漂。那时候的水很清,以致连水下游动的鱼儿都清晰可见。它们你来我往地争夺着鱼饵,偶尔还会在接近水面的地方翻起一个又一个的水花。通常,我们一边钓鱼,一边撒着欢地大呼小叫。或是树上的绒花跌落水中,会有很多浮鱼来抢,那时我们就会把鱼钩拉起到离水面最近的部位,逆着水流泛动的鱼钩也会吸引浮游的鱼,特别有一种叫餐条的鱼,最容易咬钩,也最容易钓到,但是这种鱼很小,而且一旦离开水很快就会死掉。所以,我们大多时间仍是把钩下到深水里,钓鲫鱼、昂刺,运气好时也能钓到鲶鱼。
我知道,我如此喜欢绒树,对它津津乐道,不过是对那段成长岁月中美好时光的贪恋。我对绒树并没有太深的了解,不知道关于娥皇、女英和虞舜的爱情故事,也不知道它有“言归于好,合家欢乐”的寓意,及“合欢花象征永远恩爱、两两相对、是夫妻好合的象征”。我一直没有把它当作合欢,尽管它们现在作为行道树,在城市的街道两侧生长,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它一直是故乡开着绒花的绒树。当我们随着年龄的增长,离开故乡,开始成为一些人嘴里的异乡人时,我才渐渐明白,那些在岁月里跌落水中的绒花和我们原来是一样的,大家最终都会随着水流四散漂去……
很多年后,再次回到故乡,蓦然发现村头那几棵标志性的绒树已经不知了去向,像那些年曾给我们讲古的老人,也都不知不觉地从生活的印迹里抹去了踪迹,只留下一些模糊却又可供回忆的往事。
现在,村头的绒树已经没有了,但是我却有了很多可以知道它们的途径,从电脑到手机,无论音像还是文字,都可以很轻松地找出它们的影子。现在,我可以很容易地告诉远在北方的朋友了,当年的争论原本毫无意义,这世界太多的东西我们根本无从知晓,我们知道的也往往是表面的,那些隐藏在事物之下的内容,远非我们凭一个人的直观可以了解的。而我们常常陶醉在自己所知的那个层次,从而放弃了对更深刻事物的探索。我们通常挂在嘴上的是“人生最大敌人就是自己,只有战胜自己才会有最终的自由与快乐”。事实上,我们又有多少人在想法设法地抵达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停留在短暂的自我满足?
暑假的时光总是因为我们的贪恋而过得极快,当绒花开始落下,随着水流远去,我们自由的得天得地的日子也就结束了,无论愿意与否,都得收拾起心情,在接踵而来的日子里重新回到校园,回到禁锢自己的教室里。只是,我们都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似乎整个暑假只是一晌清欢,刚睁开惺忪的睡眼,就不得不开始另一天的生活。可人生就是这个样子,它并不会因为谁年轻,就留下足够你准备的空隙……
萝藦:隐居乡野的草药之王
从芄兰到萝藦,要走多远的路才能抵达我的故乡?
我不知道,在故乡,我们既不知道它的名字是芄兰也不知道另一名字叫萝藦,这两个名字对于我们来说,太遥远,太雅致,太不像乡村的事物。通常我们直呼它荷瓢,也有的村子喊它为婆婆针线包。
荷瓢之称,概因其果近乎荷包状,成熟裂开后一分为二,仿如两只小水瓢。小时候,我们常把它飞尽了种子的外壳当作小船,放在水上漂流,而且和纸船不同,它即使翻入水中捞出来照样可以漂,丝毫不受影响。现在想来,它也可能是雀瓢的误读。不过,对于这种乡野产物,不同之地本就有许多各不相同的称谓,谁又会去在意和分得那么清楚呢!
至于婆婆针线包,这个说法我们也是认同的。不说其外形了,单看那果壳内的种子,你就不能不说它是一把把的针线深藏其中。小时候我们到处寻找这种果实吃,它们垂在叶下,翠绿的带有斑点的果皮里包着白嫩白嫩的絮状瓤,放在嘴里一嚼,会有乳白色的果浆流出,香脆甘甜,鲜嫩中带着淡淡的草木香味。一度,这种果实成为我们秋天里最抢手的食物。那时候,我们经常寻觅这些可食的野生植物,如:白茅的嫩芽、茅根、龙葵果、灯笼果,苘陀等等,像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乡野小子,对于野生植物的熟悉程度,最基本的认识就是可以吃或不可以吃。我们从未想过它们是否具有中草药的身份,对身体都有哪些益处。凡能吃的野草对于我们,都是饭桌之外用来打牙祭的最好食物。
我们对于普通的草药多少也知道一些,不过,这种理解也多是集中在身体发肤受到侵犯之后。比如夏天为防蚊虫叮咬,最常见的方法就是用艾草薰,只是点燃的艾草不仅薰蚊虫,也薰我们自己。被蚊虫叮咬之后用切成片状的蒜头涂抹,效果也很明显;如被蚂蚁或蜜蜂蜇伤,掐以半枝莲揉碎涂抹即可,当然仙人掌更好。此外还有一些乡人皆知的常识:无花果可以治腹泻,槐花茶可以清热,野棉花可治肿毒,荷瓢汁可以去猴子,这里说的荷瓢就是萝藦,猴子就是长在皮肤上的一种叫“疣”的东西。说到荷瓢汁,我就不得不说起自己当年的经历,为此我没少挨过母亲的揍。在乡村,孩子被父母揍算不上是件事,自古就有“不打不成材”、“棍棒底下出孝子”之类经典的教训。所以,我们在正该调皮的年龄挨揍,就像吃饭一样简单。可是为摘食荷瓢被揍,想想真是有些亏,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自己不偷不抢,正大光明地寻了点打牙祭的东西,既没给家里添麻烦,又解了没水果的馋,本来是件好事,却好事多磨地挨顿打,那委屈真的欲说还休。不过,当我们看到衣服上留下的那一块块无法洗掉的灰色斑纹时,才发现自己被打真的活该,也就慢慢释然了。尽管如此,接下来依旧不长记性似的,每每在沟边的芦苇丛或者长满荆棘的矮树林里见了,仍忍不住地去摘,然后回家再次接受惩罚。如此地循环往复,直到慢慢增长的年龄把我从所在的儿童群里薅出,才算彻底地告别了荷瓢。
尽管,我仍习惯于荷瓢这个名字,但还是要把它看成是萝藦的乳名,或者置身乡野的外号!
萝藦是一种攀附性草本,一般生长在沟壑边,芦苇和灌木丛中。这些大家不常去的地方,恰恰显示了萝藦的隐秘性,它不像那些随处生长的杂草,没有选择,逮哪儿就在哪儿疯狂地生长。萝藦不,它选择出生地,并且不事声张,它静静地隐居一隅,只为更好地保证自己的后代,让生命得以延续。如果说这是它的无意之举,然而,也正是它的这种生长方式,保存了一株草药全草的完整性!
印象里,萝藦不只在春天生长,几乎每个季节都在生长,六七月份了还能看到刚长出不久的新苗在地面上匍匐。它的成长过程像所有的攀附性植物一样,从嫩芽到抽叶,然后伸出攀爬的触手,一点点向前探出,一路上凡有枝有茎的事物都是萝藦借助向上的力量!这种不绝的攀缘,或许只是它的本能,是否有其他的原因,我并没有感觉出来。它似乎对于自己生长的高矮,粗壮与否并不特别关心,对向阳或者背阴也没有太多要求,无论在哪儿,只要活着它就会在该开花的日子开花,该结果的时候结果,不像有些特征明显的植物,如向日葵、含羞草、木芙蓉等,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性格。
萝藦的生长环境对我们来说,有些不爽,在采摘它的果实时还会有所顾忌。它攀爬的树丛中往往会有种叫毛辣子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会弄得浑身刺痒,凡被辣处,无不立刻红肿,奇痒无比不说,还不能用手挠,越挠越痒,直至挠出血来,依旧不忍罢手。而在芦苇丛中,通常也会有种叫拉拉秧的攀藤性草本,茎上长满小刺,只要被其挂上,往往越缠越紧,所以,每次想到这些东西,我的手臂和腿上经常会有一种因恐惧而痉挛的感觉。家长们从不阻止我们采摘萝藦的果实,但是对于我们在芦苇丛中掏鹪鹩窝的事,却是极其反感。他们并不是从所谓的生态环境平衡考虑事情,只是觉得我们这么做有些伤天害理,因此,他们的反对也是极其严厉的,小则巴掌伺候,大则棍棒招呼。在芦苇丛中,无论摘萝藦还是掏鹪鹩窝,我们都会受到鹪鹩和其他鸟类的攻击,尽管它们只是围着,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声音向我们哀鸣,尽管我们并不害怕它们,可是在浓密而显得阴森的芦苇丛中,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还是会令我们不寒而栗,为了躲避就拼命地向芦苇丛外挣扎,这个时候,拉拉秧的重要性就显露了出来,只要被其挂上,就会越挣越多,以致一大片的芦苇纷纷倒向我们,甚是吓人,可是越紧张越挣不脱,越挣不脱越着急,为了顺利逃跑,大家都顾不得身体的疼痛,最终跑出来时,脸上、手臂、腿上,往往是一道摞着一道的血痕。鹪鹩等鸟并不会因为我们逃出芦苇丛而拉倒,总是要追上一阵子,直到我们逃进村子……
小时候,我们除了对萝藦的果实感兴趣,关于它的根、茎、叶片,或者藤蔓是否具有医药的价值,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一般的情况下,我们还是会躲避它们,因为无论折断哪个部位,都会有一种奶白色的汁液流出来,粘粘的,而这也让我明白了,它为什么会有奶浆草的称呼。我也由此明白了,为什么长辈们常说我们也是草,甚至连草都不如,像我们的名字,不同的长辈总是用不同的方式称呼,如祖母口中的乖孙孙、心肝肝,到了叔伯们口里则成臭蛋蛋、鼻涕虫,而同伴的外号就更不用说了,今天起了二傻,明天又成了三疯,总之什么难听起什么。
不过,对于萝藦的草药之王这个称号,说实话,如果不是今天写作,我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像那些隐居在乡村一隅的萝藦,相信它之所以避开繁华的植物,也一定是为了不让自己的行踪外露。用现在的话来说,它们是有道行的隐者。真实地感受到萝藦的药用价值,是在不小心割伤了手,或者碰破了皮后,只要用萝藦的汁液往伤口上滴了,伤口的血就会慢慢止住。当时,我们不懂这是为什么,现在读了药书才明白,萝藦的汁液有消肿解毒的功能。另外,在《本草汇言》中,萝藦就被称为“草药之王”:“萝藦,补虚务,益精气之药也。此药温平培补,统治一切劳损力役之人,筋骨血脉久为劳力疲惫者,服此立安。然补血、生血,功过归、地;壮精培元,力堪枸杞;化毒解疔,与金银花、半枝莲、紫花地丁共效验,亦相等也。”萝藦以块根、全草和果壳入药,有补气、壮精、补血、清热、消肿等功效。如此详尽,我们竟然往往忽略。不过,对于当时的农村人,又有多少读过《本草纲目》或者其他书籍呢?其实,在乡村,所有的草本植物几乎都有不为人知的功能和药理效应。只是,有的已经被我们发现,有的依旧默默地隐身在众多的杂草丛中罢了。现在,城市正在以日新月异的节奏向乡村侵入,它的推进让乡村原本的优势越来越不明显,正是这种转变的过程,一些草慢慢地失去了抵抗力,一步步退出了乡村,直至消失。乡村的孩子也因为城市生活的影响,不再像当年的我们,那么自由,那么调皮,可以在田野上玩得那么尽兴。每个家庭对他们的期望越来越高,生活质量的不断提升,不但没有提高他们的体质,抵抗的能力反而有日益低下的趋势。我一直觉得自己当年的身体之所以比现在的孩子好,应该和我们生活中的野草有一定的关系。人类和植物本就是相互依赖着生存,如果一方一定要侵占另一方的空间,最终的结果肯定是相互伤害。而人类往往不在乎伤害,直到发现危害出现在自己身边,才会回过头来寻找问题的根源!
如今又是八月了,可是我能看到萝藦的机会少了很多。小时候,村子里到处是清澈的沟壑,流水、芦苇、杂树,以及长在沟壑边上的各种野草。因此只要用心就能看到萝藦,它们从春天生长,张开仿如心形的叶子,伸着触手攀爬,在夏天开出丁香般细小、簇生的淡紫色花朵。八月中和九月初的时候,萝藦的果实可以食用的,过了九月之后,果实慢慢老熟,渐渐有些从中间裂开,在壳完全干了后,种子就成了带翅的天使,像蒲公英似的随风飘散。而裂开的果壳仿佛守望在枝头上的鸟雀,盯着安全着陆的孩子。这个时候,我们就会觉得,我们的命运和萝藦是一样的,年青时聚在父母的身边,被父母保护着,成年后,开始走向四面八方,然后开花结果,离父母越来越远,甚至天隔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