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沣的亡国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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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沣(1883-1951)

晚清皇族,大都庸碌,其中典型,当推宣统皇帝的生父、曾任监国摄政王的爱新觉罗·载沣。以他的性情和才具,即便作为老百姓,都将是凡夫俗子,何况让他执掌国柄,加之置身于王朝的末世,遭遇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其结局之惨淡,可想而知。他的胞弟载涛曾直言:“他遇事优柔寡断,人都说他忠厚,实则忠厚即无用之别名。他日常生活很有规律,内廷当差谨慎小心,这是他的长处。他做一个承平时代的王爵尚可,若仰仗他来主持国政,应付事变,则决难胜任。”不为亲、尊者讳,堪称不易之论。

载沣到底庸碌到什么地步呢?金梁《光宣小记》云:“(载沣)王颇自励,思图治,章奏皆亲批阅,仿雍正朱批,示精核,而苦不得要领,往往词不达意;又为诸贵要牵掣,遇事不复能行其意,众皆失望。有入觐者,常坐对无言,即请机宜,亦嗫嚅不能立断……余尝遇事进言,王颔首者再,似颇许可,旋复茫然如无闻焉。”“不得要领”“词不达意”“嗫嚅不能立断”云云,足见一斑。胡思敬《国闻备乘》记载了两个载沣的故事,讽喻更为生动。湖广总督瑞澂入见,本欲报告地方之事,不料载沣只说些家常话,后来嫌瑞澂聒噪,问道:“汝痰病尚未愈乎?”此言一出,相当于端茶送客。驻日公使汪大燮屡次上疏密陈日本阴谋,皆无反应,于是紧急回国,当面启禀,不乏危言,载沣默然无语,一直在看时间,终于捱到十点钟,告诉汪大燮:“已十钟矣。”令其退散。

不过,这个柔糯寡断之人,还是说过一句狠话,做过一件狠事,十分出人意表,足以载入史册。所谓狠事,即以足疾为由,把袁世凯驱逐下野,据说他曾起杀心,为张之洞劝阻而未果;所谓狠话,便是对张之洞说“怕什么,有兵在”。

此言之所以风行天下,应该归功于高阳先生的历史小说《瀛台落日》,这是慈禧全传的最后一部。高阳写晚清史,不论小说还是随笔,皆可作信史来读。然而,小说家言终归是一种演义,而且高阳说史,连载于媒体,为稻粱谋,不免要迎合读者的口味,将一些历史细节世俗化、八卦化。譬如这一节。话说宣统元年(1909年),直隶士绅认为督办津浦铁路大臣吕海寰非去不可,庆亲王奕劻有意保举徐世昌兼办,张之洞闻听此事,带病入宫,求见摄政王载沣,直言相询,有无其事:

“有的。庆亲王保他‘才堪继任’。”

“虽然才堪继任,无奈舆情不属。”

“舆情不属?”载沣笑笑:“是直隶绅士的意思。”

绅士跟小民的利害是不同的,张之洞不便细陈,只说:

“不然!舆情不属,而且会激出变故。”

“怕什么!”载沣淡淡地说:“有兵在!”

张之洞像是脑前被捣了一拳,顿觉喉间有什么东西上涌,而且自己微微闻见腥气,口一张,一口鲜血吐在摄政王载沣面前……

这段对话并非高阳凭空臆造,而有其详实出处。张之洞年谱,民国共计两本,我无缘拜读更著名的许同莘版,且以后出的胡钧版为据:吕海寰革职一节,恰如高阳所述;但是,高阳说庆亲王推荐徐世昌接任此职,胡钧《张文襄公年谱》却道载涛、载洵二位贝勒推荐唐绍仪。考二人生平,徐世昌兼办过京浦铁路,唐绍仪曾担任全国铁路总公司督办,应以前者为是。年谱出错了。

接下来,年谱记载了载沣与张之洞的对话:

监国以问公,公曰:不可,舆情不属。

曰:中堂,直隶绅士也,绅士以为可,则无不可者。

曰:岂可以一人之见而反舆情,舆情不属,必激变。

曰:有兵在。

公退而叹曰:不意闻此亡国之言。

此后张之洞吐血的情节,年谱并未提及。按年谱,张之洞的病在右肋和肝,经此一激,其病加剧,此后连续请假。再过三月,他的生命便宣告终结。

张之洞去世之后,马贞榆入京,曾参与公祭。稍后他在致曹元弼信中,谈及张之洞致病之由:

五月间,摄政王(载沣)出手谕,云命洵贝勒(载洵)为海军都统。公(张之洞)谓现是立宪时代,庶政宜公诸舆论,贝勒气质甚好,宜养成大器,今遽如此,恐舆论不答应。摄政王大怒曰:“有甚么论,我不有兵么。是那个不答应,只是你一个不答应。”公遂椎心曰:“我老矣,无用矣。”归相府,遂吐血数口而病。

载沣与张之洞相争的事由,不同于年谱所记,不过有“吐血数口”的细节,可为高阳小说之注脚。

话说回来,这一句“有兵在”,为什么令张之洞回肠百转,痛彻心扉,视之为“亡国之言”?

张之洞临终之际,自我论定:“吾生平学术行十之四五,政术行十之五六,心术则大中至正矣。”随后命家人把“政术”改为“治术”。连一个字眼都慎之又慎,唯恐引人非议,足见对舆论与历史的敬畏。由此正可解释,为什么他与载沣对话,如此看重舆情。他终究是一个讲究治术的士大夫,而非“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独裁者。他深知舆情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能载舟亦能覆舟,绝非枪杆子所能压制、抵消;更不必说,依赖枪杆子而治国,会把国家引入什么样的深渊。

自古以来,常见马上得天下,未闻马上治天下。秦始皇曾尝试马上治之,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结果秦朝二世而斩;元朝重蹈覆辙,当世第一的军力,却未挺过百年。所以说,稍知国史,都不会把治国的希望寄托于“有兵在”。换言之,当执政者不顾舆情,依仗“有兵在”,诉诸军政——如你所知,所有政治制度当中,军政永远是最坏的一种——那么距离亡国便不远了。

“有兵在”不仅显出了载沣的骄狂,还从侧面折射了他的颟顸。像他这般无用的纨绔子弟,可能并不清楚当时的军事力量之分布。八旗腐化成泥,绿营不堪大用,新建的禁卫军有如纸糊的灯笼,这些毋庸再议,单说当时最具战斗力的北洋六镇,载沣驱逐袁世凯,最大用意,即为攫取军权,殊不知除了第一镇袁世凯不能完全控制,其余各镇,早已为其操纵于掌心,哪怕吴禄贞这样的雄才,担任第六镇统制,依然指挥不动,反遭暗杀。至于各地新军,则被革命党人大量渗透,其中保大清者有多少,反大清者有多少,两年之后,武昌城枪声一响,便见分晓,此时再回首,可见载沣那一句“有兵在”,何其无知,何其荒唐。

可悲的不是狂言“有兵在”的载沣,他和他的同党自绝于民,不亡何待;而是感慨“君民末世自乖离”(这是张之洞的绝笔诗,按黄秋岳解释,此句之所指,还是津浦铁路一事,看来张之洞对此始终耿耿于怀),却甘作孤臣孽子的张之洞。他在病逝前夕,与载沣还有一段故事。年谱记曰:

王(载沣)至,谓公曰:“中堂公忠体国,有名望,好好保养。”公曰:“公忠体国所不敢当,廉正无私不敢不勉。”王出,陈太傅(陈宝琛)入问曰:“监国之意若何?”公无他言,惟叹曰:“国运尽矣!”盖冀一悟,而未能也。

2011年5月9日初稿

2019年3月20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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