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浅浅的海峡
汪渔
去年国庆节,范季达先生一行四人从台湾苗栗到重庆观光,送给我一瓶“金门高粱”。我带他们参观闻名遐迩的大足石刻,顺便介绍:除开石刻,此地产的菜刀也很有名。范先生突发兴致,称金门高粱之外,金门菜刀也很著名。我问如何堪当“著名”二字?他答,金门菜刀的原料,钢铁质地极佳,打制的菜刀刚中带韧,削铁如泥,经久耐用,由此出名。
我突然觉得这事很有寓意。余光中先生说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看乡愁也是老家的家什。
从大足回到重庆主城,在火锅的氤氲香气中,我们的思绪,飘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青春勃发的我,踏进了广东那方热土。在广东虎门,我走进了这家台资公司,结识了范氏正达、季达、贤达、亨达兄弟,还有另几位台湾企业家。
“汪先生是公司的一把手,我是副职。”在重庆,范季达先生向他的朋友这样介绍我。
所谓一把手,当时公司内称“总管”,是劳方的总负责人。所谓副职,即副总经理,是资方负责人。资方的一把手,员工通称“范总”。
眼中的范总,高高胖胖,新剃的络腮胡泛着青光。每提一问总是“请问”当先,同时和善地咧嘴一笑。工作起来,就变成另一个人,比如布置工作,前半句是任务,后半句是时限:把这份资料搞一下吧,请不要超过12点;这批货,一周内赶出来,出海的船位都买好了,拜托!一个“拜托”一个“请”,定会让搞资料的紧脚忙手三四个小时,并且12点前未搞出来你休想去吃午饭。有时赶货,所有员工天天加班到晚上12点,若人手还嫌紧,所有非生产人员包括他自己都得投入到生产中去。
一次,公司向欧洲出口产品,货一运拢,很快收到反馈,对方指出,有2000件产品没按规定用线。虽然我们用了功能完全一样的三芯线,但外观上有扁、圆之别,买主有意见。范总马上下令连夜赶做,航空加急运往欧洲,仅运费就花掉20万元人民币。面对如此天文数字,我们瞠目结舌,范总只是说了两个字:信誉。
范总公司的管理很严格。谁的座位下掉了一个零件头,他会毫不客气地命令拾起来。倘使生产的产品沾有灰尘,他会大声斥问。某个员工坐姿不端正,或是边工作边摇动双腿;或是随便在厂区内吐了痰扔了烟头;或是吃饭时掉了饭粒或打饭时边走边吃;或是起床时没收蚊帐没叠被子……分管负责人通通被训:这些小事都搞不明白,你们到底还能管理什么!
小范围的时候,他会认真打听我途经长江三峡的所见所闻,听我介绍重庆火锅的麻辣鲜香。他熟悉诸如“人多好办事”“不吃辣椒不革命”等伟人名句。他会毫不走调地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公司开晚会时唱,心情愉快时唱,加班加到东倒西歪需要鼓劲提神时也唱,我相信他发自内心。范氏兄弟的公司,从当初的租地办公,到迅速买地盖楼,从当初的数十百人,扩展到千名员工,从广东东莞,再迁到江苏常州……
“你们去过长江三峡了吗?”我想验证一下当年他们是真心好奇还是随意问问。
“去过了,蓄水前去过。蓄水后,又去过。”范季达先生回答。
那时范氏兄弟,对公司的管理基本是分段负责,每人轮流到公司待一段时间。他们都不来的时候,从台湾聘来的黄进明先生代表他们。
黄先生矮矮瘦瘦,十步开外的事都是跑着去做,一天之内他会几十次下车间。“我做过的事不想让人戳脊梁骨”是他的口头禅。起初,他对我非常严格,逼我做事要超过一般员工,说不如此难以服他人。一次,公司面临大宗出货,他的友人来访,他必须陪她们出去玩玩,因为她们的签证快要到期。当年我刚二十出头,尽管他嫌我胡子尚未长全,尽管面临的是几十万元大单,但他不得不放手让我“单飞”,全权负责一切。结果,那次任务很出色。从此,他便少到车间,对我也随和了。
他在公司做了不少让人感动的事。他常说:大家从不同的地方走到一起来打工,就是有缘,应该像兄弟姊妹般善待;挣了钱,也尽量多寄点回去,父母正等着你的钱花销呢!他的妻子来公司,他让她帮工人理发,让员工节省了5元钱的理发费。因此,大家都说黄先生有人情味,很懂人心。
我还记得毛同伟先生,大学刚毕业,在他舅父——范先生的公司里供职。他父亲的籍贯四川简阳,他一来公司便叫我“老乡”。毛同伟一句川话也不会讲,有空便讨教“你好”用川话怎么说?他较我年长,但一有问题总是“汪兄,请教一下……”
他知道我是老师身份,“停薪留职”闯荡江湖,便探讨些“有文化”的话题,比如故乡的风土人情。我给他讲“哭嫁”、祝寿以及丧葬的风俗,他连称“有意思,有意思”。谈起川味泡菜的酸爽,他会毫不掩饰地垂涎欲滴。当年内地座机电话都很稀少,公路上跑的基本是货车。于是我问:“台湾小车多吗?”他说:“很多,所以常常堵车。”他说,他父亲去台湾后,很想回家看看,经常询问故乡的现状。
“毛同伟先生现在好吧?”我问沉思中的范季达。
“他在常州工厂,已是老练的总经理。我已退休了,接下来的事,该年轻人来干。”
(作者单位:重庆市人口宣传教育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