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去的国庆假期,罗福兴和他的杀马特家族在东莞市石排镇上的一个酒店房间举行了聚会。
由于当地派出所不希望国庆节出现杀马特,他们原定在石排公园的国庆聚会没有成功,时间也只好挪到10月2号。
杀马特们都不太高兴,用罗福兴的话来说,聚会办得比较水,而且出现了“没什么钱的状况”。在128元一晚的酒店房间内,他给每个人设计了发型,头发打毛,上胶,染色,用记号笔画眼线。装扮完成后,一群杀马特浩浩荡荡地走上大街,罗福兴则独自躺在酒店的床上呼呼大睡。
正在化妆的雷神
百度百科,加上一些媒体,更重要的还有罗福兴自己,都认为他是杀马特的创始者。根据《人物》的报道,大约在2007年,很想要“搞出影响力”的罗福兴将意为“时尚”的英文单词“smart”音译为“杀马特”,决心用这个词来超越当时盛行的“非主流”。那一年他13岁,在深圳的一家理发店打工。
今天的互联网早已不见“杀家帮”刷帖、爆吧的壮观景象,第一代杀马特基本都已摘下五彩缤纷的头发,隐入人潮。对于很多人来说,“杀马特”一词已经幻化成为时代的眼泪。
不过鲜为人知的是,杀马特没有完全消失,在距离杀马特巅峰十余年的今天,“教父”罗福兴身边的杀马特人正在走向00一代。
一、延迟到来的时尚潮流
在我的请求之下,罗福兴将我拉进了他们的国庆聚会群,这是我被杀马特权威认可的标志,尽管罗福兴说我的微信头像一看就不合格,“有辱杀马特的气势”。
大部分杀马特对我这个闯入者不感兴趣,聊了两三句就突然消失在网线那头是常有的事。葬爱家族晓白是第一个主动与我说话的后杀马特,他的友好来自于对罗福兴的崇拜:“教父拉你进群,不简单”。
晓白是00后,出生在贵州。在快手上,他最爱对着镜头甩动自己的刘海,在朋友圈,他像一个传统的贵州人那样喜欢喝白酒。晓白的人生轨迹与罗福兴十分相似,在农村长大,十几岁外出打工,一路上换了无数份工作,工厂里的流水线碾过他们的青春。
和前杀马特一样,后杀马特对时尚有着格外的追求,晓白把西瓜头染成了一半黑一半白,旅神一头金发及肩,热衷更换各种耳饰,小斌喜欢红色,他的头发常年在棕红、玫红、粉红之间跳跃。
快手上的晓白
“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就头发长点”,这是罗福兴对他们的评价。和杀马特打交道后我才知道,他们不是时时刻刻都顶着夸张的造型,许多工厂对工人的发型要求严格,他们通常只在休息日喷胶筑发,从“有点时尚”的普通人变身成真正的杀马特。
对于杀马特们不同寻常的头发,中产精英有着各种各样的解读,最典型的是“对成人世界和主流文化的反叛”,有时变成“ 努力构建一个心目中理解的城市人形象”,又或者“通过自我糟践,抵抗时代景观”。而杀马特们告诉我,他们这么做只是因为:喜欢,好看。
杀马特的造型很大程度上承袭了日本视觉系摇滚的外形风格。这种特殊的音乐呈现形式,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的欧美,发展于90年代的日本,又在21世纪初影响了无数中国青年。
日本视觉系摇滚乐队X-Japan
曾经强烈吸引过罗福兴的视觉系风格如今又强烈地吸引了后杀马特们。我接触的后杀马特主要来自中国西南的乡村,他们对流行的感知似乎比主流社会慢了几拍,这不仅体现在他们对发型的审美上。旅神出生在2000年,他喜欢的网红是沉珂,去年一月,他第一次在快手上认识她。
雷神比旅神大了三四岁,他是快手上少数几个杀马特红人之一,他背景乐曲库包含了《火花》《哥只是个传说》和《不如跳舞》。
不过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晓白爱玩《王者荣耀》,小斌在18年短暂地成为过“吃鸡”玩家;旅神玩的是去年才开始公测的《和平精英》,因为玩得好,常有人劝他去当游戏主播,但他的梦想是当一个大厨。
如果以2020年的主流青年作为现代的参照点,后杀马特身上呈现出现代与前现代相互扭结的状态。他们拼贴着曾经与现在的流行物,穿梭在中国的城乡之间。
二、后杀马特的平凡生活
杀马特的造型看起来十分“嚣张”,这带来了不少麻烦,据说,落单的杀马特很容易挨揍。为杀马特拍摄过纪录片的导演李一凡曾经发现,线下约见他们非常困难,一次,纪录片团队在深圳约好与一个杀马特见面,但对方怎样都不肯出现,咬定他们是同城代打的人。
那个杀马特给李一凡发去葬爱家族十大杰出青年的图片,说 :“去打他们吧,他们比我嚣张太多。”
一直以来,替杀马特抵消这种恐惧的是集体力量,罗福兴说:“如果你一个人玩怕的话,我一下叫十个人来。”
罗福兴向我打包票,杀马特从不打架。“这个群体的人品要比普通人好很多”,这是罗福兴曾经对媒体说过的话,他举的例子是曾经借给同村人九千元,但是他没有收回来。
晓白也走了一回罗福兴的老路,今年八月,一位兄弟问他借十块钱的话费,他用支付宝花呗给对方转了297元,结果等到还钱的时候,对方在快手上拉黑了他。
从此以后,晓白决定先发制人,他的微信昵称后面多了四个字:借钱拉黑。
小公主是杀马特群里唯二的女生,她也被骗过钱。大概是在半年前,小公主在公园偶遇了一位“发型比较杀马特”的人。“罗哥(罗福兴)说他是越南人,我们从来不跟他玩”,尽管如此,当那个“杀马特”说自己出了车祸,希望小公主借给他两百块钱时,她还是给了五十。
然而故事很快出现转折,她很快发现所谓的车祸只是一个骗局,更糟糕的是,“这个叼毛借钱不还”。说到这里,小公主愤愤不平:“我最开始以为他是杀马特,但他只是个头发长点的傻X。”
除了追求时尚、爱玩头发,杀马特与普通的小镇工厂青年没有区别,工作占据了他们的大多数时间,难得的空闲时光里,他们去溜冰、蹦迪、逛公园。
小公主在石排镇一家电子厂做质检,一周上六天班,不加班的时候,从早上八点工作到下午五点,加班的时候,就要在流水线边坐到晚上十点。
杀马特一般只有在周日聚到一起,到处都是工厂的石排,在这一天鲜活热闹起来。他们喜欢吃川菜万州烤鱼,在一间叫做“名流”的发廊做头发。杀马特不看电影,因为电影院消费太高,石排公园是他们最常见的去处,那里永远向他们敞开“不收费”的怀抱。
罗福兴和杀马特在石排公园
“工厂不让搞头发,大家也都穿得一样,不自由”,小公主说。杀马特贫乏的青春生活似乎只能由头发的色彩进行点缀,对她而言,大家一起做完造型后出去“炸街”是最快乐的。
“我弄好造型后大家会来看我,一起拍快手或者拍照片”,只有在玩杀马特时,她才是与众不同的葬爱公主:“大家在意我,我也很高兴。”
小公主
三、杀马特只有哀伤
09和10年是杀马特的鼎盛时期,罗福兴估计,杀马特家族成员最多的时候有20万。当时,虽然人人都知杀马特,但他们在彩虹爆炸头之下的面目并不清晰。杀马特被统一视为叛逆的青年,有关他们的争议,也更多地被理解为青少年与成人世界的矛盾。
“那些网上写杀马特文章的人,都是没怎么见过真正杀马特的”,李一凡曾在一次采访中说。2018年,他辗转多地采访了七八十个杀马特,一个有关他们的真相才逐渐浮出水面: “(杀马特)几乎都是所谓的农民工二代。他们都有留守儿童经历,相当多的人有中小学辍学的经历,初次进厂打工年龄都非常小。杀马特是沿海出口加工工业区的产物……绝对和玩豆瓣的非主流没有半毛钱关系。”
跟着李一凡四处拍纪录片的那段时间,罗福兴知道了轻工业聚集的石排镇是杀马特最多的地方,他关掉经营不善的理发店,揣着“复兴杀马特”的理想,从深圳来到东莞。
不过杀马特正在变少。罗福兴刚到石排的时候,这里还有四十几个杀马特,今年只剩下了六七个。
一些不同的社会事件表现出隐隐的关联。今年上半年,农民工吴桂春在东莞图书馆留下的临别赠言“虽万般不舍,然生活所迫”曾经引发网络热议,多变的宏观局势像一只大手拨散无数人的命运,受到中美贸易战的影响,找不到工作的吴桂春最终离开了待了十几年的东莞,年轻的杀马特们也开始担心自己的生计问题。
他们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工厂说你不能留这个发型,他立马就不敢搞”,罗福兴觉得后杀马特们“弱爆了”,他大手一摆开始追忆往事:“以前工厂不要我们,我们大不了不上班,或者换一个。”
旅神爱美,他不太喜欢塑料厂里的工作,因为那太伤皮肤,今年八月,他就离开凤岗回到老家云南采菌。不过十月的某天,一直在家操练厨艺的旅神突然在群里留言: “你们在广东找到工作了吗?好做的话我也来,没有的话我就不来了,我去浙江,再转去湖南。”
旅神在家为午饭做准备
看来,旅神的厨师梦要暂时搁置了。
晓白在石排公园求了无数次偶遇,还是离开了没有爱情的东莞。“不好找工作呀”,他说。七月底,晓白从石排去到浙江衢州,又从衢州漂泊到金华。
他说他在金华也找到一些一起玩头发的人,但是没有石排的朋友那么多。他改了微信昵称,去掉了“借钱拉黑”几个字。
两年前,罗福兴曾对南风窗说,杀马特是一种需求,总有人和他一样,从农村来到城市打工,需要解决自己与城市格格不入的问题。
罗福兴,图片来自网络
因此他认为,杀马特是不会消失的。一次,他看到网上有人评论“杀马特已经跟不上时代了”,他骂了一句脏话,然后说:“多没文化,是时代跟着人还是人跟着时代?”
“不是我这批杀马特就是最后一批,这一批没了就完全没了。”这个世界上,会有新的杀马特不断出现。
然而,迁徙与离别是他们的常态,“大家都在忙着赚钱,不知道他们年后还在不在了。”小公主说,“虽然大家都对我很好,我有时候觉得有点孤独。”
杀马特不会消失,杀马特只有很多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