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公,是个同性恋”

“我的老公,是个同性恋”

我现在回忆当年青青(化名)的婚礼,总觉得有些悲剧似乎早已有了苗头,只是当初大家谁也没有注意。

丽江人喜欢在冬天办婚礼。这时节的丽江,阳光灿烂,天空碧蓝。偏偏就是青青结婚的那天,天阴下来,气温骤降。雪山被云雾笼住,看样子是下雪了。我们几个女孩子坐在青青家厦子上,围着一盆蔫蔫的炭火,嘻嘻哈哈地谈论青青和她的丈夫小陈(化名)。

小陈来了,陪同的只有两个兄弟。没有堵门,也没有发红包,更不像一般年轻人结婚时喝酒喊门,山呼海啸。青青听见小陈到了,自己提着大大的婚纱裙摆就走下楼来,上了小陈的车。我们有些意外,但想来如今大家怕繁琐,简简单单,也挺好。

我们跟在青青后面,看她的婚纱有些不合身,在腰上用别针别了很多的褶,裙摆处还有些没洗干净的污迹。“是临时租的,青青说不买了。”一个女孩子悄声说:“她之前还喊我一起挑了好久,可能还是嫌贵了。”

到小陈家,倒是也鞭炮喧天,大锅大灶已经在门外支起来,木柴噼噼啪啪的。我们起哄让小陈把青青背进洞房,小陈还没说话,青青就探出头,脸上笑意盈盈:“我太胖啦,牵着就行,牵着就行。”其实青青一点不胖。

小陈一把捏住了青青的手腕,将她拉下车来。青青有点尴尬,但还是顺从地跟着走了。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吃完饭,我们坐在那里剥着橘子闲谈,便有人讲起他俩的八卦。

“他垮起个脸给谁看啊!又不是我们结婚。”有人说。

“小陈也太腼腆了,以前青青约我们吃饭,他吃了就走,也不跟我们讲话。”

“他俩认识多久了?”有人问。

“才半年嘛,人家介绍认识的。”

“年纪到了么,各方面条件也合适,父母催催么就结掉了。”

“是不是怀孕了?”有人微妙地笑。

“没有没有,不要乱说。”一个女孩子说:“结婚以前青青就连小陈在城区的出租屋都没有去过。”

“不会吧?”我们都很惊讶了。

“是真的,青青还问过我呢,他从来不带青青回去,是不是不够喜欢。”

“你怎么说?”

“我说可能是男生屋子太乱了他不好意思吧,反正他都跟你求婚了,肯定是喜欢你的。”女孩子说。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自从结了婚,青青跟我们联系就少了。这也算是预料之中,青青极重家庭,我们都知道她梦想中的生活就是有一份稳定简单的工作,然后嫁给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前些年她兜兜转转,很是恨嫁,如今终于结婚,遂了心愿。

时不时能听见她的消息,来自不同的人。大家的消息汇总起来,勾勒出青青大概的生活状态。有的说她跟婆婆处得不太好,小陈又不懂从中调和,青青有些焦虑;有的说她还是很幸福的,小陈虽然不善言辞,但人很勤快,待青青也不赖;还有的说,小陈工作太忙了,青青大概是有点孤单,会时时在夜里给朋友们轮流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个钟头。

最好的消息是,青青很快就怀孕了。她有了新的家庭和生活,还有了新的希望,我们都为她高兴。

没想到,青青给我打了个电话。电话刚接通,就听见她在哭。

“我不想过了。”青青哽咽,直接就来了这一句。

“怎么了?是不是怀孕反应,不舒服?”

“他……是个同性恋。”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在震惊中听青青絮絮叨叨。我总归是不大相信的,而青青自顾自讲她一早就怀疑小陈有外心,讲小陈平日里的冷漠和客气。她没有说自己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我也不敢问。

最后我问:“不过了,孩子怎么办?”毕竟当时青青怀孕已经六个多月了。

青青沉默了。

“你见的人多,我好好问你,这个事情,他能不能改?”最后,青青问。

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

再见到青青,是在医院,她生了个男孩。虽然经历了几个月的絮絮叨叨,但她终归什么也没有做,当然,什么也没有改变。

我和朋友相约去看她,她戴着月子帽,坐在病床上慢慢地喝着一碗汤,脸色苍白。看见我们进来,她笑了一下。

小陈端来凳子,招呼我们坐,又要去买矿泉水给我们,很是客气礼貌。除了不怎么说话,小陈与每一个新晋的父亲一样。他将新生的儿子轻轻托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给我们看,脸上有着藏不住的笑容。他真的是同性恋吗?他是怎么对待青青的?

他有他的苦衷吗?他有没有真正爱的人?

是不是因为抵抗不了世俗的压力,他才选择挥刀向更弱者?

他知道青青已经了解真相了吗?他知道我们已经了解真相了吗?

这,是一场阴谋吗?

每一个问题,我都无法问出口,我看着他的脸,丝毫没有大众刻板印象所说的什么“娘炮”啊,“gay里gay气”这些,看着他丢到人堆里就消失的普普通通,我只觉得不可思议。

小陈出去买水的间隙,青青说:“我跟我婆婆说了,我婆婆说她来管。”

我们静静地听着,谁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我婆婆说了,现在有孩子了,他再胡来,全家都不再认他。”青青说。

小陈很客气,我们便也跟着客气,夸赞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一定要好好照顾青青娘俩。小陈轻声答允,也不多说什么。

从医院出来,一个女孩子说:“他妈真能管住他?”

“他妈管不住,还有儿子呢。”另一个女孩说:“毕竟都有儿子了。”

再后来,青青跟我们的联系更少。是小陈真改了?还是忙着带孩子?大家各自奔忙,忙工作的忙工作,忙结婚的忙结婚,虽然心里都挂牵着,面对这种自己也无解的问题,却也不敢轻易开口问。

偶有两次聚餐,青青来了,她脸色一次比一次惨白。

第一次,青青说:“我管他喜欢谁呢,反正只要他不出去乱就行。”想了想,她又说:“反正我好好带儿子,他能跑到哪里去,就去呗!”

第二次,青青说:“他妈根本就是骗我,他妈肯定早就知道他是什么货色,现在反正就是一句她管不了。管不了就管不了,我也懒得管。”

吃完饭,青青忙着照顾孩子,匆匆回去了。一个跟她关系最好的女孩子说:“她没法不管的。”

“什么意思?”我们问。

“她觉得丢脸,不好意思到处说。但是跟我打过很多电话,她真的很伤心,小陈现在已经放飞自我了,可能觉得青青反正已经都知道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家都不怎么回了。”

“太过分了。”我说。

“还有更过分的。小陈的那个小三,那个男人,居然主动打电话给青青,还骂了她。”

“天哪,这日子怎么过,不能离婚吗?”

“不能,小陈说了,如果离婚,他死也要抢儿子。”

我们沉默了,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能怎么办呢?去揍小陈一顿吗?揍完了,青青就能解脱吗?

不是每个故事都能有一个结局。青青的故事,至今还没有结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青青还是没有离婚,仍然跟公婆住在一起。也许多少有点愧疚,婆婆每月会给青青两千块钱家用,对青青的事也不过问。“反正婆婆还给我带孩子,不用白不用。”青青说。

为了写稿,我特意先给青青打了个电话。青青交代一定要把所有信息都模糊处理,切不可被人认出是她。

“其实你什么错也没有。”我说。

“我有错啊,我眼瞎啊。”青青说,又叹了口气:“那能怎么办呢?你老公是同性恋,说出去,人家还笑话的是你。”

“要是同性能结婚就好了,他也不至于来祸害你。”我说。

青青说:“我没结婚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大家各自跟爱的人结婚就好,不关别人的事。但是自己亲身碰到这样的事情了,会觉得心有不甘。如果我们国家现在开放同性婚姻,那他是不是就可以立刻去跟外面的男的结婚?从此幸福美满?那我呢?我们的孩子呢?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为他的一块遮羞布?就这样白白毁了自己的人生?”

我说不出话,是啊,青青的人生,也只有一次啊。

可是这就是到现在为止这个真实故事的结局。

// 记者手记:

青青的故事,说起来好像轻描淡写。但对外人而言轻描淡写的几句闲话,可能对当事人却是山崩地裂的生活。

考虑到青青的顾虑,我们不能写太多细节,太多的嚎啕大哭,太多的歇斯底里,太多的挣扎和眼泪,都只能略过。两个家庭是如何的对峙,父母对于曾经的催婚是如何的悔恨,孩子在这样的家庭是如何的慌乱恐惧,都像冰山一般,隐藏在生活的深渊里。

单身焦虑、同性婚姻、骗婚、女性的困境、为人母的代价,这每一个话题,都无比巨大,罄竹难书,也都在青青的生活里实实在在地刺痛着她。

说起来,只是轻描淡写,只是陈词滥调。但承受起来,却是如此痛不欲生。

我们对当事人不做评价。也许,如果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他们也不愿意如此伤害别人,也会希望能跟真正爱的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但是我们希望,每个人在追求自身幸福的同时,能够尽可能保全无辜的人,不要用别人的血,来将自己的人生书写“完整”。

毕竟在这些陈词滥调里,浸透了了青青和像青青一样“同妻”们的眼泪。

正如电视剧里说的:再冷,也不该用别人的血来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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