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中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2021年的五一假期。

这个五一可不得了，大街上空空荡荡，人们都出城去当群众演员了。

他们用肉身串演了一幕幕经典电影，比如《人潮汹涌》、《上海滩》、《末代皇帝》、《幸福终点站》。。。

我就不一样了，我决定不去凑热闹，而是趁机待在家里好好学习。

学习是需要准备工作的。我洗净双手，拉好窗帘，把屋里的灯光调暗，点亮电脑屏幕，校准音量。。。

别误会，纵然硬盘里的老师们一直在和蔼可亲地召唤我，但这个假期我并没有和她们见面的计划。作为朋克的中哥，我要去做一件非常酷的事儿——到赛博空间里去度过一个“虚拟假期”。

你可能会问：啥？假期还有虚拟的？

好吧，发车之前，我再给没跟上思路的浅友们稍微科普几句。

2021年马上过半，如果你还没听说过 Metaverse 这个词，那你四舍五入要被时代淘汰了。

所谓 Metaverse，中文翻译叫做“元宇宙”，是指用技术手段创造出一个虚拟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一个化身。进入化身之后，你仍然是你，只是再也不用受制于自己丑陋的面孔或者沉重的肉体。

冲破了肉体的藩篱，想象力才是你的极限。

就像电影《阿凡达》一样，假如你可以自由操控你的化身进入异世界，那么你是想生活在这个上五层楼都累得呼哧带喘的无聊世界，还是生活在那个可以御龙飞行的潘多拉星球呢？

“Avatar”正是英语“化身”的意思。

我没有在讲科幻，我说的是真事儿。在赛博世界，这样的“元宇宙”已经有很多了，而且相当繁荣。其中最狂野的一个，当属“Decentraland”。

Decentraland 是一个运行在以太坊上的元宇宙，它的第一行代码诞生于2015年，对开发者开放于2018年，对公众开放于2020年。短短一年半，从最初的无人问津，到涌进了成千上万的人，这里正在如火星殖民一样缓慢而坚定地成长。

对于很多极客来说，这里是他们的梦想之地，他们在这里买下一方小土地，然后建造属于自己的花园和城堡。

由于所有数据都被区块链记载，分布式存储，没有人可以“删档”，所以这个世界可以被视为“永恒”的——哪怕有一天，现实世界中世纪的城堡倒塌殆尽，这里的砖瓦也秋毫不损。

它就这样永生不灭，安静地等待时光中旅人的降临。

于是，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我穿过一道涌动着光芒的大门，成为了 Decentraland 的第10000086个游客。

（一）

进入世界的第一步，当然是捏脸，选择自己的 Avatar。我日常没有多少解放天性的经验，于是我决定胆子壮一点，步子大一点，直接女装JK。

我和所有人一样，都降生在一个叫做“天才广场”的地方。

不得不说，天才广场是真的顶，连无关紧要的 NPC 看上去都相当地天才，一股想干啥就能干啥的自由气息扑面而来。

走到门外的广场上，迎面是一个热气球上的巨幅标语，上面写着一句警世箴言：世界是你们的。

对啊，你不说我都忘了。。。世界是我们的！世界本来TM应该是我们的！！！

我漫无目的旅程就这样开始了。

不得不说，在这个世界里行走非常解压，你没有生命值，没有技能点，没有敌人，没有目标，你只需要带上眼睛，连带不带脑子都是可选项。

而路两旁的风景、雕塑也都让人心旷神怡。

我摊开地图，整个世界被分成了90000个地块，每个地块16*16米，用坐标轴来表示所在位置（±300,±300），我可以步行到任何地块，也可以直接点鸡地图跳转到那里。

除了社区已经规划好用途的区域，剩下密密麻麻的灰色部分普通人都可以买。在这个世界里人们用的钱叫做“MANA”，以现在的对价看，1 MANA 大概相当于1.3美金。

我决定离开官方区域，先去打野。

在野区你会发现，花花草草才是这个世界的基本景观。

由于地图是逐渐加载的，很多景观只有在走近之后才会突然出现。于是我仿佛在开一个被迷雾笼罩的地图，看似平凡的前路上，经常会冒出一些了不得的风景。

比如这座仙山。

爬上这座山的山顶，我只用了20秒。但我却欣赏到了可以媲美五岳的丛林云海和烟波微茫。关键是，环顾四周，身边竟然没有其他游客。

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正在过一个VIP中P的黄金周。

我发现对面好像是一个恐龙乐园，按捺不住直接从这座山顶跳进了对面的山里。。。

于是，我的旅途主题从“黄山云海”一秒钟变成了“侏罗纪公园”。

这个恐龙乐园是一个狭窄的迷宫，这会导致你经常转角遇到爱，非常刺激。

我总结了一下，在这个世界，起码有三样东西是不需要考虑的：走路劳累、高空坠落伤害、景区门票。

这让我很开心——我渐渐爱上了在这个世界里跳崖、跳楼、跳摩天轮。

习惯了肉身不死之后，我也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欣赏风景上，于是一路向北越走越远。我发现，排除了市政规划的干扰和成本的约束，人们很愿意在自己的土地上建设一些“奇观”。

比如一个巨大的沙雕——沙漏雕塑。

比如一个超大的恐龙化石。

雕塑似乎成了这个世界的一种通行语言，在我奔跑的过程中，冷不丁就会出现一些离奇的庞然大物。

有些庞然大物甚至是活的。。。

这个世界的地图还远远不够详细，绝大多数建筑根本没有标注，于是你根本无法预料跑着跑着就跑到了什么地方。

如果跑到了惊喜的地方，那很好。。。

如果跑到了惊吓的地方，退都退不出来。。。

上面这个黑森林，其实是个游戏，需要抓鬼解谜才能得分。我发现很多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建造的不仅仅是景观，而是这种实景游戏。

比如，有的游戏是帮助孤魂野鬼找到自己的坟墓。

再比如，有的游戏是帮助圣诞老人派发圣诞礼物。

有的游戏是骑在龙背上钻圈圈。

不过讲真，这种一边穿模一边掉帧的体验真的不太适合游戏，我果断放弃了。毕竟，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玩游戏，而是为了体验在一个无政府主义的世界里人类的创造力和野心有多大的。

于是，我欣赏了唯美风格的日式园林。

也欣赏了漫画风格的异次元湿地。

看到了高耸如积木的楼房。

也看到了民国风格的中国村落。

直到我发现了一片树林中摆了很多好吃的，才意识到电脑屏幕边框的存在，我的灵魂被塞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抬头看表，时间已经过了中午，我的肉身饥肠辘辘。

为了安抚添乱的肉身，我抄起手机，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地胡乱点了个外卖。

（二）

在这个恐龙、野鬼、漫画人物和圣诞老人横行的世界里，我也渐渐发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比如佛像。

比如教堂。

比如清真寺。

这么说来，这也并不是一个遗世独立的世界。创造这个世界的人们，一样有宗教信仰，有着世俗的牵绊，有尘世的乐趣和偏好。

那，这个世界的人们，不会也蹦迪吧？

果然。。。

如果可以迪都可以蹦的话，那是不是可以耍钱呢？

我翻开地图，他喵的，居然有一大片官方区域就叫“维加斯广场”。。。

在现实世界的拉斯维加斯，有一个失身人面像：

这里也有一个。。。

我冲进了赌场，里面各种赌具一应俱全。最关键的是，真的有人在这里赌博——用虚拟币做筹码。这几乎是我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见到别人。

果然，人类的本质是赌徒。

我和赌徒们合了一个影，希望他们不要介意。

如果赌博都有，那么，那个有吗？就是那个。

果然，我找到了一个 Hentai 艺术馆。

这个小粉灯看起来是相当诱惑，门口还写着18禁的牌子。

可毕竟刚刚三大宗教的圣殿我都拜过，这么快就动凡心好么。一秒钟后我说服了自己，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才是正道。

来吧妖孽，老衲准备好了。

哎呀哎呀，真是太H了，我只看了两个多小时就走了。

说正经的，在这个世界里，其实有很多规格颇高的艺术馆。

赛博朋克的建筑，配上赛博朋克的艺术品，别有一番风味。

我渐渐喜欢上了在赛博空间里看艺术品的滋味，那种感觉像是在永恒不灭的世界里消磨着无尽的时光。

如果你特别喜欢某个作品，还可以仔细品味细节。毕竟这里太阳从不落山，美术馆也从不打烊。

注意，这些艺术品可不是摆设，几乎所有的艺术品都是可以交易的。

有的用以太坊计价：比如下面这件就要0.25个ETH，相当于5000软妹币。

有的以 MANA 计价：比如下面这个是7000MANA，相当于6w软妹币。

还有的给多少钱都不卖：

我幼小的心灵感受到了暴击。

一个肉身永远到达不了，只能靠想象前往的赛博空间的某个角落的某个房间里的某幅画，居然值好几万。

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等价物，就这样通过艺术品联系在了一起。

这好像他喵的才是这个世界真正朋克的所在。

（三）

此时，窗外的景色早已从旭日初升变成了残阳如血。我在赛博世界闲逛的时候，地球已经悄然转过了半圈。

我在这个世界享受着各种荒诞，连 Bug 都变成了赛博朋克体验的一部分。

比如我走着走着突然飞了起来。

比如我爬上站台规规矩矩地等了半天电车，刚想坐在车上好好看看风景，突然被 Bug 卡到了电车轨道上，还得跑步追电车。

头卡在地板上什么的，也都很淡定了。

时间久了，我竟然有点习惯这个充满奇观的世界。

我开始面无表情地穿过冬夏相依，四季相邻。

漠然地穿梭在大雪和高楼之间。

停留在败落的赛博朋克街头。

我不断地向远方跑。

仍旧跑不出这个迷幻的世界。

我终于感到厌倦。

我爬上了最高的一幢楼，纵身跳了下去。

但我并没有死。

在这个世界，你可以做一切，唯独不能死。

窗外夜深了，我把这个世界也调成了黑夜。旷野之下，我竟然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抬头看，月亮永远是圆的，但环顾四周，我却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我只听到电脑风扇正开足马力旋转，拼命为燃烧了一天的可怜的显卡降温。

（四）

我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这个赛博世界真的好吗？

其实，在闲逛的时候，我曾经发现了这个世界的一些端倪。

在天才广场的附近，我看到了一个专门展示穿在身上的周边物品的展厅。

在里面，我发现一个史诗级的帽子要1000MANA，一个传奇的套装要3200MANA。

我在地产交易大厅里看到了最近成交的最贵的地块和最贵的房子。

上面的一串零让人眼晕，换算成人间的美金或人民币，这同样是一笔巨款。

不用怀疑，在这个世界里拥有地块房产的人，已经是各种意义上的富豪了。

在网上，我找到一个2018年的小型纪录片，其中采访了一位 Decentraland 的“地主”。这位老哥叫山姆，他相信这个虚拟世界的一切。

他随便指了一块位置还不错的地，价格刚刚卖出了将近100万美元。主持人直接给跪了。

之前说过，这个世界是运行在以太坊上的。这意味着，你的“房本”和“地契”都是区块链上的一串密码——只要你不把密码告诉别人，你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的“产权”就都是永久的。

一旦某个房屋被建造起来，世界上没人可以动它一根毫毛。

它是永恒的。

我猜，正是这种有关永恒的想象吸引了无数人。

在 Decentraland 的官网上，有很大一片区域就是用来买卖二手地皮和楼盘的。

我随便找到一块，这个地方的坐标是（59,-74），位于亚洲广场旁边，算是一个虽然位置有点偏，但也比较“成熟”的地块。

在屏幕上，它只占几个像素。

它的标价是19000MANA，折合人民币16w。（我得快点换算，在我按计算器的几秒钟时间里，“汇率”又涨了不少。。。）

我去现场看了一下，这块地是这样的：

而我惊奇地发现，在某个标价168万MANA的核心地块的出售广告中，居然有人用中文写着：（这里是）出生点，一铺养三代，你懂的。

一铺养三代。。。我懂。。。我深切怀疑温州炒房团已经攻占了这里。。。

有如此方便的买卖渠道，又没有先富带后富的社会主义政策，自然就有“财团”开始了肆无忌惮的土地兼并。

例如一个名叫 MOMUS 的美术馆，就拥有大片土地，刚才说的漫画风格的园林就是他们的。

站在高楼极目远眺，他们家的地盘可谓无远弗届。

于是我大概明白，无论是什么世界，只要有人，那么人的爱好、优点、缺点、野心和不可避免的竞争就会像基因一样灌注进这里。

恐怕这里从来不是乌托邦，而是一面镜子。

我开始回忆，在这个世界长如一生的探险中，光怪陆离的景观背后，我仿佛见到了开豪车炫耀的土豪，也见到了建造摩天大楼的梦想家，见到了整天幻想一夜暴富的赌棍，见到了衣冠楚楚的变态绅士，也见到了独守小院花园的隐士。

他们怀揣各自的信念，各自奔忙。

只是我尚不清楚，在这个无政府主义的世界里，如果赌博盛行，巨大的赌场连成片如疮疤一样占领了草地该怎么办？

我不清楚，如果涩情和恐怖盛行，大片血腥和令人不适的内容爬上了展览馆的墙壁该怎么办？

我也不清楚，如果人们无论发表怎样的论调都不会被惩罚，彼此的仇恨和杀戮占据了每个人的内心该怎么办？

下面这个老哥叫做大卫·杰拉德，是一位科技作家，他的评论或许值得一听。

截止目前，这个世界都是聪明人，他们也是建设者，我相信他们不会做出什么扯淡的事儿。

只有当原来对这里嗤之以鼻的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涌入这个世界，才是验证它成功与否的时候。

大卫·杰拉德

Decentraland 的开发者阿里·梅里奇很坦诚，他说即使是自己也没办法移除用户的建筑或者说话的内容。ZF也做不到，谁都做不到。

阿里·梅里奇

但阿里·梅里奇相信，当这个世界最终建成后，所有的治理和禁言策略将交给社区投票来决定。到那时，一切美好仍旧可以维持，直到永远。

但据我所知，当一个世界没有强权的时候，金钱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成为最大的权力。

（五）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MANA 的总市值已经跻身数字世界代币的第60位，梦想家、投机者交换着彼此的筹码，水涨船高，裹挟在一起冲向未知的前路。

在 Decentral 里买东西炒地皮可能是世界上风险最大的投资，没有之一。一切都可能归零，你花了真金白银，但似乎并没有买到任何东西。

可是，你不妨换个角度去想——你用真金白银托起了某些人的梦想，只是因为你真的真的很希望它成为现实。

大卫·杰拉德如是说。

恐怕人人都曾幻想过一个美好的乌托邦，那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孩子奔跑老人微笑，尔虞我诈让位于理解和包容。在永恒的余辉下，你吹着海风，吃着美食，和亲爱的人甜蜜相拥，曲不终，人不散。

就像新裤子歌里唱的那样：“再也没有烦恼，一切都是爱”。

但这样的世界就像只有一面的硬币，或许连上帝都造不出来。

对不起，我得承认自己并没能像武陵人那么幸运地找到桃花源。可是，当我关掉电脑站起身来的一瞬间，房间里月光如水，一种说不清楚的怀念却涌上心头。

虽然那个世界一草一木都是虚幻的，但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却被无比真实地占据了。

我猜，我会常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