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但受制于时代局限,它的文字里也残留着父权的幽灵。小说中的权力体系是以男性君主为中心构建的,在人间是皇帝,在天上是天庭,小说里有不少章节,都明显含有对女性的欲望的恐惧,比如第五十回“情乱性从因爱欲,神昏心动遇魔头”、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戏唐三藏,性正修持不坏身”,女性都充当着色诱的符号,成为可能导致男人堕落的原因。
《西游记》对男性的塑造丰富多彩,但对女性的想象就显得相对单薄,《西游记》中大量的女性基本上是欲望的符号,要么像白骨精、蜘蛛精一样害人,要么就像女儿国国王一样,“淫情汲汲,爱欲恣恣”。
86版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唐僧与女儿国国王。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曾说:“(《西游记》)作者构思之幻,则大率在八十一难中。”许多评论家认为,八十一难,最大的一难是在西梁女国。比如陈士斌的《西游真诠》写道:“评者谓三藏八十一难中,当以此(西梁女国)为第一大难,洵知言哉!”
唐僧取经,神魔鬼怪不计其数,为何女儿国一关最难过?这要从《西游记》对“色诱”的警惕说起。
在《西游记》中,色诱是频繁出现的情节。杏仙、白骨精、蝎子精、蜘蛛精、老鼠精、玉兔精、玉面公主、万圣公主、白面狐狸,这些女妖怪一路诱惑唐僧,不是想吃他,就是想上他,所以《西游证道书》曾总结道:“一部《西游》中,惟女魔最多……而其中最危而最险者,无如一西梁女国。”
“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国国王不仅国色天香,还有荣华富贵,她和很多妖精不同的是,她勾引唐僧不是为了吃肉成仙,纯粹是凡心所动,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东土大唐来的禁欲系美男。
可叹她堂堂一国之主,见到唐僧就跟丢了魂一样,她给唐僧开出的恩惠,也是寻常女妖比不上的。原著说,她“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我愿为后,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道家以酒、色、财、气为伤人之四贼,佛家以财、色、名、食、睡为众生五欲乐,女儿国这一章,众生五欲都有了,说它是最难一关,正因为它迎合了人性欲望的极乐之处。
但唐僧“铁打的心肠朝佛去”,女儿国国王对他表白,他却说:“陛下,贫僧许身佛门,正是为了解救芸芸众生,使世上不再有杀罚纷争,使人间不再有怨女鳏夫。”
其实,唐僧在一瞬之间是动了凡心的。女儿国国王质问他:“你说四大皆空,却紧闭双眼。要是你睁眼看我,我不信你两眼空空。不敢睁眼看我,还说什么四大皆空呢?”唐僧这时候迟疑了,他说了四个字:“若有来生。”
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
纵观原著,唐僧并非一个完全不近女色的人。三打白骨精时,当悟空说他贪恋白骨精美色,他听了,不由得面红耳赤。面对诱惑,他的办法是诉诸道德伟业,用佛祖的清规戒律,克制自己的七情六欲。女儿国国王色诱他,他紧闭双眼,眉头紧锁,这是克制的表现,他时刻叮嘱自己,要以西天取经为重,要不负大唐皇帝的重托,可是,假如没有这些任务,他还能坚定自我吗?若唐僧全无半点色欲,他完全可以坦然面对一切诱惑,但在小说里,他的内心总有一番天人交战。
《西游记》中被色诱的不只是唐僧。小说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圣试禅心”里,天色正晚,唐僧师徒借宿寡妇家,这家除她之外,还有三个女孩儿,个个生得玉面玲珑、粉嫩娇嗔,那寡妇也不含蓄,开门见山道:“适承长老下降,想是师徒四众。小妇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
86版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猪八戒与蜘蛛精。
美人挑逗,师徒四人反应不一。猪八戒本就眼馋,听罢心花怒放,小说写他“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
和他相反,唐僧“坐在上面,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孙悟空和沙僧则见怪不怪,一个说“我从小不晓得干那般事”,一个昂首阔步,说“宁死也要往西天去,绝不干此欺心之事”。
三人的坚定,反衬出八戒的好色。八戒不高兴了,嘟囔道:“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都这们扭扭捏捏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裂了。”
八戒这副好色、犹豫的德行,在原著中经常出现,早在高老庄一章时,他就表现出自己极为世俗的一面。他答应师父取经,临行前却对岳父高太公说:“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
和师父相比,八戒更像一个俗人,一个我们身边贪生怕死、好财好色,但心地善良、说话直率的小市民。《西游记》的诙谐幽默里,有一半是八戒的功劳,正是因为八戒的存在,我们看这部小说不至于太隔,唐僧、悟空和沙僧虽好,终究不是常人性格,八戒坏毛病很多,但最像我们普通人。
《西游记》写色诱,尤其注意八戒和唐僧的对比,八戒被色诱,引来一堆麻烦事,唐僧只要坐怀不乱,最后总能靠悟空搭救,逢凶化吉。作者通过故事传达自己的是非观,也通过诗句引出想说的道理。《西游记》每一章都会穿插诗文,比如第二十三回里,那四个女人原来是观音菩萨、黎山老母、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的化身,专用来考验师徒四人的修行,作者最后用一首诗提醒道:“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哪里有什么红颜祸水
色字头上一把刀,最可见人心中的欲望,唐僧师徒取经,“美色之关难破也”,而唐僧之所以能被委以重任,就因他“一生只爱参禅,半步不离佛地”。晚明思想家李贽在点评《西游记》时,强调唐僧是个最大化克制自己欲望的人物,他注意到小说第六十一回里的火焰山,说:“谁为火焰山,本身发热者是。谁为芭蕉扇,本身清凉者是。”本身阳气过旺的人,才需要芭蕉扇清凉,而像唐僧,他是一个本身清凉的人,一个禁欲的符号。如果说八戒是座火焰山,唐僧就是一把芭蕉扇。
《西游记》背后蕴含了佛教的观念,所谓众生皆苦,俗世尘缘的困顿,说来道去无非欲望二字,要超脱苦海,得道成仙,唯有克服层层欲望。因此西游取经,重在过程。如果仅仅是为了取经,孙悟空腾云驾雾即可取来,但如来佛要求他们必须经历八十一难,并且,唐僧还被设定不能驾云。孙悟空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对八戒说:“我和你只做得个拥护,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这些苦恼,也取不得经来;就是有能先去见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经善与你我:正叫做‘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
86版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唐僧与蜘蛛精。
他们之所以要经历八十一难,是因为八十一是古代阳数之极“九”的九次重复,九九八十一,方得圆满、完备。伏妖降魔,实际上也是在安定本心。毕竟,在梵文中,“魔”的本义是“扰乱”、“障碍”。
小说家平生不得志,寄情于神魔,但那个神魔世界,终归是现实社会的倒影。《西游记》里的天庭,俨然李唐王朝换了个外衣,神对妖的偏见,也暗含着一套固化的权力和秩序,它本质上是中国古代社会的翻版。秦制以后,辛亥之前,中国是一个父权社会,虽有武则天的个例,但大部分时间,男性都牢牢把持着权力网络的中心,男性和女性的权利也严重不对等。女性被教育相夫教子、温柔贤淑,被鼓励“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与之相对的是那些叛逆的女性,被列入反面教材的行列,她们稍微伸张自己的欲望,便引来卫道士们的口诛笔伐,她们挑战男权者的地位,就会被污蔑为红颜祸水。
其实哪有什么红颜祸水,都是掌权者对弱势一方的栽赃,如同鲁迅在《且介亭杂文》里说的:“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相信妲己亡殷,西施亡吴,杨贵妃乱唐那些古老的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性是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由男的负。但向来男性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
《西游记》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但受制于时代局限,它的文字里也残留着父权的幽灵。小说中的权力体系是以男性君主为中心构建的,在人间是皇帝,在天上是天庭,小说里有不少章节,都明显含有对女性的欲望的恐惧,比如第五十回“情乱性从因爱欲,神昏心动遇魔头”、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戏唐三藏,性正修持不坏身”,女性都充当着色诱的符号,成为可能导致男人堕落的原因。
《西游记》对男性的塑造丰富多彩,但对女性的想象就显得相对单薄,《西游记》中大量的女性基本上是欲望的符号,要么像白骨精、蜘蛛精一样害人,要么就像女儿国国王一样,“淫情汲汲,爱欲恣恣”。
神魔故事的现实底色
实际上不只是《西游记》,很多中国古代小说都有色诱的片段,比如《封神演义》里的妲己、《三国演义》里的貂蝉、《水浒传》和《金瓶梅》里的潘金莲,《聊斋志异》里魅惑书生的女鬼,色诱,近乎中国小说一大传统,这些诱惑男人的女性都长得蛇体狐态,满足男性凝视。作者们写色诱,既是为了展现被色诱者的品德或荒淫,也有迎合市场的需要。
《封神传奇》范冰冰饰演的妲己。
中国小说,起源于草莽议论,在司马迁《史记》里初有模样,至唐传奇、宋话本,小说流传市井,却仍处在文学生态里的下游,那时候,士大夫写青词,达官显贵舞诗文,小说为落魄文人所喜爱,写给街坊里的贩夫走卒,青楼中的歌女艺妓,他们爱看什么,作者写什么,于是权色泛滥,色诱就成了小说家的惯用情节。
吴承恩的小说笔法,和明代世情小说颇为相似,他在描绘女妖精时的笔触,俨然明代世情小说的翻版,比如第五十五回,写到女怪把唐僧俘虏到窝里:“那女怪,活泼泼,春意无边;这长老,死丁丁,禅机有在。一个似软玉温香,一个如死灰槁木。那一个,展鸳衾,淫兴浓浓;这一个,束褊衫,丹心耿耿。那个要贴胸交股和鸾凤,这个要画壁归山访达摩。女怪解衣,卖弄他肌香肤腻;唐僧敛衽,紧藏了糙肉粗皮。女怪道:‘我枕剩衾闲何不睡?’唐僧道:‘我头光服异怎相陪!’那个道:‘我愿作前朝柳翠翠。’这个道:‘贫僧不是月庠黎。’女怪道:‘我美若西施还袅娜。’唐僧道:‘我越王因此久埋尸。’女怪道:‘御弟,你记得宁教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唐僧道:‘我的真阳为至宝,怎肯轻与你这粉骷髅。’”
《西游记》里伸张欲望的女性角色多数被悟空打死了,作为正面典型,能够善终的女性,多半具有温良贤淑、勤俭持家的特点,不给丈夫惹事,不去勾引外人,最重要的,她们认可这个人间的秩序,愿意为天庭和地上的王朝献上最虔诚的跪拜。
这种对女性欲望的恐惧,根植于中国小说的土壤里,所以中国古典小说既是在讲故事,也负担着教化作用,三从四德,纲常伦理,被作者们通过小说传递出来。到了明代,尽管商品经济的发展一定程度上动摇了旧有的道德观念,但女性依然是弱势的一方,不但无法获得和男性平等的权利,也遭遇着从属于父权社会的偏见和歧视。
因此《西游记》虽然是一部名著,但对它不必全盘赞颂。从《西游记》这八十一难里,我们能看出父权社会对女性欲望的恐惧,而《西游记》这本书之所以打动世人,也是因为它把世人想说不敢说的欲念、正义或不正义的想法,搜肠刮肚地给写出来了。
《西游记》写的虽是神魔故事,底色却是很现实的,其实里面哪有真的神仙,都是人内心的执念罢了——修仙成佛,惧怕鬼怪,享受欲望,又害怕欲望,知道人固有一死,却仍期盼着长生之术。一部《西游记》,写尽了人内心的幻想与恐惧,所以李贽评《西游记》:“样样不学,只学长生,猴且如此,何况人乎!世人岂惟不学长生,且学短生矣。何也?酒,色,财,气,俱短生之术也,世人能有离此四者,谁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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