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寿命证明了互联网的伟大。
作者：海德
过去时态的 2020 年和正在进行时的 2021 年中，世界充满动荡。无论物理意义还是精神层面，人与人之间都更有距离，不敢轻易相信他人的善意。昏暗时刻，有一个网站以全然敞开的姿态，将自己「生命」兴衰的确定权交给那些无法掌控的他者。
2021 年 4 月 24 日，这个网站迎来了自己的一周岁生日，其创建者最初的预期中，它可能活不过两天。一年下来，网站及它承载的内容，也成为一座桥梁，一盏明灯，在喧嚣轰鸣中为我们展现出互联网最好的样子。
我很快就会离开，不过这没有关系
不用被复杂的描绘绕进去，这其实就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网站，它的名字叫做「这个网站将会自动销毁」（This website will self destruct）。
以下是它的自我介绍：
你好。
我是一个网站。我很快就会离开，这没有关系。
你可以用下面的留言框给我留言。如果我 24 小时没有收到新内容，我将永久自毁，所有的东西都将从我的数据库中抹去。
不过这也没关系。
在那之前，让我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其他人将能够读到你写的内容，但你的名字或身份不会被附加到任何信息上，所以请随意说出你的想法。
这几个月真是很艰难。
根据这个网站的特殊设定，如果 24 小时内——也就是网站页眉倒计时的 86400 秒走完，还没有新留言，它就会彻底抹除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反之，每有一条新留言，都会重置 86400 秒倒计时，为它续命。
网站上的内容很简单，除了上述留言板和计时器外，最主要的功能是「读一条留言」按钮。
点击一下，原先网站自我介绍的位置就会随机展示一条留言，那是其它用户此前留下的。
获得留言是网站首先要面对的生存危机，在茫茫互联网中不经推广宣传，很难被他人注意，但后续发展多少有些令人意外：2020 年 4 月，网站诞生的首个周末，在创建者自己都不太看好的情况下，就收到了 15000 条留言，而阅读量远远超过留言数，达到 100 万次。
你的寿命证明了互联网的伟大
而从笔者目前的浏览状况来看，这个网站上的留言充满温暖和善意，以下是部分展示：
「亲爱的网站，我不希望你死去，我爱你，所以我留下这条信息让你活下去。」
类似的言语有很多，而在一片鼓励声中，有一位目前能看到的、年龄最小的用户写道：
「你好，亲爱的网站，我希望你好好的，我只有 12 岁，但我有很多故事要说，有的故事是美好的，有的故事没那么美好，但这没有关系，希望看到这条信息的人都有美好的一天。」
天南地北的网友书写着世界各地的语言，俄语、法语、葡萄牙语，以及我唯一看到的一条中文：
这个似乎不用翻译了，好暖心！
还有一条留言试图统计用户所在地，在不断的传递中，我们不但能看到不同的语种，还能看到不同国籍不同年龄层的网友们，试图在网站提供的、不那么便利的环境中完成互动：
这样的互动之所以艰难，是因为每次点击「读一条留言」，网站弹出的内容完全随机。随着留言增多，特定内容露出的概率越来越小。因此发起接龙的人看到后续的可能性也日渐渺茫。
即便如此，甚至可以说正因如此，人们才更加努力地尝试跨越这种距离，期待着在彼此间构建起复杂的联接，例如，每个人添加一个单词，凑成通顺的句子，甚至文章。
「亲爱的网站，有人想和我一起玩接龙游戏吗？复制这条信息，在句子中添加一个词：妖怪奔跑着撞上了一个很帅的帅哥，然后爱上了……」——故事未完待续，也许这会是下一部世界名著的诞生。
除此之外，由于网站诞生时恰逢新冠疫情爆发，许多人记录着自己在疫情下生活的点点滴滴。
有的留言是真实的恐惧与担心：
「亲爱的网站，我对这种大流行病感到非常害怕，以至于我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动力。一切都那么的无望。我试了又试，但......。哦，亲爱的，我不知道如何处理我的恐惧。」
也有些留言传递出乐观的祝福：
「（葡萄牙语）亲爱的网站，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并度过这次隔离期。」
一些网友分享了自己境况，然而部分内容令分享者困惑，也让旁观者心头一沉：
「亲爱的网站，我今天感觉很不舒服。我在生理上是男性，但我的大脑却不接受这一点，大约有 60% 的时间，它真的想让我变成女性。我也想这么做，但如果我这么做了，我的家人会不认我。我想我会先完成大学学业，这样我就安全了？我真的不知道。」
而相当一部分内容则没有那么严肃，只是用亦庄亦谐的文字，让读到的网友扬起笑容：
「亲爱的网站，伟大的帕皮鲁斯（Papurys）不会让你死！！！我的兄弟和我将确保你的安全。好吧，主要是我，因为我的兄弟是个懒骨头！爱你的伟大的帕皮鲁斯!」
整整一年过去，虽然没有人知道网站的具体运营情况，我看到的信息也肯定不是网站留言库的全部，但网站起到的积极作用，可以从那些随机弹出的留言中，略见一二。
「亲爱的网站，我刚刚从一个 Reddit 帖子中了解到你。阅读其他访客所发的一些帖子，真的有助于为我的生活注入更多积极的观点。谢谢你和你的创建者。」
「亲爱的网站，我认为你是一个伟大的网站，如果你消失了，我会非常难过。你的创建者是了不起的、有创造力的人，他创造了这个空间，让人们写下自己的感受，这反过来又从世界范围的互联网上聚集了这么多的人，为网站作出贡献。你的寿命证明了互联网的伟大。
谢谢你创造了一个我们都能感到安全并展现自我的空间，我很高兴能成为这个项目的一部分。
真诚的，互联网上的一个过客。」
为了「保持活着」诞生的网站
「这个网站将自动销毁」由一位昵称为 FemmeAndroid 的网友创建。她是一位创造力丰富的女性，和她的女朋友共同生活。日常生活中，她是业余漫画创作者，也是独立游戏开发者，并不时将自己的作品分享至社交网络。
除了自己的创作，她也时常通过推特同步自己的生活琐事，但几乎没有公布过照片等影像信息。
从她的推文中可以看到，她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也不具备很多网友期待中的满满的正能量。生活中，她饱受哮喘的侵扰，经常感到不开心，有时候会自我否定，也会为各种小事感到生气。但这个不完美的她，同样也很真实。
而 FemmeAndroid 之所以创建这个网站，契机是一届游戏比赛，Ludum Dare。
Ludum Dare 是一个在线游戏设计竞赛，每年两届。2020 年 4 月，是赛事历史上的第 46 届，主题为 "keep it alive" （保持活着）。参赛选手看到命题后，大多选择制作类似《吃豆人》一样需要躲避危险、获取资源的游戏。最终呈现形式可能包括跑酷、横版过关等要素，但 FemmeAndroid 显然另有所思。
后来接受媒体采访时，FemmeAndroid 提到，「起初，我以为我可以制作出更像游戏的东西，但很快，我意识到我想创作的是一些令人更加舒适的东西。」 「此刻人们被困在家里，似乎有些人可以通过某种鼓励来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以我想，为什么不试着去鼓励人们呢？」
▲Ludum Dare 46 金奖获奖作品画面。图片：网络
比赛尘埃落定，FemmeAndroid 的作品最终没有得奖，但她建立起的这个网站却保留了下来。除去前文已经介绍过的内容，网站还有一个「觉得沮丧吗？」的按钮，点击之后，页面将提供「美国精神疾病联盟求助热线」、「欧洲精神健康」等公益机构的联系信息。
她为其他人提供了某种支持，自己也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其个人网页和社交媒体账号下，有很多人对她的各项创作表示肯定，不时有一些游戏行业人士主动联系她，帮助宣传她制作的游戏。
▲FemmeAndroid 创作的漫画。图片：webtoon
在漫画领域，她的一部作品免费发表在网络漫画平台「咚漫」上，是一个关于变性女孩的近未来科幻故事。虽然画风算不上特别精致，阅读量也并不高，但评论充满了对她的鼓励和称赞。「咚漫」评分 9.3，对于个人业余创作而言，是个不错的成绩。
或许并不完美，幻灭还是坚信取决于你
2021 年 4 月 24 日，网站存活一周年之际，FemmeAndroid 通过推特发表了一篇文章，更为详细地介绍了过去一年中，「这个网站将会自我销毁」走过的旅程。
许多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期待一周年到来的网友，在看到这篇涵盖网站背后诸多细节的介绍后，或多或少有些幻灭。
▲2021 年 4 月 46 日，FemmeAndroid 在推特上发布了一篇链接文章，介绍网站一年来的经历 图片：推特
FemmeAndroid 的文章中介绍道，虽然在刚开始的第一个周末，网站就收到了 15 万条留言，但是其实一年后，网站的留言总量也只达到 200856 条。
这与我观察到的，网站 86400 秒倒计时几乎很少低过 86000 的直观感受很不相符。而 FemmeAndroid 也同时说明了理由——每条有效信息背后，大约有 1000 条无效信息被过滤。
是的，虽然最终网站呈现出了一片净土的样子，但其背后依然是那个我们熟悉的，凶险的互联网。
此外，FemmeAndroid 提供的细节中，有一处令人动容：由于网站全靠个人维护，虽然她采取了关键词过滤等方式筛核信息，但仍有大量隐晦不确定的信息，需要她通过自己的努力逐条「手工过滤」。有一次，网站上出现了一条「某商场可能出现恐怖袭击」的无来源内容，FemmeAndroid 负责任地联系了警察，汇报了相关的情况。
▲网站的诞生与日益恐慌、隔离的世界有着紧密的联系，2020 年 4 月，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空荡荡的美国纽约街头 图片:CFP
对于这样的工作量，她并没有太多怨言。相反，她很感谢用户们对于网站的细心呵护。她在文中专门提到，该网站唯一一次重大服务器中断曾持续了 8 个小时，值得庆幸的是，她收到一位热心用户的及时提醒，最终网站得以及时修复。
在过去的一年中，FemmeAndroid 持续完善着过滤系统，目前该系统已日趋成熟。而不论什么时候，阅读张贴在网站上的留言始终是 FemmeAndroid 最享受的事，也是支持她持续将网站维护下去的重要动力。
▲《善的脆弱性》中译本封面。图片：豆瓣
政治学家、哲学家玛莎·纳斯鲍姆曾说过：「成为一个好的人（good human being) 就是要有一种对于世界的开放性，一种信任自己难以控制的无常事物的能力。」这句话传递着和她的著作《善的脆弱性》一脉相承的观点：要过一种「繁盛」的生活，我们必须允许一部分自己处于自己控制范围外的他者影响中。如同「自我销毁的网站」故事最后提到的那样，这个环境并不是全然完美的，它很凶险。然而，这并不应该成为不去行动的理由。
正如「这个网站将会自我销毁」上的一条留言说的那样，它的存在展现了互联网最好的样子，一个人凭借着她对陌生人善意的相信，创造了一个空间，让越来越多的善意汇聚在这里，并影响到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