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学校撤并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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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进撤点并校,不仅要算经济账,也要算公平账

近期,山东省教育厅官网刊发了多则对省人大代表、省政协委员提出建议、提案的答复。在对省人大代表提出的《关于加强县域教育优质均衡发展的建议》的答复中,山东省教育厅表示,将“科学优化城乡学校布局规划”。今明两年平稳应对小学入学高峰后,逐步推行小班化教学。在解决学生交通、食宿、午休等基本条件基础上,稳妥撤并乡村“小、散、弱”学校。

伴随出生人口减少以及学龄人口持续向城镇集中,乡村义务教育阶段学生数量整体呈下降趋势。新形势下,撤点并校也迎来了新的调整节点。从各地“优化”乡村学校布局的规划看,未来几年,撤点并校将加速。

去年8月,山东省教育厅、省委编办等7部门联合发文,提到要既防止出现新的“空心校”,又防止乡村小学“盲目撤并”和初中学校“贸然进城”。东北师范大学中国农村教育发展研究院教授刘善槐指出,科学推进撤点并校,不仅要算经济账,也要算公平账。

2018年4月12日,湖南永州文富市镇忠诚小学。忠诚小学2017年上学期有98名学生,6个班6名老师,学校没有围墙,一条马路从学校中间穿过,2019年下学期学校被撤并。本文图/视觉中国

2018年4月12日,湖南永州文富市镇忠诚小学。忠诚小学2017年上学期有98名学生,6个班6名老师,学校没有围墙,一条马路从学校中间穿过,2019年下学期学校被撤并。本文图/视觉中国

向城镇流动是必然趋势

今年8月,江西省井冈山市畔田小学正式撤并到井冈山市厦坪小学,撤并时,畔田小学共有学生17人。几年前,井冈山市沉塘小学正式停止办学,校内师生同样均被迁移至邻近的厦坪小学。原沉塘小学校长、现厦坪小学校长彭佐传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并校前,沉塘小学只剩27名学生,全体7名老师为孩子们组织了一场简单的告别仪式,告诉他们如何为适应新学校做好准备。

近期,全国多地披露了撤点并校进程。江西省鹰潭市余江区全区147所乡村小规模学校近年已撤并140所,优化率达到95.24%。据安徽省蚌埠市怀远县教育局数据,怀远县在2021—2023年撤并了榴城镇大窑小学等77所小规模学校,分流在编教师约400人、学生约4000名。据湖北省荆门市教育局9月18日公布的提案答复函,2023—2025年,全市拟撤并27所小规模学校(教学点)。

自2001年国务院印发《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以来,撤点并校经历了几次变化。尤其是自2001年后的十余年里,撤点并校进程提速。直到2012年,国务院办公厅出台了《关于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意见》,强调要严格规范学校撤并程序和行为,坚决制止盲目撤并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四年后,国内建立了城乡统一、重在农村的义务教育转移支付制度。过去一段时间,撤点并校步伐有所放缓。

然而,北京大学中国教育财政科学研究所副研究员田志磊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称,越来越多乡村学龄人口流向城镇,诸多建设良好、设施完备的农村学校资源闲置,城镇校舍需求增长在地方财政紧张的情况下难以得到支持。“近些年,教育资源配置调整已滞后于人口的变化了。”

刘善槐指出,新形势下,学校布局迎来了新的调整节点。一方面,伴随少子化与城镇化趋势,乡村义务教育阶段学龄人口减少速度加快;另一方面,随着乡村公共服务水平不断提升,原有部分因交通不便未能撤并的学校具备了撤并的条件。例如,农村道路交通建设不断完善,一些教学点离中心学校的路程不过十几分钟,撤并成本更低,也有利于资源整合。

彭佐传回忆道,大概2010年以前,沉塘小学里一批居住在较远村子的小孩每天早晨上学都需要徒步1小时。尤其到了11月,天气又湿又冷,孩子们穿过田埂时,稍不注意就会掉到蓄水的稻田里。那时,他每天都会在教室里放一盘木炭火,来帮孩子们烤干衣服。“现在村民可利用的交通工具多了,接送孩子也方便。”彭佐传介绍道,当地还与交通部门合作,专门设置了途经厦坪小学的公交线路,方便邻近村镇的孩子们上学。

东北师范大学邬志辉等人撰写的《中国农村教育发展报告2020—2022》显示,2021年,国内义务教育总体城镇化率达81.91%,比常住人口城镇化率高出16.69%,意味着有更多农村学生在城镇接受义务教育。

另据北京大学中国教育财政科学研究所课题组对第六次和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的分析,到2020年,省内跨市和市内跨区县的流动人口较2010年翻倍,义务教育学龄人口流动也呈现出短途化、分散化的趋势。

刘善槐分析道:“虽然也有部分小规模学校办学质量高,但大部分小规模学校由于其学生人数少,师资配置、硬件设施相对薄弱,教学质量终究很难和中心校或城镇学校相比。”而更长远看,乡村孩子在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接受教育是逐渐流向城镇的过程,撤并具备条件的学校也有助于村里的孩子们尽早适应外部学习环境。

2022年5月25日,广西贺州市五将镇良风村小学冲尾教学点,近年来,教学点最多有2位老师。

2022年5月25日,广西贺州市五将镇良风村小学冲尾教学点,近年来,教学点最多有2位老师。

师生适应难题何解?

撤点并校不能只看怎么“撤”,重点还在于“并”的建设。

今年9月,四川省青川县乔庄初级中学1500余名师生在距原校址3.5公里的新校舍迎来了首个新学期。据悉,此次迁建项目总投资2亿元,新校占地面积38900余平方米。

“新校建设主要是考虑到撤点并校后,学校学生的人数增加,原来的面积不够了。”乔庄初中校长白培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以来,青川县调整教育布局,全县撤销九年制学校初中部9所。乔庄初中先后接纳了多所被撤并学校的学生,生源规模从980余人逐步上升至1400余人。原本每个年级设八九个班,每班三四十人;如今每个年级都是十个班,每班接近五十人。依据多地披露的撤点并校进程,接收分流学生的学校多会对学生宿舍、食堂进行扩容、改造和提升。

彭佐传称,对于原村镇学校学生而言,进入规模更大的学校,意味着更激烈的学业竞争,以及全新的人际关系和日常规范,对学生而言,难免会有一定程度的学业困扰和心理压力。如何帮助他们融入和适应新环境,成为一个重要的课题。

“适应过程中,要关注儿童个性化的需求。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解决问题不仅关乎主动融入,也关乎主动接纳。”刘善槐说。

以乔庄初中为例,教师们会对原村镇学校学生密切关注,班内建立学习小组,让学科成绩较强的孩子帮助存在学习困扰的学生。白培锋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对从乡镇上来的一些家庭经济条件不好的,或者有其他特殊困扰的孩子,学校会主动与社会资源链接,尽量给予一些物质和精神上的帮助。实际上,在农村地区,存在焦虑、抑郁等心理问题的孩子不少,学校专门针对他们建立了台账,实时跟踪关注。”

在厦坪小学,考虑到距离、经济水平等因素,学校还为分流的学生减免了50%的课后延时服务费用,即从每月每生120元降至60元。

被撤并学校教师的去向和适应问题同样值得关注。白培锋介绍道,以乡镇初中教师为例,撤并后的流向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转到九年制学校的小学部当老师,或是转为其他岗位,这更多适用于一些年纪较大、适应能力有限的老教师;第二种是被调动到附近的其他乡镇中学;第三种是申请县城中学的工作岗位。

白培锋说,从村镇调动到县城,教师们“压力其实还是蛮大的”。除开租房等一系列生存问题,原乡镇地区的老师们需在短时间内适应一套新的教学体系和要求,和县城学校的老教师比拼教学水平和成绩。尤其是,许多教师在原乡镇学校担任副校长、教导主任等领导岗位,到新的学校后可能是最普通的职位,很容易产生“落差感”。

来自江西省的一名乡村教师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原本的村小被分流至镇中心小学后,班级规模有所扩大,学生性格更加活跃,教学和管理的难度也有所上升。她往往需要在工作上付出更多时间和精力。

某种程度上,对一部分村镇教师而言,伴随撤并而来的工作调动反而减轻了教学负担。来自广东省清远市的村小教师李秀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己平时除同时给四个年级上英语课外,有时还需负责科学、音乐、美术等课程,另有一系列评优、把资料录入系统等琐碎事务要处理。这种情况下,如果被调到规模更大的学校,便只需要负责单个年级和科目。

2021年12月21日,山西省运城市垣曲县英言镇赵寨小学三年级学生们在上英语课。

2021年12月21日,山西省运城市垣曲县英言镇赵寨小学三年级学生们在上英语课。

办好“必要”乡村小规模学校

2023年8月,山东省教育厅等7部门出台《优化乡村中小学幼儿园布局的指导意见》 (以下简称《意见》)。《意见》称,每个乡镇至少保留并办好1所初中,完善午餐、校车等配套条件,防止和纠正盲目撤并乡村学校行为。

华中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雷万鹏等在近期的一项研究中提到,撤点并校政策施行以来,国内乡村学校的数量正大幅萎缩。2001—2021年,国内乡村小学从416100余所减少至81547所,减幅达80.4%。有观点认为,如果进一步撤点并校,很多乡村将不再有学校。

国家行政学院经济学部副主任、中国生态文明研究中心主任张孝德认为,某些撤点并校逻辑存在一定误区,即认为乡村孩子需要教育,而乡村不需要教育,把乡村孩子集中到县城接受教育,也解决了乡村教育的问题。

他认为,乡村小规模学校本身具备一些优势,符合青少年生命成长的规律,应得到鼓励。

今年中央“一号文件”亦提出,要完善农村公共服务体系,优化公共教育服务供给,加强寄宿制学校建设,办好必要的乡村小规模学校。依据教育部的文件,乡村小规模学校通常指不足100人的村小学和教学点。究竟该如何界定“必要”?什么样的乡村小规模学校应保留?

刘善槐认为,判定一个乡村小规模学校的撤并是否“必要”,需要综合考虑多方面因素,防止盲目撤并引发负面效应。譬如,在一些农村离异家庭,仅由老人充当监护人的角色,缺乏到中心校等更远处上学的客观条件。“对于这些弱势群体,不仅要保证他们就近接受教育,还要保证其接受好的教育。”

“办好必要的乡村小规模学校,是一项兜底工程。”刘善槐强调。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高等教育研究院教授乔锦忠等在《2020—2035年我国义务教育阶段资源配置研究》的文章中强调,四川省山区面积占到全省总面积的76.77%,乡村小规模学校对于保障西部偏远山区儿童的受教育权十分重要。

随着撤点并校的逐步推进,寄宿制学校的建设逐渐受到重视。过去,由于部分地区盲目撤并,农村寄宿制学校的建设跟不上学生分流的数量,衍生了一些安全事故。一些学生无法适应寄宿生活,出现压抑、焦虑等情绪。寄宿制学校的建设还面临着资金、土地等难题。2023年8月,教育部、国家发展改革委、财政部印发《关于实施新时代基础教育扩优提质行动计划的意见》,将“加强寄宿制学校建设”纳入重大行动。田志磊指出,寄宿制学校的经费需求正成为义务教育的财政增长点。

撤并过程中,还需要规避初中学校“贸然进城”的问题。刘善槐解释,初中学校“贸然进城”,指地方一味想要把村镇初中合并后放在城里,但实际建设跟不上。他指出,这实质是一种不合理决策的体现,会带来学生上学距离过远、生活成本增高等问题,也会进一步影响乡村小学的布局调整。

乔锦忠此前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谈道,未来教育资源的配置,要充分考虑农村向城市转移的大趋势,调整一定不能过于滞后。

2018年7月3日,湖南永州八宝镇瓦窑教学点。全校仅有6名学生,退休留用的奉德宝老师在放学前给学生进行安全教育。2019年奉老师不再任教,学校被撤并。

2018年7月3日,湖南永州八宝镇瓦窑教学点。全校仅有6名学生,退休留用的奉德宝老师在放学前给学生进行安全教育。2019年奉老师不再任教,学校被撤并。

从现实情况来看,乡村小规模学校建设仍然面临许多难题,包括地区政府投入意愿不高、教学管理体制不完善、师资力量薄弱等。

针对乡村小规模学校的建设,刘善槐分析说,首先,要有意识对保留下来的乡村小规模学校提高质量,进行补偿教育。其次,明确责任主体,做好学校发展的长远规划。再次,将小规模学校发展状况纳入政府的考核指标,定期评估、分析学校发展情况。此外,还可以尝试探索借助信息技术引入优质教育教学资源,促进学生发展。

“撤点并校的未来,还是要走向科学化、民主化和道义化。”刘善槐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科学化,即要根据学龄人口变动、地理条件、历史文化等多因素去综合研判,制定一定科学标准去决定是否撤、怎么撤,优化城乡教育布局。民主化,即要尊重利益相关主体的意愿。但需要附加一个条件,即各主体必须回归到促进学生全面发展的初衷,而不是为实现个体利益。道义化,则要充分保障弱势群体的利益,做好兜底工作。

(文中李秀为化名)

作者:林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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