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卡拉瓦乔
记得十几年前我第一次看到卡拉瓦乔的原作,是在波茨坦无忧宫的金色长廊。《圣多马的疑惑》排列在一长列古典油画堆里,却以强烈的剧情张力深深惊艳了我。《约翰福音》上说,耶稣门徒圣多马不相信耶稣复活的信息,表示“我非看见他手上的钉痕,用指头探入那钉痕,又用手探入他的肋旁,我总不信”。几天后,耶稣出现在多马身边,吩咐道:“伸出你的手来,探入我的肋旁。不要疑惑,总要信!”卡拉瓦乔用摄影照片般的精准,画出这个栩栩如生的场景:在黑色背景前,四个脑袋凑在视线中央。耶稣持住多马的右手,让其将食指探入自己右肋的伤口。多马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额头上隆起深深的皱纹。这幅画作于1602-1603年,距今整整四百二十年了。
德国波茨坦无忧宫,《圣多马的疑惑》居于右侧下方第一幅
《圣多马的疑惑》(1601),多马将食指探入耶稣的右肋
也是同样题材,我在米兰的布拉雷美术馆,看到卡氏另一幅名作《以马忤斯的晚餐》。《圣经》记载,耶稣复活后,在以马忤斯的一家小酒店向门徒现身。他掰开桌上面包递给门徒时,他们认出他来。忽然,耶稣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画面的深邃背景,似乎隐藏着无穷的秘密。
《以马忤斯的晚餐》(1606),米兰布拉雷美术馆收藏
米开朗基罗·梅里西(1571.9.29-1610.7.18)出生于米兰附近卡拉瓦乔小镇,人们习惯上都以他的家乡地名叫他卡拉瓦乔。卡拉瓦乔早年曾在米兰画家西蒙·彼得查诺门下做学徒,1592年他来到罗马,次年进入阿尔皮诺骑士(朱塞佩·切萨里)工作室,而后自立门户,创作了许多作品,受到枢机主教(通称红衣主教)德尔·蒙特的赞赏。
文艺复兴之后,画家的地位从中世纪的石匠、木匠、玻璃匠等手艺人中逐渐脱离,成为得到世人尊敬的艺术家。其中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居功至伟,他们把人体解剖、透视、色彩等技术手法带入绘画。而后卡拉瓦乔又用光影效果形成的明暗对比和强烈的戏剧性构图,为观众营造出独特氛围,采用现实主义手法处理宗教主题,成为巴洛克油画风格的开创者,影响了无数画家。后来的巴洛克作品,气势恢弘、色彩华丽、明暗对峙、细节精致,其实源头在此。他的作品,是世界画坛中的无价瑰宝。
在上述作品中,耶稣未被绘上呈现神性的光晕符号,卡拉瓦乔似乎希望通过将耶稣形象人性化,从而使得他的复活更加充满奇迹之感。卡拉瓦乔不画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事物,他坚持笔下的基督、圣母、圣徒,都要用活人做模特,他们被画成底层社会衣衫褴褛的劳动者,而非袍袂飘飘的神仙,与观众产生直接互动。他努力使经书中描述的事件,更像是发生在当下人们身边一样,他认为这样才能打动人心。他有多件宗教题材画作因过于逼真而引发争议,比如《圣母之死》,被指责画中的圣母露出了光腿,看起来“太像一个普通死去女人的肿胀尸体”,且使用妓女做模特,实在惊世骇俗,遂为原先委托定制的罗马阶梯圣母堂拒收。但此画在构图视野和写实主义方面均有极好表现,后经鲁本斯大力推荐,卖给了曼图亚公爵,又经过英王查理一世和法王路易十四收藏,辗转来到卢浮宫。它就是电影《达·芬奇密码》开头那个恐怖的夜晚,雅克·索尼埃馆长遭到刺客追杀时,从墙上扯落的大画,由此亦可看出卡氏作品在编导构思剧情时心中的特殊地位。
《圣母之死》(1604-1606),卢浮宫博物馆收藏
电影《达·芬奇密码》中索尼埃馆长临终前扯下的画作就是《圣母之死》
与一般画家不同之处在于,卡拉瓦乔不仅才高八斗,也是个精力过剩、桀骜不驯的捣蛋鬼。到罗马后,经常佩剑在街上饮酒,一语不合就发生斗殴乃至杀人。然后逃亡,用他独特的绘画才艺在那不勒斯、马耳他和西西里寻求庇护。同时又不断惹是生非,还从世界上管控最严的监狱中越狱,形成色彩斑斓的传奇人生。他死时未满三十九岁,却留下了十七份指控他的警方报告。他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在不羁的黑发和浓眉之下有着一双能穿透人心的眼睛。他穿着锦衣华服却从不更换,直到被彻底穿烂,那副打扮有时会被人错当成乞丐。“就像是黑夜里闪出的一颗新星”,他的传记作者说道,“不晓得他来自何处,身归何方;他也从不听命于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最近,浦东美术馆举办《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画展,这是国内第一次以卡拉瓦乔为主题的画展,策展方借到六幅卡氏原作,也展出同时代其他画家作品,包括他曾经的老板阿尔皮诺骑士(朱塞佩·切萨里)的,他同时代巴洛克绘画的另一位开创者安尼巴莱·卡拉奇的。卡拉瓦乔创作的年份,文艺复兴大师均已故去,鲁本斯、委拉兹开斯、伦勃朗刚刚出道或出生。黄金时代和巴洛克时代之间有几十年短暂的过渡,当时时兴风格主义,又称矫饰主义或样式主义,代表文艺复兴盛期渐趋衰落后追求形式的保守倾向。不同于文艺复兴追求理性优美原则的艺术,风格主义主张学习和复制既定风格,即模仿大师的技法来进行创作,同时使用瘦长的形式、夸大的风格、不平衡的姿势来描绘人物,以此产生戏剧化和强有力的效果。西蒙·彼得查诺和阿尔皮诺骑士都是风格主义画家。卡拉瓦乔和卡拉奇继承文艺复兴传统,开创出崭新的巴洛克风格,从而摆脱了风格主义。在当时,安尼巴莱·卡拉奇通过创办美术学院获得很大声誉,造就了博洛尼亚画派,他的弟子圭多·雷尼等人的作品在本次画展上也有展示。同时代艺术历史学家贝洛尼更喜欢卡拉奇,他赞誉“在这绘画面临生死存亡之际,群星之光照耀意大利”。他承认“两人在当时都是名声在外的佼佼者,受到世人景仰”。卡拉瓦乔“摒弃色彩中一切矫揉造作和浮夸不实的东西,让色调再次鲜活起来”;但批评卡氏“无视甚至鄙视伟大的古代雕塑和著名的拉斐尔作品,只以自然为自己的描绘对象”,“缺乏最重要的艺术素养,既不懂构图,也不知礼仪,既不会设计,也不知晓绘画的方法。”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卡拉瓦乔所具有的强烈光影对比和戏剧性场景,对后世艺术家产生了更大启发。而安尼巴莱·卡拉奇的学院风格,注重构图完美典雅,缺乏卡拉瓦乔的狠劲而陷于平淡。通过观展对比,我们可以看到艺术世界发展的脉络和多样性。
阿尔皮诺骑士的《逮捕基督》,安尼巴莱·卡拉奇的《圣家族》,均在《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画展展出
罗马人民圣母教堂,卡拉瓦乔名作《圣彼得殉难》(左)《圣保罗皈依》(右)和安尼巴莱·卡拉奇的《圣母升天》(中)同框陈列
卡氏画作的两种风格
去年夏天,我去欧洲游历,在参观博物馆和古老教堂的行程中,有意识地重点关注卡拉瓦乔作品,前后看了二十余幅卡拉瓦乔原作,真可谓精彩纷呈、大饱眼福。所以此行也可算作探访卡拉瓦乔的打卡之旅。算上以前观赏过的,卡氏原作大半以上已经过眼。
卡拉瓦乔的作品可以分为前后两期,二者各有明显特点:
前期以风俗画为主。主要绘画日常生活场景。尺幅较小,人物美艳,画面绚烂。画作对象有美少年、音乐家、占卜者,也有神话、宗教人物的单人肖像。浦东美术馆展出的《捧果篮的男孩》,上海博物馆《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中的《被蜥蜴咬伤的少年》,以及《酒神巴克斯》(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收藏)、《鲁特琴演奏者》(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和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分别收藏)、《占卜者》(罗马卡比托利欧博物馆、巴黎卢浮宫分别收藏)《纸牌老千》(得克萨斯州沃斯堡金贝尔艺术博物馆)都属这类。在作品中,卡拉瓦乔精准捕捉生活细节。他笔下人物基本为青年男性,肌体健美,表情和姿势放松,洋溢着生命活力。同时又在画面配饰成熟的水果,暗喻肉体很快就会衰老腐败。
《酒神巴克斯》(1596),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收藏
《被蜥蜴咬伤的男孩》(1596),伦敦国家美馆收藏
后期以历史画为主,历史画是当时所有绘画中地位最高的类型,不仅指真实的过往事件,也包括《圣经》和古代神话题材。从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初的几十年间,罗马一直在建造巨大的教堂和宏伟的宫殿,需要大量画作装点祭坛。当时反宗教改革派教堂搜寻正统的宗教艺术以还击新教威胁,此前统治艺术界近一个世纪之久的风格主义不足以担此重任。卡拉瓦乔带来强烈的人文情感,兼具对空间透视上精确观察和充满明暗对照的手法,令人耳目一新,在当时颇受欢迎。这类作品,以《圣马太蒙召》《圣马太殉难》(罗马圣路易教堂收藏)、《圣保罗皈依》《圣彼得殉难》(人民圣母教堂收藏)、《七件善事》(那不勒斯仁慈山教堂收藏)、《被斩首的施洗约翰》(马耳他瓦莱塔圣约翰大教堂收藏)为代表。
罗马卡比托利欧博物馆收藏的《施洗者圣约翰》(1602)和《女占卜师》(1594)
西方美术作品,从前不外私人(包括皇室和贵族)定制和教堂定制两类。如今大多数名作皆被博物馆美术馆网罗,只有少量还在私人手中,或在教堂原来的祭坛上悬挂。文艺复兴三杰达·芬奇为米兰圣玛利亚感恩教堂绘制的《最后的晚餐》米开朗基罗为梵蒂冈西斯廷小教堂绘制的《创世纪》拉斐尔为梵蒂冈教皇宫绘制的《雅典学院》都在原处,在原处观原作的感觉,气氛与在博物馆观赏,还是很不一样的。当然这些佳作本来都是壁画,是不可移动的。而卡拉瓦乔的大型宗教题材画作皆是架上油画,各类有权有钱的觊觎者历来不少,其最重要的作品能在原处四百多年岿然不动,也可想见各家教堂对其之特殊珍爱。由于教堂不属于文博系统,画作体型较大,更不便从祭坛上取下,所以很难被借展到中国来。读者若有机会去欧洲旅行,对于教堂中保存的艺术珍品,切莫忽略和错漏。
博尔盖塞美术馆藏有六幅卡拉瓦乔
博尔盖塞美术馆位于罗马城北平西奥山的一片绿树环抱的公园里。从外观看,它是一座三层楼的白色别墅,是我向往已久的艺术圣地。
1605年.来自锡耶纳家族的卡米洛·博尔盖塞成为教皇保罗五世,提升侄子西皮奥内·博尔盖塞为枢机主教,并担任教皇秘书及其他要职。西皮奥内通过掌管税收、以自己和教皇的名义积累了巨额财富。他善于利用地位谋权得利,冷酷无情,是罗马城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他又对艺术无比热爱,为获取收藏经常不择手段。比如阿尔皮诺骑士曾受教皇克莱门八世赏识,为梵蒂冈宫殿做装修,获得了很高的社会地位。1607年,由于税收原因,又说他非法持有武器,阿尔皮诺骑士所有财产被没收。保罗五世将其名下的一百零七幅画作全部转赠给西皮奥内,其中就有卡拉瓦乔的名作《捧果篮的男孩》和《生病的酒神》。1608年,西皮奥内手下为他偷窃了佩鲁贾圣方济各教堂内展陈的拉斐尔名作《耶稣下葬》。后来他还收购了枢机主教埃米利奥·斯芬德拉托收藏的七十幅画作,包括提香的《神圣之爱与世俗之爱》。短短几年,西皮奥内就成为著名收藏家。1613年,西皮奥内委托著名建筑师为他修建别墅,并将自己的收藏安置在内,奠定了后来博尔盖塞美术馆的馆舍址和基本藏品。1887年,博尔盖塞家族和罗马另几家贵族在建筑行业投资失误,濒临破产,意大利政府经过长达十年的谈判,于1902年以三百六十万里拉的价格将其收归国有。
博尔盖塞美术馆
《教皇保罗五世》(1623),《西皮奥内·博尔盖塞》(1622),贝尼尼雕塑,均为博尔盖塞美术馆收藏。
西皮奥内比卡拉瓦乔小五岁,他手里的卡氏画作达到六幅。除了前述两幅来自阿尔皮诺骑士收藏之外,《圣哲罗姆》是他亲自向卡拉瓦乔定制的。《圣母、圣子和圣安妮》是被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圣安娜祈祷厅撤换后,西皮奥内将其购买下来。《大卫手提歌利亚的头颅》《施洗者圣约翰》是卡拉瓦乔去世前带在身边,希望通过赠送给西皮奥内,换取教皇对他杀人的赦免。卡氏生前虽未办成此事,但死后画作依然来到西皮奥内手里,从中可以看出西皮奥内对卡拉瓦乔的喜爱。
如今博尔盖塞美术馆是全世界收藏卡拉瓦乔作品最多的美术馆。卡氏画作一直面对面地挂在第8展厅,和欧美其他大博物馆相似,基本利用自然光照明,与时下特展过度设计的局部照明风格相比,反有另一种开门见山的质朴和温馨。
《捧果篮的男孩》(1593)
第8展厅云集着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朝圣者”,大家都在《捧果篮的男孩》前长久伫立。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史教授西蒙·沙马说:“画中大男孩儿有着玫瑰般的面颊、三色堇般鲜艳的双唇,领口拉到极低,手中被塞给一只篮子,里面装满了成熟多汁的水果,人和水果看起来都散发着腻人的香甜。”男孩确实有点妩媚而讨喜,但今天观众大多观赏的是青春光芒。卡拉瓦乔曾在阿尔皮诺骑士工作室里专门点缀画作中的花卉水果,他通过《水果篮》(1896,米兰安布罗修美术馆收藏)将其发展出静物画的单独门类。而在《捧果篮的男孩》中,又将人物画和静物画拼接得浑然天成,展示其写实功底非常深厚。
《生病的酒神》(1593),罗马博尔盖塞美术馆收藏
一些研究者认为,《生病的酒神》是卡拉瓦乔青年时代的自画像,当时他本人正在病中,所以画上的酒神巴克斯脸色发灰,嘴唇发紫,身体蜡黄,神情恍惚。他手持葡萄斜睨观众,用自然主义手法暗喻生命的转瞬即逝。
《圣哲罗姆》(1605),罗马博尔盖塞美术馆收藏
我一直更喜欢《圣哲罗姆》,一个智者翻开一本大书,他的视线盯着书的边角,似乎在寻觅被掩盖的秘密。一具代表时间的骷髅,在对面静静地凝视着他。几年前我读《历史的技艺:塔奇曼论历史》(中信出版社,2016),开篇就印着这张图片,令人印象深刻。古往今来的历史学家,上穷碧落下黄泉,为伊消得人憔悴,无论塔西陀还是司马迁,抽象出来看,恐怕都是这个形象。
《圣母、圣子和圣安妮》(1606),罗马博尔盖塞美术馆收藏
《圣母、圣子和圣安妮》情况比较复杂。这幅画本是帕拉伏雷涅里兄弟会为装饰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内圣安娜祈祷厅订购的。按照要求,卡拉瓦乔塑造出圣母玛利亚与耶稣一同把象征原罪的蛇踩住。他们身旁站着玛利亚的母亲安娜。此前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对《旧约》里谁用脚踩碎蛇头产生争议,天主教徒认为是玛利亚粉碎了蛇所代表的邪恶;而新教徒则认为应该是耶稣。1569年,教皇庇护五世发布诏书,明确指出圣子帮助圣母压碎了毒蛇。卡拉瓦乔所画就是耶稣踩在母亲脚背上,共同制服毒蛇。但是教会中有人唠叨抱怨,卡拉瓦乔使用了名声不好的妓女马达莱娜·安托涅蒂做圣母模特,且将一个年龄过大的裸体男孩作为耶稣,“圣母和裸体男孩模样的圣子被画得极其不雅”,遂将此画退回,又被西皮奥内收入囊中。可见当年的高级教士,对艺术品的认知存有巨大分歧,而红衣主教西皮奥内当时抢夺“被拒绝”的作品也非常有名。其实《圣经》并未描绘耶稣和圣徒的相貌,宗教人物形象本来就是一代代画家们创造的。卡拉瓦乔当然也有权利想象和创作,他清楚地知道哪些构图和模特不讨甲方喜好,面对退单,依然执拗,这是他特立独行的伟岸之处。不知不觉中就将神权拉下神坛,回归为市民生活熟悉的身边人物。这些被诋毁被弃用的作品,如今都成为美术史上的传奇,正应了中国唐代诗人杜甫的那句老话:“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圣王路易堂和《圣马太蒙召》
然后赶往市内的圣王路易堂(圣路易吉·迪·弗朗西斯教堂),去看最重要的三件作品。圣王路易堂体量不大,属于法国设在罗马的国家教堂,兴建于1518-1589年。外立面朴素无华,内部金碧辉煌,令人目不暇接。当初正是德尔·蒙特红衣主教推荐,将绘制订单交给了初出茅庐的卡拉瓦乔。
圣王路易堂
画作安置在中殿左侧的肯塔瑞里小堂。《圣马太蒙召》《圣马太与天使》《圣马太殉难》在祭坛上依次排列。其中最出名的,是《圣马太蒙召》。
这幅画描绘了耶稣在拿撒勒召唤税吏马太成为其门徒的场景。《马太福音》说:“耶稣从那里往前走,看见一个人名叫马太,坐在税关上,就对他说:你跟从我来。他就起来跟从了耶稣。”艺术史家研究,画面是罗马小酒馆的场景,肮脏昏暗,挤满三教九流之辈。基督从右侧进入画面,一束射入的亮光恰好照过他头顶精致的光环,也照在税吏马太疑惑的脸上。耶稣伸手发出召唤,马太用手指指向胸前,似乎在询问“谁,我吗?”卡拉瓦乔把他熟悉的世俗场景和《圣经》主题结合在一起,展现人物表情和姿态的对比,将基督发出召唤的瞬间定格下来,给观众以强悍的视觉冲击。
《圣马太蒙召》(1600)
《圣马太蒙召》中耶稣发出召唤
米开朗基罗《创世纪》(1508-1512)中上帝(左)与亚当的形象
几百年来,对《圣马太蒙召》有着诸多解读。研究者指出,耶稣的表情严肃而庄重,他的手势充满力量和权威。有人认为耶稣平举的手势,“像极了米开朗基罗(西斯廷教堂)天顶画中上帝赐予亚当生命的那一指。”也有人说,这个手指“取自西斯廷教堂穹顶画中的亚当”,从同一名画中竟然读出完全不同的手势方向。至于谁是马太,多数人认为,马太就是用手指着自己的长胡子男人,也有人认为是左侧低头数钱的青年。马太作为掺杂着贪婪与欺骗的税吏,甚至在这一瞬间发生之前,他的右手仍在点数钱币。面对上帝蒙召,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只是立刻放下一切起身跟随。召唤与回应瞬间发生、从罪到神圣同时完成,救赎来自人与上帝的直接沟通。拥有宗教背景的观者,在画前心灵震撼,感受到自己正被卷进巨大的戏剧冲突当中,将卡拉瓦乔表达的疑惑传递到自己心里——人究竟如何才能拯救灵魂?救赎之路究竟在何方?卡拉瓦乔用光代指神圣恩典,通过那束点亮昏暗房间的光线,传递出上帝与人类的直接联系。像这样深奥的神学问题,现今观众如果不做功课,把各种隐喻元素拼接在一起,恐怕很难理解。意大利学者斯特里纳蒂说:“由于缺乏有力的史料,对卡拉瓦乔作品的任何一种解读……都只能是一种假设。但这种理解是合理的,是基于画面元素的形象意义的解读。”所以各种讨论还会持续不断。
《圣马太蒙召》在艺术史上的地位重要,因为它采用光影来增强戏剧效果方面的创新,代表了巴洛克艺术风格的兴起。卡拉瓦乔绘画用光,是他自创的“暗色主义”,源自意大利语“tenebroso”,意思是黑暗、阴沉或模糊,与“明暗对比”一词密切相关。有评论家将其称作“舞台灯光效果”。十七世纪电灯还未发明,演戏依赖火炬和蜡烛,或者干脆就在白天进行,当时人其实没有舞台灯光概念。卡拉瓦乔利用房间内的窗户、开放的门或间接的自然光源来刻画他脑中的场景特效,将暗色主义发挥到极致,画中人物或物体从全黑背景中出现,被称作“神启之光”。这种风格创造了主题和背景之间明显分离的感觉,人物只露出某些局部。明暗对比手法文艺复兴大家如达·芬奇已在使用,而卡拉瓦乔的暗色主义承前启后,深刻影响到后辈拉图尔、伦勃朗和维米尔,开创出西洋油画强烈的表现风格。再到后来,搞摄影的,拍影视的,包括王家卫的《繁花》,都来讲究光影色调,追根溯源,应该拜谒卡拉瓦乔的这件开山力作。
《圣马太蒙召》中马太的左手指着自己,右手指在数钱
《圣马太蒙召》的成功也彻底改变了卡拉瓦乔自己。1600年是他绘画生涯的转折点,他的画风从此前偏向商业化,转向宗教主题,他不再是一个仅卖画作的画师,而变成具有“内在心灵”的艺术家,精神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
《圣马太的启示》(1602)中的天使
祭坛中间的《圣马太的启示》也很吸引我,画面上,马太一面聆听天使扳着指头的轻轻叮嘱,一面在不停书写福音书。天使身上的披袍卷成一圈波纹,飞翔的状态轻盈灵动。卡拉瓦乔之前,许多艺术家大多以静态方式描绘天使,乔托、波提切利和拉斐尔画出他们装上鸟的翅膀飞行。卡拉瓦乔通过对线条、光线和阴影的运用,使天使从空中冉冉降临,不仅是宗教符号,还具有人物的真实感和动态感,为后代画家作出了启迪。观画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当初敦煌壁画里的飞天,从北齐、北凉到盛唐五代,也都经过从僵直笨拙到灵动飘逸的演进,东西方艺术的发展历程,有许多相通的过程,并且渐渐越画越好。
乔托《基督的哀悼》(1304)中的天使
波提切利《春》(1482)中的天使
敦煌莫高窟275窟北壁上的北凉(401-439)飞天笨拙僵硬
敦煌莫高窟61窟五代(907-979年)飞天,经历唐代发展,画法成熟,形态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