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有很多外国学生与港澳台学生借着在北京上学的机会,早早的就制定了旅游全中国的计划,然后分学期逐步实行。我在北京上学三年期间,没有出过北京城几次,我从不羡慕那些经常到全国各地旅游的同学,因为当年我就有一种直觉,某不必着急,迟早我会游遍神州大陆的。
北京最有名的景点,大概就是故宫与长城了。1935年,毛泽东在红军长征结束后,在延安写下了一首非常著名的词《清平乐‧六盘山》:“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毛泽东的心理素质之强,世所罕见;连毛主席都说“不到长城非好汉”,那全世界各地的人民到了北京,没有不想登上长城看一看的。
我读博士期间,一共去过长城四次,最让人难以忘怀的登长城经历,既不是八达岭,也不是慕田裕,而是野长城。北京一带的野长城,泛指怀柔县九渡河镇,慕田峪长城以西,未经修缮,仍然保留着明代长城原始样貌的长城。野长城独具朴拙与残破美感,屹立在北纬40度左右,有五百年历史,随着四季的变换,幻化出一种迷样般的瑰丽色彩。
2000年11月初,我的铁哥们博间(音译)从台北飞到北京与我会合,在好友张仅(音译)的率领下,我们一行三人从北大开拔,前往京郊怀柔县。当年的怀柔县城仍属城乡结合部,街面上横七竖八的挤满了各式交通工具,一眼看去,有夏利、面的(厢型车)、三轮车、摩托车、拖拉机,甚至还有好几拨驴队。张仅乃驴友级别,十分善于与老乡打交道。最后谈妥,花50元人民币,一位师傅开着他的小面的,把我们送进了卧佛岭附近的西栅子村。
北京郊区的农村夜晚,基本上是一片漆黑,偶有几户人家能露出微弱的灯光;晚上出门,脚底下踩的是什么,只能凭触觉判断。我们投宿的王大爷家,屋外有个小院子,堆满了与屋顶齐高的玉蜀黍,那就是王大爷今年的全部收成;隔壁院落拴着一头骡子;半露天的厕所,就盖在矮墙边上。
王大爷和王大妈十分热情,不过王大妈的手艺相当差劲,我们的晚餐就是一碟木蕦肉、一碗大白菜,再加上几个窝窝头。晚饭后,王大爷喊我们到村里的晒谷场烤沟火;头顶着满天繁星,围着沟火,取暖聊天儿,很有意思。在闲谈之中,王大爷不无得色的告诉我们,城里有人愿意出十万元买他一个院子,被他给拒绝了;在三年灾害饥荒期间,就是他们这儿还有粮食,他老婆不是说媒的说来的,而是自愿来的,他说:“因为我们家有饭吃。”王大爷能说许多顺口溜,可惜我没能记住。有一位邻居大娘,趁王大爷不在的时候,很愿意说王大爷的坏话,并且力劝我们下次应该到她家去住。
作者(右)与好友在王大爷家住宿一晚
王大爷的屋子,除了两盏电灯与一个14吋的黑白电视机外,似乎没有任何其他电器。11月初的北京山区,夜里已降至零度以下,我和博间第一次睡在炕上,有些兴奋。炕在睡前只要保持微温就可以了,我这个土包子,不听王大爷的劝,坚持要他把炕烧得热一点,到了半夜,我们几个人躺在炕上,都烫得受不了,一晚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博间还因此流了鼻血。第二天早晨七点不到,我们三人就都起床了,早餐是一人一碗白粥,还有昨晚吃剩的大白菜。临出门前,王大妈硬塞了几个窝窝头给我。我打算给王大爷100元人民币,张仅说我这是破坏规矩,以王大爷提供的条件,给他个40元或50元足够了;印象中,我们最后给了王大爷60元人民币。
王大爷是农民,主要工作是种地,但他还兼着一份工作,他和村里另外四位大爷,每人负责维护一段野长城,一周上去捡一次垃圾。雇用他们的不是哪一个公家单位,而是一位挪威籍的企业家威廉先生。当部分国人偷偷的把长城的砖头搬回家留念,或是在山上乱扔垃圾时,是一位远在北欧的外国人,自发性的肩负起了维护中国古迹的责任。
我们从卧佛岭的山脚下进入登山口,大约爬了一个小时才登上了长城棱线。我们沿着九眼楼(望京楼)、北京结、箭扣,一直走到了慕田峪;约莫十公里的路程,我们半走半爬了将近七个小时才到。这一段野长城,建在山势高低落差极大的棱线上,沿线长城的石砖多已风化松动,有些手指一推就倒,绝大部分的楼梯已经毁坏;许多接近九十度倾斜,将近十层楼高的惊险路段,我们是靠着其他专业登山者的协助,身上绑着登山绳索,手脚并用,甚至是匍匐前进,才得以勉强通过。
我向张仅抱怨,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攀登野长城的难度如此之高,而且我们什么装备都没带,要不是其他登山队的帮忙,我们就算是爬上去了,也肯定下不来。张仅一派轻松的说:“爬野长城嘛,小意思,而且这个季节,肯定能遇上登山队;你看,咱们这不就遇上了一个。”这些素昧平生的登山友,不但协助我们爬过了许多危险路段,还大方的把随身揹来的食物与我们分享。我从王大爷家带出来的窝窝头,极其粗粝,本来想出了村子后就扔掉,后来在登长城的半道上给吃完了。
在野长城上纵走,尤其是鹰飞倒仰与天梯这两段,山势极为陡峭,长城有如瀑布从天而降;路过烽燧时,我想像着自己是戍守边疆的士兵,藏身于垛口之后,向北极目了望,视野开阔,地远天高;向南环顾,千山万壑,绵延不绝,极目不能穷视。到了这儿,方知国画之所见,群峰壁立,气势磅礴,并非画家们凭空想象得来。
作者攀登野长城天梯前摄
11月初冬,我等伫立于长城荒台高处,残阳斜影,古木连空;某抚今追昔,颇有“秦时明月汉时关”之心境。毛泽东说过:“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遗憾的是,“打天下,坐天下”的思想,仍然支配着当代华人的主流社会;由于摆脱不了环节性家系的束缚,所谓的“现代化国家”,实际上是“现代版部落”,这一点在台湾社会有很传神的演绎。华人登台演出者,说的是“为人民服务”,想的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在这样的环境下,知识人早已经被边缘化,几乎不可能享有独立于体制以外的荣誉与尊严;“捧人的碗,受人的管”,当代的知识人勤于制造语言魔术,一方面是出于自愿,一方面也是受生活所迫;因此“科学”并不科学,“人民”与人民没有太多关系,所倡之新,乃“异”远多于新。移风易俗,虽非一蹴可几之事;然而,民心难以永远禁锢,尔等纵有万里长城,又能守到几时呢?黎明,终究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