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地方·实录|档案内外:丰记米号里的赤胆忠魂

由澎湃新闻和第12届上海双年展共同发起的城市项目“你的地方”的第四场平行活动回到了《上海市行号路图录》本身以及更多的档案史料当中,以史学研究者和文化学者的角度,为大家提供了利用这些地图和档案的范例。本文根据讲座第一部分内容整理,经主讲人修订。
今天我们带来的题目是一个关于谍战的故事。
就史学研究而言,档案史料是可信度较高的,因此我们往往将档案归为一手材料。关于丰记米号,我们先从上海档案馆藏的一则档案开始进行解读。

丰记米号在上海市米号业同业公会会员入会登记册内的档案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供图

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左上角叫做丰记米号,然后是它的地址,右上角有两个介绍人,因为在当时开设米号,往往需有两个介绍人以上,这是一个制度史和行业史的问题,简言之,就是米号在同业公会内具有合法性的证明。从档案中我们可以看到数个人名。其中最重要的解读其经理人张困斋,也就是今天我要讲述的故事的主人公。然后上面也有介绍张困斋的一些基本情况。
我给大家看一份整理过的,我们自己对他进行过抄录的信息:
丰记米号在上海米号业同业公会的登记信息:
上海市档案馆馆藏S395—1—38—444 ,“丰记米号登记卡”
开设时间:1945年11月20日
所在地:福煦路916号
会证号次:577
组织:合伙
资本:国币50万元(1948年1月增资为100,000,000
介绍人:曹效良(同昌)、赵嘉龄(天民慎)
备注:本号系受盘建华米号
职工人数:六人
经理人、代表人:张困斋,住址:杨树浦路575号,年龄32岁,籍贯:浙江镇海
业主或股东:张困斋(杨树浦路575号)、张履斋(杨树浦路575号)、吴仁辅(杨树浦路575号)、范明记(杨树浦路575号)。
大家可以看到,它的开设时间是1945年11月20日。这个节点大家也知道,第二次国共内战爆发不久。以及所在地是福煦路916号,会证号码,包括资本,国币是五十万元。他的介绍人就是我刚才说的同业公会的两个人,曹效良跟赵嘉龄,他们俩也在社会公认度比较高的米号。备注,就是“本号系受盘建华米号”,这栋房子其实本身也是开米号的。然后它的职工人数是六人,我们待会主要问题就是谈这六个人,历史学终归要有人的关怀。
经理人就是张困斋,祖籍是浙江镇海,他父亲是镇海人,后来他跟随父亲到上海发展。然后是业主或股东,这涉及到一个股份的问题。张困斋就是刚刚说的经理人,张承宗(张履斋)是他的兄长,他的亲哥哥,也是上海地区的领导人之一。然后是吴学谦(吴仁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先后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部长、国务院副总理。然后就是范明记,这个人记录不多。

《老上海百业指南》(《上海市行号路图录》新编版)中,丰记米号位于中正东路(现延安东路)916号。

我们看当年的位置,这是从承载先生编《老上海百业指南》里摘录出的图。当时这个米号在哪里呢,我们可以看到916号“丰记米号”的名字。我们想用这个图做一个参照。丰记米号的对面一开始是国民党军队,后来是国民党的特务机关。现在原建筑被拆除了,但它目前的地理位置就在陕西南路延安路交界的高架桥附近。
作为情报机关的丰记米号成员构成

张困斋

丰记米号的经理张困斋又名人杰,早年毕业于镇海县立中学初中部,后来参加了抗日救亡运动,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丰记米号的其他成员一个是赵茅兴,他是账房,也是中共地下党员,不久之后调离。送货师傅叫刘志荣,也是中共地下党员。送货师傅特别关键,因为他是跟外界接触最多的人之一,而且他也不用长时间待在店里,一旦发现这个店被查封了,他就把店里的老虎椅倒下,告诉外面接头的人不要来了,有特务在里面等着。营业员叫王春生,他也是经营米店的老手。送货伙计叫张亚圣,是张承宗的长子,也是张困斋的侄子,他后期也留下很多回忆录。短期学徒是刘珩源和周昌其,后屋邻居是沈金城和沈智,都有一些很有趣的故事。
说到丰记米号与中共上海地下党的关系,首先我们要知道,丰记米号是中共上海地下党的联络站。通过刚刚的材料梳理起来,经理张困斋的兄长张承宗当时是上海地下党的书记。作为丰记米号的股东之一,张困斋与张承宗联络,传递指示。还有另一个背景性知识要交代一下。中共中央上海局的领导人之一是刘长胜,上海局是1947年5月上旬成立的,由中共中央上海分局改成。书记刘晓、副书记刘长胜,委员钱瑛、刘少文等,钱瑛任组织部长,刘少文负责情报工作。下设文化、工商统战委员会。主要领导沪、宁、杭等国民党统治区的中共组织和各项工作。1949年上海解放后撤销。

张承宗(左)、张困斋和张承宗的合影(右)

这是张承宗的照片和张困斋跟他兄长的合影。张困斋同志其实长得很清秀,但他在牢房里是坚贞不屈的,酷刑之下坚贞不屈,最后因各种折磨而牺牲。

吴学谦

关于丰记米号与米行的关系,这里就要提到第三号人物吴学谦,当时的中共上海地下党学委书记。米号不能随便开,必须通过米行的允许。所以在表面上,吴学谦在闸北开了益丰米行(闸北光复路441号),也可以理解为一个货源地。他当时与张困斋往来,沟通了市委学委的消息。
回到历史情境中,我们还需要看它的生计模式是什么。当时为什么开米号,而不是开设其他商号,其实不仅仅是一个联络点的问题,还涉及到利润的问题。据相关史料记载,米号的盈利方式,从米行进米,卖出去的东西可以定为进米价格高出6%左右,这是它的盈利模式,可以为地下党增加经费。
说到丰记米号里直接控制电台的一个人,秦鸿钧,他是山东人,中共上海市委秘密电台报务员,负责与中共中央进行无线电联络。电台就位于过去的打浦桥新新街315号,现在的瑞金二路409弄。

《老上海百业指南》中,电台所在的新新街。

张困斋是秦鸿钧的领导,他负责向秦鸿钧输送发报的内容。张困斋在上海经营米号以后,秦能够对上海各种东西进行调查,尤其是经济情况,再发给更上一级的中共。秦收到上级的电讯,可以通过张困斋交给他的兄长张承宗。

秦鸿钧和韩惠如

这是秦鸿钧跟妻子韩惠如的合影,韩惠如直到本世纪初才去世,留下了很多非常宝贵的口述资料和回忆录。

秦鸿钧使用的发报机

这是秦鸿钧使用的发报机,目前可能收藏在愚园路上的刘长胜纪念馆。
刚刚介绍的关于丰记米号的这个地图,我们想表明它是在“老虎口下开米号”,这句话是当时人的回忆录里说的。回忆录里的话必须进行验证,通过《老上海百业指南》,明确告诉我们它的对面是亚尔培路,现在的陕西南路2号。它一开始是国民党第26军的驻地,后来该军派到东北打仗,之后由国民党党员通信局(中统)迁入,中统其中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抓中共的情报人员。所以张困斋在留下的书稿里说,“我们就是要在敌人鼻子底下开店”。
吴学谦在《上海不解放我不结婚——怀念张困斋烈士》中回忆,“我每次同他见面,话虽然不多,但看得出他是在极其负责地进行这项’平凡’而艰难的秘密交通联络工作。闲谈时,他有时也讲几句富有幽默感的话。但涉及到个人问题时,他对自己则是很严格的。有一次,我曾问他为什么不结婚,他笑而不答。后来从承宗那里知道,他立志不到上海解放时决不结婚。”很遗憾的是,他未能亲眼见证上海解放,他牺牲后十八天,中共正式接管上海。
送货师傅刘志荣回忆:“米店左右是一家文具店和一家酱园店。两家店老板那时对国民党还抱有幻想,张困斋同志常以日常所见的事实来揭露国民党的欺骗手段。后来又证明了他说的都是对的,那两位老板对他很佩服。”解放后他在上海总工会工作。
米店左右的文具店和酱园店,就是我刚刚展示的地图上米店所在位置的左边和右边。现在居住在上海的朋友,不妨翻翻这本书——《老上海百业指南》,你或许可以从中找到自己住的地方之前是干嘛的,再结合其他史料,甚至可以查到之前这里住过什么人。

“丰记米号”小伙计张亚圣

丰记米号的模型放在刘长胜纪念馆里,这是张亚圣的回忆:“除刘长胜外,我父亲常到米号和二叔一起商量工作外,地下党市委委员吴学谦去米号最勤,每周三次,其他常去的有郑玉颜(刘长胜夫人)、李琦涛、浦作等人。”。刚刚说到他的侄子是张承宗的儿子。
根据叶景灏的回忆,“一九四六年年底,解放区财贸系统在沪投资筹办的中级信托公司(后改名中信商业银行)开业,我任副总经理……困斋同志当时开设了丰记米号,常来中信银行,并开设了往来账户。他每天上午去福州路青莲阁茶馆内的粮食市场。以后他告诉我,他正在调查上海市粮食市场,上海市粮食的消费情况、来源地区、品种数量。目的是为上海解放后粮食供应做好准备。”
除了发电报、获取财源之外,为什么说这批人伟大,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们在上海解放前做了大量的调查工作,比如从基层出发,收集上海各地经济实际状况。国民政府统治末期,上海的经济接近崩溃。但是中共在短时间内就稳定了上海经济,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有一大批这样的人曾去调查实际情况。他们的胸怀是看到未来的,他们想:我们如果建立一个新的政府,我们要怎样有利于经济的发展。我们必须对每一行、每一业的情况很了解。
很不幸是,1949年3月17日,这个电台就被发现了。根据秦鸿钧的夫人韩惠如的回忆,“一九四九年三月十七日深夜,鸿钧正在阁楼上紧张地工作,我在二楼为他放哨,忽然听到急促的打门声,我立刻按照约好的记号敲他阁楼的地板,他立刻向对方电台发出信号,拆掉机器,毁掉文件。面对拿枪的敌人,他毫无畏惧,被带上装满伪警察的卡车。我们一起被捕了。”
为什么他会被发现,这其实涉及到一个情报战中的技术史问题,我们也可以放在全球史的脉络中讨论,世界史中的反间谍手段非常多样,比如日本人当时占领上海后,主要是通过断电的方式去发现电台,倘若上海地区发出的电报被日军截获,日军将对各个行政区段先后断电。假如外滩断电了,这个电报也突然消失,基本判断这个电报的发出地可能在外滩附近,这是日军抓电台的常用手段,此时的丰记米号面对的是国民政府更为先进的设备,因为美国曾对国民党进行很多的多项军事援助,其中就包括侦查电报机,这是一个技术的提高,也使得中共的情报工作更为严峻。
秦被捕了之后,米号被发现了。3月19日下午,张困斋赴约来到秦家大门外,发现情况不对,立即转身离开,走到弄堂口,被两边特务挟住不得脱身,也遭逮捕。中统调查他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发现他是丰记米号的经理,于是就把他给抓起来了,在淞沪警备司令部,张困斋受到上老虎凳、灌辣椒水等重刑,被打断双腿,但坚贞不屈。这不是我们杜撰的,当时也被抓进去的一个人亲眼目睹他受到这些酷刑。但是因为这个目击者是边缘人物,关了几天就被放出来了,这是他的回忆。

刘志荣

到1949年3月20日,刘志荣来到店里,发现店里有特务,他想偷偷溜走,想赶紧通知张承宗、赵茅兴、浦作、吴学谦、李琦涛等人,让他们转移。结果发现特务在工作的地方等他,情况紧急之下,他先回家里,跟他老婆说,你好好照顾还没出生的孩子,可能我会很危险。结果他一回家,这些国民党的特务也在他家等着他,就把他给抓了。他被押往四川北路、武昌路警备司令部第二稽查大队,受到严刑拷打,坚不吐实。几天后被张困斋的妹夫沈显荣保释出狱。其间,他曾目睹张困斋、秦鸿钧也被关押在此,并显然已受到重刑。后面他的回忆, “在我释放的那天上午,一个特务把我带到楼上和张困斋同志见面。他虽然身受重刑,面容消瘦,但两眼仍然炯炯有神,显出他平时勇敢、刚强的性格。”
他们的就义在胜利的前夕,也就是1949年5月7日。在经历了长时间残酷的重刑后,张困斋、秦鸿钧等在浦东戚家庙英勇就义。临刑前勇士们高呼口号,高唱国际歌,这时人民解放军的隆隆炮声已逼近上海,敌人将烈士遗体推入壕内草草掩埋。仅仅18天之后,上海解放了。后面这些东西或者有文艺化的描述,但也许真的就是这样。原话来源于《上海文史资料》,不管我们普通读者读它的故事也好,还是历史学的专业人士从里面发现线索也好,在经过仔细考辨后,《文史资料》是具有一定价值的史料。
在1949年8月8日,此时中共已经接管上海,他们对上海解放做出了很大贡献,就把他们的墓从浦东戚家庙(今浦东新区世纪大道与杨高路交汇处西北面的绿地中)移到了虹桥公墓,后来又迁到了龙华烈士陵园。

浦东戚家庙附近

李白张困斋秦鸿钧三烈士追悼大会

三烈士追悼特辑

李白等十二烈士就义纪念地文物保护点

现在浦东新区还有一个文物保护点叫李白等十二烈士,李白也是一个谍报人员。解放之后,中共也对他们进行了一个重新的悼念。

这是解放初期原中共地下党上海市委成员合影。左上第一个人叫做张祺,是当时的工委领导。第二个就是吴学谦,上海党委的。第三个叫做梅洛,他可能是职工委员会的地下党员。第四个叫做马飞海,他也是职委。左下第一个是陆志仁,是张困斋的入党介绍人,后来当了上海社科院历史所的党委副书记。这位女同志叫做张本,她是党组书记。第三个是张困斋的兄长张承宗,第四个叫做马存古,他是纺织业的,当时地下党委成员可能就缺了一个警委成员。

纪念张困斋文史资料集

张承宗等重访丰记米号

晚年张亚圣

《红艳千般》

张承宗和张亚圣父子

这是张承宗与张亚圣合影,他们父子两个合影。张承宗回忆了很多当时米号的事情,叫做《红艳千般》,往事回忆,里面很多关于他弟弟的事情。

秦鸿钧烈士的遗孀韩慧如

《真正的共产党人——我的回忆》

韩慧如回忆手稿

韩惠如回忆他的丈夫的手稿有很厚一本,她后来还出版了《真正的共产党人——我的回忆》。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参考资料叫做“文史资料”。

原丰记米号所在地现在的样子

丰记米号现在的位置就是这个样子,已经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
今天讲完之后,大家有时间也可以沿着这个路线去寻找先烈的足迹,或许会有些感悟。首先我们可以去丰记米号,在现在的延安西路916号。然后是秦鸿钧的电台,就是瑞金二路409弄315号,以及他们的受刑地,在淞沪警备司令部第二稽查大队,现在的四川北路、武昌路的交界。以及他们的就义点,在浦东新区世纪大道与杨高路交汇处西北面的绿地之中。还有他们牺牲之后的墓地,现在在龙华烈士陵园。

秦鸿钧烈士墓

张困斋烈士墓

斯巴达三百壮士有一句箴言:“过路的人啊,请告诉拉栖第蒙人,我们遵照他们的意愿,躺在这里了!”他们是在这里牺牲的,他们也许想让大家知道他们尽了自己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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