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大观园里的那年夏天,写满了贾宝玉的惆怅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宝玉的四时诗当中,《夏夜即事》写的是最巧妙的,里面嵌入了多个人名,麝月、檀云、琥珀、玻璃,人名与景物完美交融,浑然一体。这或许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夏日的大观园芳华最盛,就像大观园里开的那株石榴花,楼子上起楼子,正应了那句话“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但是对于宝玉来说,这个夏季发生了很多事情,金钏儿跳井,宝玉挨打,宝玉情悟,就在这个夏天宝玉的婚事已初露端倪,这是一个充满了矛盾与彷徨的夏日,堪称是少年宝玉的烦恼。

经历过这样一段人生的阵痛之后,宝玉成长了,他开始审视自己,审视他人,对于自己的感情他有了重新的领悟,以前他希望得到所有女儿们的眼泪,现在他明白,每人只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个夏天对于宝玉来说是有着重大意义的。

随着宝钗及笄之年的到来,宝玉的婚事终于提上了日程,其实宝玉这边并不着急,急的是薛家,宝玉不过十三岁,但是宝钗的年龄已经等不及了,经过之前的那一番试探考察之后,薛家,主要是王夫人终于出招了,先是端午节元妃的赏礼,后有清虚观张道士的提亲,这一对组合拳真是出其不意,步步紧逼。

在这样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前,作者先写了一次轻松愉悦的小聚会,这次酒宴是上次薛蟠生日的一次延续,还是那帮人,冯紫英、薛蟠,此外还有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

席间行酒令,要以‘女儿’为主题,说出悲’‘愁’‘喜’‘乐’四种情境来,宝玉句句在说女儿,其实句句在说黛玉,从来没有哪一个人像黛玉这样占据他的灵魂,就像他自己说的,真是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自从黛玉来了之后,他早就存了一段心事在内,如今借着酒令他说了出来。一曲红豆曲充满着对黛玉的深深的爱与怜惜。

宝玉的除外,其余众人的酒令都有些乏善可陈,倒是蒋玉菡的有几分韵味。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旧时优伶是具备一定的文学修养的,蒋玉菡这最后一句恰似是与袭人婚姻的写照。这次聚会由此也牵出了袭人与蒋玉菡的一段姻缘,可谓千里伏脉。

两条汗巾子,一条松花汗巾子,一条茜香罗,等于是宝玉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亲自为这二人交换了信物。做这一切的时候,宝玉是浑然不觉,毫不知情。

毫不知情的还有蒋玉菡,直到次日,这条大红星星点的汗巾子稀里糊涂的到了袭人的腰间,袭人也同样不明就里,所有人都不知这意味着什么,每每读及此处我都有些脊背发凉。这条汗巾子也为宝玉接下来的挨打埋下了伏笔,曹雪芹编织的故事真是环环相扣,层层递进,无一处闲笔。

这个夏日最重要的一个节日就是端午节了,元春关于端午儿的节礼赏下来了,这其中独宝钗与宝玉的是一样,都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而黛玉与迎探惜三人一样,只单有扇子和数珠儿。

自古以来都是只有黛玉跟宝玉是一样的,这次却变了。这用意太明显了,等于官宣了宝钗宝二奶奶的身份,这对于宝黛二人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接着就是张道士提亲,那个十五岁的,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好个模样儿的小姐宛然就是宝钗本钗。一向睿智的贾母如何识不破这是王夫人的伎俩,不过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四两拨千斤地以一句软话给挡了回去:

“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如今也讯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的上,就来告诉我。就是那家子穷,也不过帮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都是千年的狐狸,跟我玩什么聊斋?而清虚观出现的那只金麒麟又暗示了湘云日后的姻缘,曹雪芹一笔两用,一击两鸣,真如层峦叠嶂一般,曹公手法之繁复真令人叹为观止。

清虚观打醮,众人不欢而散,大家都不满意。第一个宝玉心中不自在,宝玉之所以不自在,一方面是他并不想成亲,只想与众姐妹厮混到老,一方面是内心已有所属。而黛玉是回家就中了暑,估计也是受到了打击,贾母看宝贝孙子、外孙女不高兴了,便执意不再去了,只看了一天戏,次日便懒怠去了。众人闹得个不欢而散。

端午节赏礼,与清虚观打醮,犹如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产生了一系列的效应,首先爆发了宝黛二人有史以来最为激烈的一次争吵,宝玉不但砸了玉,还惊动了阖府上下,不过两人的这次吵闹同之前一样并没持续多久,很快两人就又和好如初了。

这边刚安抚好了黛玉,那边宝玉又得罪了宝钗,或许是同黛玉和好,宝玉一时得意忘了形,便口不择言起来,竟说宝钗丰满怯热似杨妃,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相信在这次事件中最窝火的一定是宝钗。

宝钗选妃失败正不自在,宝玉又造次提起妃子一事,由不得不怒,加之又见到宝黛二人和好当众秀恩爱难免又添了醋意,于是,逮着宝黛二人着实奚落了一番。宝钗借扇机带双敲,一向端方的宝钗有了全书中唯一的一次失态。

宝儿生气,颦儿多心,而接下来的与金钏儿的调笑只不过是宝玉那一腔无处发泄的无名火的延续,终于酿成了大错。但是宝玉的晦气还没到头,回到怡红院因下雨袭人开门迟了,被宝玉结结实实踹了一记窝心脚。

宝玉又是请大夫又是照料袭人,又要忙着道歉,这事儿刚过去,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又大闹了一场,这几天宝玉真的是流年不利,焦头烂额。

这个夏季堪称是宝玉最倒霉的一段时间,这有可能是宝玉过的最为烦恼的一个端午节了。

其实以上所有这些都是在为接下来的宝玉挨打作铺垫。

宝玉挨打,成为这个夏天最浓重的一笔,最核心的一幕,故事的发展就是围绕着宝玉挨打展开的,可以将其分为挨打前挨打后众人的反应。写宝玉挨打就是在写众人,写贾政贾母黛玉宝钗湘云袭人王熙凤玉钏儿等等,写这些人的行为举止内心反映,这是一场大戏,一场群戏。

写事件就是在展现人物的性格,宝钗的圆融周到,凤姐的精明能干,黛玉的痴情与哀愁,玉钏儿的悲伤与愤怒,贾政的望子成龙,王夫人的哀其不争,怒其不幸,贾母的溺爱等等。

有一热必有一冷,在这一片闹哄哄的群戏当中,作者不忘向我们展现潇湘馆清冷的一面,一大清早,黛玉立于花阴下遥望喧嚣的中心怡红院,花花簇簇的一群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无聊的黛玉与廊上的鹦哥的互动,以及宝玉在月夜病榻中命晴雯送旧帕给黛玉,这样一副温馨的场面,令人感怀。很多人的行为是做给别人看的,凤姐、宝钗、来探望的人,但唯有这二人是为了自己的心。

宝玉挨打的收梢,写了宝玉的情悟,在梨香院宝玉目睹了一幕爱的表述,原来那天在蔷薇架下画蔷的女孩正是龄官,而她所心心念念的那个蔷就是贾蔷,宝玉至此终于明白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鸡头米下来了,大观园池中结了莲蓬,桂花也开了,这个夏天也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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