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宣布,今年最好听的歌是十六年前的《处处吻》

《新扎师妹》里的杨千嬅与吴彦祖。

如今的香港电影,少了许多曾经以煽情、刺激、惊险甚至暴力定义的“港味”,而这或许可以成为折射整个香港流行文化发展现状的一片棱镜。

最近这段时间,两首老歌的突然走红掀起了华语乐坛久违的“文艺复兴“。

其中一首是伍佰1996年发行的《Last Dance》,台剧《想见你》里,这段伴着激烈鼓点响起的旋律荣升2020年第一魂穿神器, “战歌”一起,凤南小分队纠葛虐心的感情线还是让人瞬间泪目。

闭上眼睛,脑袋里都是许光汉。/《想见你》

而另一首,则是在抖音和b站被花样改编的粤语歌《处处吻》。

杨千嬅的声线清脆利落,搭配上节奏感极强的旋律,视频画面从一众八九十年代港星走马灯式的惊艳亮相到《高等数学》朗朗上口的计算口诀,广大up主们惊喜发现,只要BGM是《处处吻》,就没有不能踩的点。

“万物皆可搭配处处吻食用”之后,这首粤语歌迅速出圈,“处处X”也随之成为新的流行表达。

吐槽钉钉催作业有“处处钉”,打游戏不想玩辅助有“处处坑”,还有提供给文科生的宝(鬼)藏(畜)复习资料“处处文”。

万物皆可“处处”。/哔哩哔哩

距发行时隔16年,千嬅姐一定想不到,这一首唱尽感情无常的老歌,居然带来了这样一场盛大的赛博文化狂欢。

但只要略加考古,其实不难发现,早在两三年前,就有b站up主发掘了这首宝藏BGM,而当时这首歌配的视频画面,大多都是八九十年代风华正茂的港星群像。

帧帧闪过的影视作品里,他们一颦一笑,一举目一回首,“一吻便偷一个心,一吻便杀一个人” 。

当一群人被剪辑过后鬼畜洗脑的《处处吻》追着跑的时候,还有一群人,想起的是曾经光芒璀璨过,却再难寻回的一段岁月。

上世纪末的香港,

是一代人的精神坐标

谈起亚洲流行文化,没有人能够绕开香港。

这些年,香港电影和流行音乐依然在持续产出,但其中能够同时收割流量与好评的作品却凤毛麟角。

与此同时,源源不断地有经典香港电影被改编后再次搬上荧幕,然而这些新作品激起的最大反响,无一不是观众对原版的怀念。

坦诚地说,新版改编未必真的毫无可取之处,只是成也情怀牌,败也情怀牌,那些出产于上世纪末香港的流行文化,实在是一代人心头的白月光,无可取代。

《纽约时报》的影评人曾评价早期香港出口美国的一部功夫片说:“尽皆过火,尽是癫狂”。

这原是一句批评香港电影风格张狂的怨言,后来却成为了那一时期香港文化的荣誉标记——那是香港文化产业狂飙猛进的年代,是属于电影院和唱片行的一段流金岁月。

2001年陈果拍摄了一部电影,取名为《香港有个荷里活(指好莱坞)》,就片名本身而言,用此来形容黄金时期的香港,毫无夸张之处。

东芳红,太阳升,香港有个荷里活。/《香港有个荷里活》

八九十年代,美国电影正以不可阻挡之势鲸吞全球市场,但香港是个例外。这一时期在香港上映的好莱坞电影只有少数人捧场,有时所占票房甚至不到三成。

1981年斯皮尔伯格的作品《夺宝奇兵》叫好又卖座,斩获奥斯卡多项提名,却在香港院线惨遭滑铁卢,上映时不敌《人吓人》、《十八般武艺》、《投奔怒海》等香港电影,排到了票房第16位。

之后,结合真人演员和动画人物的里程碑式电影《谁陷害了兔子罗杰》也在香港败北,票房只及《赌神》的三分之一。

此时的香港是一片空前自由的试验田,一切关于电影的可能性都在这里得到了尽情释放。

俗套的故事,经典的演绎。/《赌神》

70年代之前,李小龙为香港功夫电影打下了享誉海外的名声,在这之后,成龙接棒,在功夫片的基础上,又融入了喜剧、历险、城市警匪等元素,成为李小龙之后又一亚洲巨星。

同时,进入1980年代,随着一批“新浪潮”导演的出现,香港电影更是在黑帮片、神怪武侠片和现代写实故事等多个类型施展拳脚,而自此开始不断涌现的一些经典作品,至今仍然是一代人的精神坐标。

那时江湖兄弟情的代言人是小马哥,没有人不爱他拿燃烧的纸币点烟时的桀骜不驯,也没有人不会为他倒在枪声里的一幕扼腕心碎。

而彼时的香港喜剧则大半由周星驰定义,躲得过周星星、唐伯虎和九品芝麻官的遍地笑点,你也躲不过至尊宝突如其来的正经一句:“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我却没有珍惜。”

"你妈贵姓啊?"/《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

爱情是黄金年代香港电影的一大母题,人人鬼鬼,都得一份缠绵缱绻的感情。

王祖贤成就了单纯执着的聂小倩,梅艳芳则演活了青楼女如花的每一分痴情痴意。

在1980年开始进入影坛的张国荣,也因《倩女幽魂》中的宁采臣一角得了“哥哥“的名号。

在这之后,他是风流倜傥的十二少,是对镜独舞的无脚鸟阿飞,是饱尝孤独却始终隐忍的欧阳锋,还有那个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寂寞地寻欢作乐,直到最后才意识到归属之处的何宝荣,终究没有得到从头来过的机会。

张国荣是当时影乐双栖的港星代表。和电影行业一样,香港流行乐坛也在20世纪的最后二十年里发展迅猛、星光璀璨。

这两张脸“杀”我。/《倩女幽魂》

70年代末,香港乐坛就在许冠杰、顾嘉辉、罗文、林子祥等一众实力派殿堂歌手的带领下进入了第一个繁荣时期。

80时代开始,偶像时代降临,谭咏麟、张国荣、陈百强、梅艳芳将香港乐坛带入全盛时期,这四人也基本垄断了80年代香港大大小小的音乐奖项,被时人称为“三王一后”。

之后,香港媒体“册封”了大名鼎鼎的“四大天王”,香港歌坛众星争霸的战火蔓延到内地。

1993年,蔡明在春晚小品《追星族》中扮演了一个房间里贴满海报、把天王生日倒背如流的追星少女,成为当时一众狂热追随香港文化的年轻人的真实写照。

"追星族是哪个地区的少数民族?"/《追星族》

那还是偶像行业发展的“青铜时代”,艺人获得的包装和宣传资源都远远不及如今这样丰富,但激烈的竞争下,拼的都是偶像们实打实的努力。

于是在如今,人们怀念的不仅仅是那些脍炙人口的歌曲,还有谭咏麟一年连开38场演唱会的“拼命”,张国荣每年推出畅销大碟的实力,还有“四大天王”拿满90年代最受欢迎男歌手奖,还捧回金马金像影帝的傲人成绩。

今年4月1日,韩国院线将再度重映《霸王别姬》。定档海报用的是张国荣饰演的程蝶衣在影片中唱贵妃醉酒的扮相。

多少年过去了,这些让当时的香港文化闪闪发光的人,依然是风华绝代。

本以为这是中国电影的崛起,没想到已是巅峰。/《霸王别姬》

令人怀念的港味,

不仅仅是奶茶而已

一直到现在,微博上还是时不时出现一个tag,让大家po出“一张最有港味的照片”。而《处处吻》的流行,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它实在一听就很“港”。

“港味”到底是什么,其实说不清一个准确的定义。但人们对“港味”总是会有强烈的感性认知,可能只是一幅画面、一种色调、一个词、一句旋律。

最经典的“港味”无疑在香港电影和粤语歌里。这些作品不仅带来了香港文化的空前繁荣,也将“港味”定义为一种独特的美学格调。

王家卫的御用摄影师杜可风曾经谈到电影中霓虹光影的重要性。“我们的空间就是霓虹空间,是个振奋人心的能量空间,是香港的能量。”

于是,香港街头高低错落的霓虹灯牌,以及高纯度的霓虹色调,就成了王家卫电影里“港味”的代表。

《重庆森林》里,金城武奔跑在拥挤的街巷,霓虹灯在他身后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影,穿过重重人潮,转过一个又一个霓虹灯牌,他与那个戴墨镜的金发女郎擦肩而过。

“只有寂寞没有期限。”/《重庆森林》

《花样年华》里,坐在出租车后座的苏丽珍伏在周慕云肩头,高饱和的色调让光影都变得浓重,星星点点的路灯在后玻璃中缓缓退去,仿佛一切失落的不可追寻。

杜可风说,“霓虹就像女人的口红”,这是属于香港的色调,五光十色,热闹嘈杂,却因过于浓烈而显得寂寞。

这一边,是痴男怨女们灯红酒绿的光影里来去匆匆。镜头一转,巨大的霓虹灯牌旁,是《2046》里章子怡独自点燃手中的烟,没有人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城市文化是“港味“美学的母题,一如《重庆森林》里的炽烈繁荣与《堕落天使》里的冷淡寂寞,这座城市是多面的,一面是现代大都会流光溢彩的繁华天地,一面是日益原子化的个体之间难以抵抗的冷漠疏离。

无论多么堕落,真情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堕落天使》

“港味”背后,是香港作品浓重的地缘气息。那些脍炙人口的粤语歌把香港的各个角落都唱出了独特的风情。

人来人往的弥敦道,却最容易“走失遍寻脚印”;沿着芬梨道上太平山顶,却想到“曾经某某在旁”;多少人专门去搭港岛线,只为了听到广播报一句:“下一站,天后”。

当然,还有最经典的那首《狮子山下》,“放开彼此心中矛盾,理想一起去追”,唱的是港人“香港是我家”的身份认同,定义了黄金时期敢拼敢闯的香港精神。

这些地名因港产文艺作品而为人熟知,如今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人们借此观赏香港的彼岸风景,也试图由此入手解码香港文化的秘密。

一如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重庆大厦曾被学者形容为“世界中心的贫民窟”,但在王家卫的电影里,你也不难体会到灯光摇摆之下的混乱、危险,与复杂的关系纠葛。

重庆大厦,就像梁朝伟的眼神,同时拥有ABCD面。

也如许鞍华拍摄于香港回归两周年的电影《千言万语》里,将油麻地旧区作为取景地。

生活在这里的香港人很多都保留着本地传统的生活方式,这片区域记录着20世纪七八十年代“本港”意识的形成,浓缩了香港从殖民地时期一路走来的社会记忆。

“愁或喜,生与死,也是香港地。”香港出产的“港味”是一种生于斯长于斯的文化产物,它由港人对社会历史、对自身身份的持续思考中动态地建构而成。

人人都为“港味”着迷,但对于香港人自己来说,它关于对逝去往事的怀旧情怀,也更加是一种地域文化与价值的自省。

香港需要自省。/《千言万语》

大陆人眼里的彼岸,

外国人心中的东方

八九十年代,香港文化在内地强势输出,“四大天王”吸引了最早也最狂热的一批追星族,到现在,即便是一句粤语都不会讲的人,在听到《上海滩》主题曲的时候也可以跟着气势磅礴地哼出两句“浪奔,浪流”。

黑大衣加白围巾,许文强一度引领时尚风潮/《上海滩》

文化繁荣的背后,是彼时香港腾飞的经济。七八十年代工业化的快速发展,使得香港一跃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

现代经济体系的成熟和消费社会的形成为文化产业的发展提供了充足的条件,在整个世界眼中,香港成为亚洲首屈一指的繁荣富饶之地。

而在70年代后期的大陆,受环境影响,文学艺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处于相对沉寂的状态,而流行文化的输入正填补了这一时期人们的精神“空窗”,以邓丽君为代表的台湾流行文化、高仓健引领的日剧风潮纷纷涌进中国,而在这之中,“香港制造”依然以其独特的魅力书写了一代人的文化记忆。

在《香港:就这么简单》一文中,贾樟柯曾写道:“后来县城开始有了录像厅,放映的大多是香港电影。我终日沉溺于此,在香烟缭绕的黑暗屋子里通过电影去了解香港。”

而从贾樟柯“地下”时期作品中对香港城市形象的描绘中,也可以窥见当时大陆对香港的普遍印象——

《小山回家》里,香港被想象成一座“欲望都市”;《小武》里,深处内地县城的青年们谈论着《纵横四海》、《英雄本色》等等香港电影,满是对那份江湖气的崇拜;《站台》里,港剧《霍元甲》和《上海滩》在汾阳小城的电视机中反复出现,象征着香港流行文化辐射范围之广。

《三峡好人》里,一个痴迷周润发角色的小混混也被称作“小马哥”。

从八九十年代一直到世纪之交的这一段时间里,大陆对香港始终满怀彼岸世界的想象,这份想象承载着人们对丰裕物质生活的憧憬、对现代化与流行文化的崇拜,是彼时的大陆尚未经历的一切。

在欧美世界,香港则一直寄托着西方人对东方世界异域风情的憧憬。

《情人》里,香港影帝梁家辉饰演的华人阔少可以说是西方人心中东方浪漫气质的最佳注脚——“他就在那儿,远远地坐在车后,那隐隐约约可见的身影,纹风不动,心如粉碎。”

一切浪漫都始于生涩的搭讪。/《情人》

而浪漫叙述的另一面,上世纪末香港文化在全球的密集输出也使西方世界不断重建对香港的想象。当时广受西方影迷欢迎的港片大多是追求感官刺激、暴力动作及激情的类型片。

于是,在当时的香港影评人大多将诸如王家卫、关锦鹏等人的艺术影片作品奉为典范之时,西方影迷则表现出对吴宇森、徐克、成龙等人的类型片十足的偏爱。

香港文化重新被想象为“亚文化”的代言,其席卷海外之势固然一定程度上加深了西方世界对东方的“错觉”,但也毋庸质疑地宣告着香港文化输出的成功。

1991年,李连杰主演的电影《黄飞鸿》在曼哈顿连续放映了一个月。/《黄飞鸿》

“一切美丽旧年华,明日同步拆下”

2009年,谢安琪的《喜帖街》在香港乐坛四台颁奖礼上大获全胜,揽下包括“十大劲歌金曲”“十大中文金曲”等等16个奖项。然而,这也被许多人视为香港乐坛的最后一首“年度金曲”。

“一切美丽旧年华,明日同步拆下”。歌里唱一条香港老街的尘封,实际上也唱出了香港流行文化在进入新世纪之后的没落。

“好景不会每日常在,天梯不可只往上爬”。/第31届十大中文金曲颁奖礼

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席卷香港,一度势如破竹的经济发展被强行打断。

千禧年之后,随着大陆经济文化不断发展,娱乐行业也迅速崛起,尤其是以超女快男为代表的造型选秀类节目爆红后,内地偶像获得越来越多青睐,一度称霸华语圈的香港流行文化逐渐丧失了竞争力。

“硬实力”不再的情况下,香港文化本身也遭遇了时代发展的困境。《中国新闻周刊》指出,一度作为港片名片的警匪片之所以逐渐衰败,其背后原因正是社会结构的变迁。

“随着经济发展,香港年轻人就业变得越来越充分。黑社会也在快速洗白,打打杀杀越发少见”,于是,黑帮风云、乱世江湖、警匪勾结,这些反映了香港独特城市文化的电影类型,就此失去了存在的土壤。

《反贪风暴》从拍到第四部,豆瓣评分最高只有6分。

而那些撑起黄金时代的一众港星的隐退或转业,更是让香港娱乐行业陷入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

粤语歌在内地渐渐变为小众欣赏的类型,而近年院线上映的港片则无论是票房和口碑,大多都并不尽如人意。

一度被视为神仙打架现场的香港金像奖,今年最受关注的新闻是易烊千玺的影帝提名。

谁也不能否认,四字弟弟的提名是用出色的实力说话的。但也同样不可否认的是,今天的金像奖与它往日象征的荣光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缅怀之外,也有更为冷静的声音。在接受凤凰网文化采访时,香港作家马家辉认为,不是香港电影衰落了,而是内地新一代观众的要求高了。

“以前在内地,特别是没有互联网的年代,大家没得看,看这个就很好了。现在新一代90后,更别说00后了,在网上,你想看的都看得到,眼界开了,你回头看港片能看吗,不能看。”

而就如今的香港电影来说,“技法、灯光、表达、探讨的深刻的议题都进步多了”。或许,从另一个角度看,当下的香港,才终于从当初“尽皆过火,尽是癫狂”的批评中走了出来。

如此,再转而回看今年的金像奖提名作品,《金都》《幻爱》讲香港本土故事,关注普通人的人生问题;《花椒之味》家庭剧的外皮下,隐喻着两岸三地的关系;《叔·叔》则将目光聚焦于性少数群体;而《麦路人》则以超强的社会性关照了超级城市下零余者的生存现状,与众多经典作品的母题遥相呼应。

获第39届金像奖最佳电影提名的《叔·叔》关注老年同志群体。

必须承认,如今的香港电影,少了许多曾经以煽情、刺激、惊险甚至暴力定义的“港味”,而这或许可以成为折射整个香港流行文化发展现状的一片棱镜。

在进入新世纪的这二十年里,香港流行文化或许确实正变得越来越小众,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再“香港”。处在不断变化的社会现实中,新一代的香港精神正被不断挖掘,成为港产文化的全新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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