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斌
我在菜园里栽下二十棵李子树,总有四五个品种,却没有一棵像那棵李子树。
我外祖母去世得早。听母亲说,我四岁那年,她就病殁了,临没时,还拉着我的手,泪流满面。只是,这些都不是我的记忆,事如春梦了无痕。在我的记忆里,留下的只有姨姥。姨姥是我姥的妹妹。
姨姥家居呼兰河堤下,两间草房,房前是一片李树林,隔条甬道,是片大菜园。现在想起来,我总上姨姥家,很多时候,奔的是那片李树林,那片大菜园。每次只要我到,老夏嫩秋时节,姨姥总要给我摘黄瓜,摘柿子,摘李子。记得果园里有棵李子树,结的李子像杏儿,颜色如杏,大小如杏,干腕(核与肉分开),肉面,吃起来味道也跟杏相同。如此,大人小孩,只要钻进果林,首先是奔那棵李子树。有时姨姥见我没来,就先给我藏起来些,待我来时,再擦给我吃。后来,我家也搬到姨姥家附近,也有了大菜园。我在菜园里栽下二十棵李子树,总有四五个品种,却没有一棵像那棵李子树。
那些年,每逢春节,我都要去给姨姥拜年。进外屋门,先给老祖宗磕头,老祖宗挂在锅台后面墙上;进里屋门,再给姨姥磕头,姨姥坐在热炕头上。磕过头,姨姥还会给我压岁钱,有时一角,有时两角。这一角两角钱,现在看起来,微不足道,掉在地上都没人捡,但在当年,却是个开心的数目,对我来说。我就靠这些压岁钱买书,买《资本家是怎样剥削工人的》,买吴晗主编的《历史常识》,买中华书局编的《活页文选》,买李锐的《毛泽东同志的初期革命活动》……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也影响了我们的读书兴趣。
记得一次,我去姨姥家,偶然看到了鱼竿和蚯蚓罐。我玩心陡生,便扛起小鱼竿,拎着蚯蚓罐,连跑带颠,沿着陡峭的河岸(现在西河公园北湖南岸)。结果河岸崩塌,将我掉进了河里。那段河水很深,曾经淹死两个高中学生,他们刚参加过高考。我倚仗水性好,人游到了北岸,鱼竿和蚯蚓罐却付之西流(呼兰河水是朝西流的)。
我不敢回家,只好溜回姨姥家。姨姥见了,非但不问鱼竿的去向,还连忙为我洗衣服,并抱来柴火,烧锅开水,把衣服铺上锅盖,在上面烘烤,怕我穿湿衣服回家,被母亲责骂。母亲管教极严,游泳还行,锻炼身体,钓鱼绝对不许,怕的是玩物丧志。
记忆最深的是一次梦魇。那是个数九隆冬的深夜,不知做了什么梦,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惊吓,反正是半夜醒来,我钻出被窝,穿着裤头,跑出家门,跑进冰天雪地,再沿着大街,跑进姨姥家门,踩着冰雪,冒着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一口气跑了四百多米。姨姥以为我挨了打,连忙把我塞进被窝,再问怎么回事,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直到父亲追来。
据专家论述,中国的隔代关爱,同西方人比较,是四大区别之一。中国人祖辈爱孙辈,胜似爱子辈。我有过祖母,但我没有见过,她在我未出生前就去世了。我有过祖父,也仅见过一次。我也没见过外祖父,仅见过的外祖母又没有印象。
如是,我所享受的隔代关爱,只有姨姥。不是嫡亲,胜似嫡亲。我挨了打,找我姨姥;我受了委屈,找我姨姥;我想李子吃,还是找我姨姥。姨姥家那两间草房,不知为我遮挡过多少风雨;姨姥的疼爱,不知给我留下了多少欣慰,让我现在敲起字来,眼圈都是湿的。遗憾的是,姨姥在的时候,我没有钱;我有钱的时候,又没了姨姥。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唉,我写不下去了。
↑《客鸟知故林》 版画 富国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