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起行囊的那一天,
她忘了和闽江打声招呼。
骨子里她有福建人爱闯荡的拼劲,
可当思乡的记忆涨满河岸,
又如同大雁归巢,
回到故土。
姚晨总是在梦中回到老家南平。
那里山峰耸峙,河谷、低山与小盆地错落其间,正是八山一水一分田,典型的福建地貌。建溪、富屯溪、沙溪在此处汇合形成闽江,一路涓涓潺潺,折向福州,注入东海。隔江相望的是九峰山,古道三千八百坎,蜿蜒曲折。
她梦中的故乡,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夹杂着星星点点不知名的小紫花。溪水清澈见底,像一首缓慢歌谣悠然淌过,小蝌蚪追追赶赶地游着。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贪婪地呼吸着熟悉的空气。耳边隐约传来外婆带着乡音的呼唤:“圆圆,不要玩了。再不回家,妈妈要打你啦。”
记忆中的南平是可爱的,山围八面绿,水绕二江青,是小孩的天堂。放学回来,外婆拿个篮子给她,去山上挖点笋吧,今天吃清炒笋片。初春的笋是清甜的,细雨过后开始冒尖。她一个人提篮上山,有时能看到两个挨着的笋头,挖去表层的土,笋露出了上身,挖笋、掘笋,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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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的次数多了,一下雨就知道哪里会冒尖。鲜笋嫩而脆,为了保存得长一点,也可以做成笋干,是很多美食的辅料,譬如笋干老鸭汤。姚晨的妈妈很会做笋干,削皮、煮熟,太阳下脱水晒干。想吃的时候泡发,跟青红辣椒和肉片一起做笋干炒辣椒,这是一道湖南菜,她的外公是湖南人。
从前的每个周末,外公都站在阳台上等外孙女来,临走再目送她离开。那个情景在记忆中定格成一幅画:外公像一尊雕塑站着,用他的湖南口音埋怨,“外婆家的狗,吃了饭就走”。记得小时候她爱吃街边的麦芽糖,妈妈不让吃,怕吃了长蛀牙,每次都是外公偷偷给她买……
外婆还会做米花糖,脆香又不粘牙。童年时每到过年,妈妈就把糖桶放在高处藏起来,但是团结力量大,她常常伙同最好的小伙伴上家里偷米花糖。当然,后来拔蛀牙也是结伴而行。后来外婆老了,做不动了,街上买的米花糖都不好吃。如果童年有味道,那一定少不了外婆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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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是江西人,会做很多小吃,米糕糖、白草冻、煎蛋卷、糯米糍粑。清明节会做碧绿碧绿的清明果,端午节包粽子。从前外婆老带她到山上认植物,这个是有毒的,这个是能吃的,那个是治病的,并仔细教她认断肠草,绝对不能采。有时挖不到笋,她就挖些蕨菜回家,拌做凉菜吃。
家里养了几只下蛋鸡,她经常去河边挖蚯蚓喂它们,还跟小伙伴比看谁挖得又粗又长,拿回去喂鸡。“我小时候真胆儿大,现在不敢挖了。”中学在南平三中就读,正对九峰山,校园里花木葱茏。学校后山上有一片草,其中有一种草治拉肚子,每回肚子不舒服采回来煮水喝下去就好了,很神奇。
“后来,外婆家被拆了,后面那座山都平了,盖了房子,修了路。”她还是会在梦中回到老家,梦见山、梦见溪水,水牛在田里走。如今再回南平,两位老人都已不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不敢再去。爸妈家倒没怎么变,楼下小卖部有台简陋的游戏机,发出欢乐的歌:“爸爸的哥哥叫什么,爸爸的哥哥叫大伯……”
每次带小土豆回故乡,姚晨四处带他转,看看山是什么样、河是什么样。“这一代的孩子,是在混凝土丛林里长大的,不接地。”总觉得他最快乐的日子在阿克塞,那是《九层妖塔》的拍摄地,她拍戏,小土豆就抱着铲子玩沙子。回来后还想挖沙子,可楼下草丛的土都是硬的。看着板结的土,她叹了口气。
鼓山摩崖石刻。
今年春节,她带儿子到福州北峰,一路穿越薄雾和新鲜空气,寻觅好友。这里离福州市中心15公里,宦溪镇有大大小小二十多个村落,住着许多艺术家。他们在朋友家中,吃柴锅土灶烧的菜,喝主人亲手种的茶。房前屋后,拾落叶、荡秋千,后院有一条小路,是朋友用碎瓷瓦片铺成的。
在山间筑居,是当地艺术家早有的习惯。20世纪90年代中,福建著名诗人吕德安就在北峰盖了一间泥砖瓦舍,他盖房时手掌被茅草割伤,都会想到一句诗,“我搬动石头却留下了草的伤痕”。住在山上的四年中,他写了许多散文许多诗,还有一本书,《在山上写诗、画画、盖房子》。
福州的地貌特征是山在城中、城在山中,全家人常去于山、鼓山玩。当时父亲工作在南昌铁路局福州机务段,一周只能回家一两次,好在奶奶家就在福州,每年寒暑假她坐着火车两地往返。“当时要坐三个小时,现在四十分钟就到。每次一上车,就在窗边想看风景,但火车经过铁轨接缝处发出咣啷咣啷的声音,很催眠,让我有安全感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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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鼓山涌泉寺的千佛陶塔。
省会福州地处闽中,但父亲的祖籍在泉州石狮,泉州、漳州、厦门都属闽南。一到饭点,奶奶就用带闽南口音的普通话对她说:“契饭喽,乖!”《武林外传》中有一集,她用闽南话说了句“我跟你讲”,发音类似“哇嘎里共”。有一年拍戏遇到一位台湾摄影师沙巴,两个人偶尔还能对上几句闽南话。
奶奶家是另一个孩童乐园。院子里有棵石榴树,夏日花开,满树坠着果实像红灯笼。屋后有棵大榕树,像年纪老迈一般,垂下长长的气根,似胡须拖在地上。主干十分粗壮,四五个孩童伸开手才能合抱,“我们拽着它的胡子荡秋千,围着它捉迷藏,玩累了爬到树上,搂着树脖美美眯上个午觉。细碎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榕树的清香很好闻。”
那些年每到夏夜,奶奶就在小院里架床板、支蚊帐,她和妹妹躺在帐子里看星空。第一次看到萤火虫划过,两个人大呼小叫,以为是星星落了下来。奶奶告诉她,萤火虫是最胆小善良的虫子,别的小虫都不怕黑,只有它们怕,所以才给自己打灯笼壮胆,也顺道给路人照亮回家的路。
14岁那年,生活有了变化。她被福州市歌舞剧院看中,保送到北京舞蹈学院附中学习舞蹈,四年后回来要在剧院上班。进入院团后,业务的要求还没有在学校时高,早功不用出,每天点个卯就无所事事。偶尔排一些舞蹈,大部分时间坐在宿舍的凉台上看对面屋顶发呆,两只猫跳来跳去地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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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泉寺千佛陶塔。白色上衣、长裤、薄羊绒长外套均为Loro Piana
“我那时候才18岁,感觉生活陷入停滞,进入老年人的状态。”为打发闲暇时光,她在剧院附近的津泰路快餐店打工,在门口教小朋友跳舞唱歌。剧院所在的黄巷57号,紧邻三坊七巷,晚上演出回来,巷口永远有一家小店亮着灯。每次进去她会要一碗炖罐,切碎的牛肚,配沙县辣椒酱,吃完夜宵,睡得无比踏实。
两年后她考上电影学院,剧院起初不放人,父亲四处凑了十万块赔偿款。她再度离开福建,并由此走向许多更远的方。“奶奶说,闽南女孩独立得早,很小就要承担家里的事务。她一直告诫我,不要掌心向上向男人要钱,还鼓励我去远一些的地方看看。我也确实去了很多地方,走了很远。”
出门在外,每次看到福建沙县小吃,还是会进去点份拌面和扁肉。回到故乡,最爱在街头吃锅边糊,嚼热乎的油饼,配沙县辣椒。南平老家的楼下就有家锅边糊店,她常举着搪瓷缸下楼排队,直勾勾地看着老板娘把调匀的面糊洒在锅边,待面皮干透,铲进沸水,起锅前撒上虾皮和嫩葱。
“我当时想,要是能嫁给老板娘的儿子,就总能吃到锅边糊了。”福建地方小吃都爱加虾油,像锅边糊、太平燕、鱼丸汤、煮粉干,若不加点虾油便吃不出那齿颊留香。如果换成生抽,会变得汤混味浊、色黯味酸。虾酥、芋粿若蘸一点虾油吃,那油渍味便会减去不少,变得清香爽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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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山涌泉寺般若苑内。中式系带衬衫、白色长裤均为Edition;红色高跟鞋 Roger Vivier
福建的地理有一大优势,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闽菜以烹制海鲜著称,跻身八大菜系。福州菜淡爽清鲜,讲究用汤提鲜;闽南菜讲究作料调味,重鲜香;长汀、宁化一带的闽西偏咸辣,山珍更多。每年春节前后,姚晨都提前安排好工作,心心念念要回福建,吃这一顿丰盛的年夜大餐。
外婆家的年夜饭是闽北特色,卤鸭头、田螺煲、小鱼干炒芋头丝,酱色浓厚,最显眼的是一大盘梭子蟹和大闸蟹。奶奶家的又是另一种风貌,红鲟糯米饭、清蒸大龙虾、白灼梭子鱼、白灼大虾、清蒸毛蟹、卤蛇段,再煲一锅汤。屋内一定要摆放水仙,开出黄色的小花,发出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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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小茉莉生在11月,细一推算,恰是春节回福州时怀上的。福州的市花是茉莉花,1980年代城门、闽侯、长乐一带,家家种植茉莉。奶奶家的院子也有一株,于是将其唤作女儿的小名。“茉莉看上去亲切,一点点的小白花,夏天很多人戴在颈上、穿成环挂在手腕,可以驱蚊虫。茉莉一开花,整条街馨香四溢。”
去年1月她在苏州拍新剧《都挺好》,开机两周后临近春节。剧组搞了个家庭聚会,戏里剑拔弩张的一家人,戏外其乐融融。长案上铺好大红的纸,垫上毛毡,摆放笔墨,她和几位主演挥毫写字。这是最近几年她见过的最喜欢的电视剧本,“它就是讲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状态,家庭伦理、事业、爱情都有,每一条线都不单一。”
诠释苏明玉和她的家庭关系时,这些年看过的社会新闻助她理解人物,“这是我的日常功课,生活的琐屑要去直视,演员不能不接地。”这种接地,正如她一再回归故土,总是一个瞌睡,就在梦中回到福建老家,醒来时迟缓而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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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中的佛像。
梦到奶奶家的玉兰树,大朵大朵玉兰落下来,欢喜地用衣襟兜着。树忽然疯长,她紧抱着树干,来到安静的云端,醒来手心里似有玉兰的香味。梦到外婆家,趴在书桌上晒太阳,外公拎着绿色小书包喊:“仔啊,上学要迟到了。”也梦过自己漂泊多年,居无定所,友人问:为何不回故乡?她泣不成声。
这是丧失故乡的时代,纠缠着每个人的“生活在别处”。福建人敢打敢拼,闯荡归闯荡,却都有故乡情结。这里雨量充沛、温暖湿润、夏长冬短,是一个宜居的地方。她又想起了看小土豆挖沙时冒出的想法:“希望有一天‘告老还乡’,在山上找片地、盖个房子,把孩子带回来,让他们生活在自然里。”
撰文 / 陈晶
摄影 / 柳宗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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