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论明清易代的历史时,明朝的奴儿干都司经常会作为背景板出现。光看名字,可能大家对奴儿干都司并不陌生,但是明朝这个部门究竟是负责管理什么,以及最后奴儿干都司是如何退出了历史舞台,想必很多人就不太清楚了。本期就让我们走进奴儿干都司的历史,一窥明朝是如何经营这一广袤的边疆地带的。
▲明朝永宁寺碑
首先要纠正很多人的一个误区,一说到奴儿干都司,很多人会把这个机构,当成是明朝管辖辽东以北的女真人的部门。但实际上的奴儿干都司,所管辖的范围比很多人理解得要小很多,主要是在“松花江东北一月之程,所谓黑龙江之地”。
换言之,我们今天一般更为熟悉的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他们都并非在奴儿干都司的管辖之下。真正在奴儿干都司管辖之下,是生活在黑龙家下游地区的“吉列迷(今天的尼夫赫人)及诸种野人”。
▲奴儿干都司治下是比建州女真生产水平更加落后的野人女真(即今天的赫哲族等民族祖先)
在明确奴儿干都司地理范围之后,那也就来到第二个问题,明朝是怎么在离辽东这么远的黑龙江流域建立行政机构的呢?这就要从北方游牧民族所建立的辽、金、元三朝说起。
作为从东北起源的游牧民族,契丹人在建立辽朝后,很快就确立了自身对黑龙江下游地区的统治。到了金代,本身建立金朝的女真人和黑龙江下游地区的土著,在文化和民族关系上就存在着一定的联系,因而金朝在这一地区设立了“路”级行政单位,更是在当地组织起“猛安谋克民户,计一十七万六千有余”。
▲俄罗斯远东边疆区出土的金代铁面具
在元朝建立后,虽然元朝也依然在这里设立了“路”级行政单位“水达达路”,但由于元代气候相对于宋金时期的大幅度恶化,黑龙江下游的农业生产能力也急剧下降,与之相应的,当地所能够维持的行政能力也随之下降。
依靠设立常驻官员、派遣驻军屯田,甚至往这一地区流放犯人等输血式的经营手段,元朝治下的水达达路,能够上交钱粮仅达到“两万九百零六户”,相较于之前的金朝缩水严重。
▲元朝时期,黑龙江下游的农业发展已经开始出现断崖式下跌
到了明代,明朝在黑龙江下游地区建立起的奴儿干都司,一定程度上也算得上是对元代统治的继承。不过由于当地失去元朝时期的不断输血,当地艰难维持的农业生产已经基本消失。以至于永乐年间树立的永宁寺碑上,描述当地“况其地不生五谷,不产布帛”。
考虑到明初北方的人口数量,相对于农业生产力依然处于较少的状态,因而明朝没有动力将有限的人口,用于对奴儿干都司这种农业生产条件较差的地区输血。更尴尬的是,明代军政管理体系的运营,还对农业生产存在极大的依赖,这使得明朝更难以在奴儿干都司进行长期的直接统治。
▲明代永宁寺位置
但没有直接统治,不代表明朝对奴儿干都司就没有统治。明朝对这一地区采用的统治方法, 除了惯例的将归附部落赐封官职外,还在永乐九年组织起一支,由辽东镇守太监亦失哈率领的“官军一千余人、巨船二十五艘”的舰队。舰队经由松花江到达黑龙江下游巡视奴儿干都司,沿途接受各个部落的归附和进贡,并“赐以衣服,赏以布、钞”。
▲堪称奴儿干都司版郑和的辽东镇守太监亦失哈
在东北内陆搞大舰队,虽然听起来过于离谱,但参考一下当时东北的地理环境,这倒也不是什么迷惑行为。实际上由于东北地区的纬度,导致降水蒸发量和开发程度都很有限,因而在东北地区除了少数山地丘陵外,大规模的河流网和沼泽湖泊遍布东北。
在唐代,就有了东北内陆的商业水路航道——“黑水道”。而且当地的渔猎民族也非常乐意利用身边的水路,早在汉代的挹娄人就“便乘船寇盗,邻国患之”。到了唐宋时期,东北地区的靺鞨/女真海盗,更是成为了日本和新罗/高丽头疼的海上威胁。
▲东北渔猎民族与船只一直有很密切的关系
到了明代,洪武二十八年,明朝军队在辽东地区作战时,就已经组织船队“领舟师顺脑温江下忽剌温戳卢口”。到了永乐年间,为了加强明朝在东北地区的统治,明成祖更是从江南地区向今天的吉林省吉林市,“发匠卒数千造船,将以开边”。
而早在在永乐九年,太监亦失哈首次率领舰队前往奴儿干都司之前,永乐元年,明朝已经派遣官员张斌,前往奴儿干地区招抚当地部落首领,也算是亦失哈舰队巡航的预演。
▲吉林市的阿什哈达屯明代摩崖石刻
当然,如果单纯只是一支船队沿着几条大河转一圈,那自然是不可能在当地建立明朝的统治。实际上,永乐九年亦失哈的这次北巡,有个非常重要的背景,那便是在永乐七年开始的永乐第一次北伐中,明军取得了对鞑靼可汗本雅失里和太师阿鲁台的重大胜利。
这一战不仅削弱了鞑靼的势力,同时对于东北地区和蒙古保持密切联系的女真人,同样也带来了巨大冲击。所以亦失哈率领的舰队北巡,不仅是为了加强对奴儿干和途径的海西地区之间的联系,更是为了消化第一次北伐产生的权利真空,进一步削弱鞑靼-北元的战略纵深。
▲明成祖第一次北伐
更重要的是,亦失哈的北巡也并非是简单的炫耀武力,和对归顺的部落进行大撒币,而是有计划地在元朝于这一地区原有的屯田驻军基础上,“依土立兴卫所,收集旧部人民,使之自相统属”。并且根据后来在二十世纪初期,俄国和日本人在永宁寺旧址一带进行的考古发现,不仅找到了大量明代的陶罐和铜钱,还发掘出了明朝风格的砖墓。
因此明朝在这一地区,不仅存在有组织的军事设施,很有可能还曾有直接派遣来留守的常驻人员。依托这些常驻人员和设施,明朝在东北地区建立起一条从船厂(今天吉林省吉林市)起始,经由海西,到达奴儿干都司的“海西东水陆城站”交通系统。
▲20世纪初的永宁寺遗址
当然了,在这些明朝还算能够真正控制的地区之外,尤其是奴儿干都司那些向“归顺”明朝的土著部落,究竟是否真的被纳入到明朝的权利机构中,这都是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毕竟明朝乃至后来的沿用明朝舰队巡游的清朝,对于黑龙江下游部落的册封和赏赐,本身都是建立在中原王朝的统治逻辑之上。但是作为接受册封和赏赐的部落,以他们的社会发展水平,是否真的理解这些行为的政治意义就很值得怀疑。
▲俄国人绘制的黑龙江下游土著民
一个比较重要的佐证,就是明清两代对黑龙江下游以及库页岛地区部落赏赐的官服,时常被当地部落作为与其他部落以物换物的商品,其中甚至有不少通过库页岛南部的阿伊努人流通到了北海道岛。
对于这些远超阿伊努人制造水准的服装,江户时代的日本人就将其命名为“虾夷锦”。当时在北海道的松前藩就通过“山丹贸易”,特意从阿伊努人手中收购这些来自清朝的“虾夷锦”,然后作为贡赋上交德川幕府。
▲日本江户时期的《夷酋列像》中,身着“虾夷锦”的阿伊努酋长
当然,即使不谈明奴儿干都司的土著部落忠诚与否,明朝对于当地的影响依然是不可置疑。实际上哪怕一直到明朝灭亡两百年后,曾经的永宁寺也已仅剩两块石碑和残破的佛塔。
但来自欧洲的探险家,依然在这一地区,发现当地的土著对明朝所立的两块石碑,如同神明般顶礼膜拜。这不管是明朝的统治在当地已经融入民族文化,亦或是船货崇拜的一种长期延续,无法否认的是,明朝在这一地区都已经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明朝的奴儿干都司对黑龙江下游民族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那么最后,奴儿干都司是怎样消失的呢?这个问题,相信有的读者老爷会认为是建州女真的崛起,导致明朝失去了奴儿干都司。但这个倒还真赖不着努尔哈赤,毕竟奴儿干都司早在宣德时期就开始逐渐走向废止。
▲被《大明风华》带火的“好圣孙”宣德明宣宗朱瞻基
宣德年间,明宣宗在明朝在边疆战略上进行了几个重大的调整。表面上,明宣宗依然发动对蒙古的北伐,还派遣亦失哈再次率领舰队巡游“海西东水陆城站”。其中宣德七年的最后一次巡游,还因为当地土著部落有人毁坏了永宁寺,而对该部落进行了军事惩戒。之后重建永宁寺,以纪念宣德时期的对奴儿干都司的巡游。
但也正是在宣德年间,明宣宗却下令“凡采捕造船运粮等事悉皆停止”,同时遣散舰队人员,相关的官员“内外官员人等俱令回京”,士兵则“官军人等各回卫所”。因此可以说,正是明宣宗自己,亲手将明朝统治奴儿干都司根基的舰队巡游制度彻底破坏。
▲明代内河战船
如果站在上帝视角来看,明宣宗的这一决策多少有些短视,但如果结合当地的环境来看,明宣宗的这一决策也是有着合理的动机。实际上虽然一支舰队在辽阔的东北河道上巡游,听起来是一件壮阔的宏伟史诗,但为这个史诗付出代价的,则是松花江上辛苦造船的工匠、参与巡游的士兵,以及明朝的国家财政。
▲明代东北的自然环境远比现代恶劣
其中表现最直接的,便是因为恶劣的自然环境和明朝管理的问题,导致巡游相关的人员逃役。比如在宣德七年,在为当年的舰队巡游做准备时,就出现了“松花江造船军士多未还”的情况,而参加巡游的士兵,也出现了“各官还朝而军士未还者五百余人”。
要说明的是,受限于当时东北地区的自然环境和辽东地区的补给能力,当时巡游奴儿干都司的人数一直不多。即使是在宣德七年那场,因为要惩戒奴儿干都司当地毁坏永宁寺的部落,而派遣了规模巨大的舰队,其参与人数和船只也只是“官军二千,巨舡五十”。这种情况下,出现“军士未还者五百余人”的情况,已经足以动摇巡游制度本身。
▲明代卫所士兵的逃役和逃亡现象也同样对奴儿干都司巡游造成影响
而另一个非常根本性的问题,则是有点老生常谈的明代辽东的情况。明代的辽东都司的运营,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山东通往辽东的登辽海道进行物资供应。在这种情况下,明代辽东自然不可能大手大脚的,在各个方向都维持巨大的军事开销。
而在宣德时期,当时辽东恰恰还面临着一个严重的边环,那就是因为鞑靼-北元衰落,而迅速膨胀起来的朵颜三卫。由于明宣宗奉行休养生息的方略,对待朵颜三卫只是进行小规模的边境反击,因而不足以消除这些蒙古人对于辽东地区的威胁,这也就使得辽东地区必须要将更多的资源投入西边。
▲在明朝绝大多数时间里,蒙古人一直都是明朝真正的心腹大患
考虑到经过永乐年间,鞑靼-北元在明成祖北伐的打击下,暂时已经看不到能再掀起波澜的可能,继续维持奴儿干都司来削弱鞑靼-北元的军事意义不大。更何况当地又没有什么能够吸引明朝不得不维持联系的重要物产,因而从当时来看,维持花费高昂的巡游奴儿干都司,的确是有些得不偿失。
▲鞑靼-北元再次成为明朝重大威胁,要等到正德年间的达延汗崛起
不过巡游奴儿干都司的活动结束,倒也并不代表明朝在黑龙江下游地区的统治终结,甚至在之后一段时间里,明朝依然对东北地区的女真各部依然有较大的影响力。而真正让明朝的权威在东北地区消散,则是在宣德末期及正统年间卫拉特人的崛起。
对于卫拉特和也先,可能更多的人记住的是土木堡之变和于谦的北京保卫战。但在卫拉特崛起的过程中,东北地区也是也先重点扩张的区域之一。甚至可以说相比于卫拉特与明朝的战争,也先对东北地区的扩张要更为血腥。
▲卫拉特人的崛起彻底改变了东亚的历史走向
不仅明朝直接控制的辽东地区“辽东被杀虏尤甚”,女真人生活的地区更是“海西、野人女直之有名者率死于也先之乱”“今海西、建州等处一空”。明朝在女真地区培植起的政治实力,也因为 “朝廷所赐玺书尽为也先所取,其子孙以无授官玺书可征,不复承袭”而处于崩溃的状态。
更为关键的是,卫拉特人带来的破坏几乎可以说是全方位的。对于明朝而言,由于亲明朝的女真部落受到沉重打击,而明朝本身也没有对女真人进行及时的补救性安抚,以至于女真人对明朝的态度,从过去的憧憬转变为“皆忿怨思乱”。
▲明代女真人
虽然至此明朝在女真地区依然保持着很大的影响,但明朝和建州、海西女真之间的军事冲突已经开始愈演愈烈。最终迫使明朝不再尝试控制女真人,而是转而联合朝鲜,对女真人开始军事压制,这就为后来“成化犁庭”埋下了伏笔。而辽东地区也因此,不得不承担西线蒙古和北线女真的双线边防压力。
▲劫掠边境的女真人
这种破坏性的影响,不止改变了明朝的边疆政策,卫拉特人的征服与屠杀,同样也对女真人带来巨大的影响。由于大量女真高层惨遭屠杀,导致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都出现了严重的文化断层。自金代流传下来的女真文,也正是此时开始在女真人中迅速衰落,取而代之的,是随着蒙古前往海西地区的移民,所带来的蒙古文化和蒙古文字。
最终到了努尔哈赤时期,当时的女真人虽然在语言上和蒙古人并不相同,但是在发型、服饰、文字方面都已经高度趋同。回顾两族的历史,这不得不说是历史对所有人开的一个残忍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