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电影,我至今还在青春期里跋涉。”在3月9日的新书《夜短梦长》分享会上,作家、影评人、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毛尖说。
80年代末,赶上文化热、哲学热、现代主义热,毛尖像打鸡血一样看了一堆看不懂的电影。1997年,她到香港科技大学读博士,没好好顾上学自己的专业,披星戴月地把资料馆的经典电影看了个遍,还自修了一个电影专业的本科加硕士课程。博士毕业那天,毛尖和音像资料馆的老师告别,那个扎着一根小辫子的老师很动情地对她说,你是我们这个馆接待最多次数的人。后来,毛尖很傲娇地回想自己这种看电影写电影的方式,跟新浪潮时候那批人还挺像的。特吕弗不就这样吗?
2000年,毛尖回到上海,她周围许多研究现代中国文学的师友们纷纷转向当时方兴未艾的文化研究,学术氛围的左派也影响了她的美学趣味。有一两年,她只看国产电影,把1949年后的中国电影复习了一遍。毛尖发现,新中国电影的风景抒情能力太强大了。
“我最喜欢的一部是《柳堡的故事》,王苹导演的,副班长和二妹子好上了,不用接吻,不用拥抱,镜头表现一下风车转,河水流淌,你就知道他们心心相印了,整个世界和他们同呼吸共命运。”
电影《柳堡的故事》(1958)剧照
从美国好莱坞到欧洲电影,再转到社会主义时期的电影,又重回好莱坞,这构成了毛尖三十年的观影轨迹。过程中,她也看了大量电视剧。当然,毛尖看过的烂片烂剧也不计其数。花了那么多时间看烂剧,她安慰自己:看过的烂片也不会全部破烂掉吧,还是有一些东西留下来会结出奇怪的果子。
看过那么多电影,有时毛尖会想起伯格曼的一句话,“我一直到58岁才走出青春期。”伯格曼认为自己的青春期是“一个漫长又灾难的青春期”。而对毛尖来说,因为电影,她至今都在青春期里跋涉。
张学友的表演被低估
王家卫给电影缔造青春PH值
有许多电影因为色情、暴力等原因成为禁忌电影,如大岛渚、帕索里尼等。在毛尖看来,这些年她看的很多禁忌电影都没有帕索里尼的《索多玛120天》走得远。
受小津安二郎的影响,毛尖的美学趣味渐趋“封建主义”,她认为电影禁忌不一定是坏事情,而且很多时候禁忌还催生了电影语法。“比如刘别谦笔法。不让表现做爱怎么办?刘别谦就用一张特别暧昧的床。不让表现欲望怎么办?刘别谦就用一顿饭。还有希区柯克也是,他一直拍火车,拍山洞,拍非常小的公共场所产生的那种巨大的色情感,这些都是被禁忌催生的语法。”
在对谈中,毛尖还谈到,她最喜欢的香港男演员除了梁朝伟,还有张学友,她认为张学友是一个被低估的演员。“他演的《旺角卡门》《追男仔》《东邪西毒》,都很厉害。我很喜欢他的表演。他演喜剧也好,演正剧演悲剧也好,他的身体感是我们都会有的身体感。梁朝伟的身体感是演员的身体感,我们进不去的,但张学友的身体感是我们普通人感同身受的身体感。”
张学友在《旺角卡门》里的镜头
而在导演方面,毛尖一如既往喜欢王家卫,尽管王家卫最近两年的表现让她很闹心。尽管王家卫用《摆渡人》把自己的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但在毛尖看来,王家卫依然是创造了电影语法的一个导演,他的方法和结构现在还在被大批后代电影人学习并使用。在谈到王家卫时,毛尖又抛出了一句毛式金句:王家卫给电影缔造了一种青春PH值。“《重庆森林》里的那种湿度,直接就是爱情电影的氛围啊。他不需要拍男女主人公的亲密接触,但是你会觉得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已经足够。”
除了王家卫,永远在突破自己的许鞍华也是毛尖的心头好,她也很欣赏刘伟强、麦兆辉以及早期的王晶。毛尖认为香港导演的电影速度很厉害,无论拍武侠还是拍警匪,他们的速度感都很高级。“比如同样大家用一亿发子弹拍枪战,港片中的子弹,我们被爽到,好像是从我们自己手上发出去一样,大陆拍的,常常因为镜头数和速度不行,让我们觉得完全是浪费子弹。”
然而,格非觉得毛尖对香港电影的评价过高,到今天为止,格非也没有觉得那些片子好到那种程度。但他对毛尖充分理解,因为她这一代人在成长过程中刚好是从香港电影进入的,张国荣和周润发们塑造了毛尖们的情感结构。
年轻时看电影像比武
现在完成了“向下超越”
与许多只对阳春白雪感兴趣的文化人不同,大量烂片对毛尖来说,反而变成更有意思的生命历练,另一种快意江湖的观影经验。
年轻时,因为受格非的启蒙,毛尖看了很多看不懂的电影,比如罗伯格里耶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等到她去香港读博士,见到罗伯格里耶本人,凭借着傲娇的念头强撑着看完罗伯格里耶电影放映会全场。这是许多文艺青年的共同心态,毛尖称自己那时内心欲望饱满,处于向外扩张的时期,总有一种向上超越的愿望,希望通过看特别难懂的文本来完成一种向上的超越。她称那时候是以比武的心态在看电影。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1961)剧照
渐渐的,毛尖的心态发生了很多变化。几年前,她读到汪晖的一篇文章《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里面谈到一个概念叫“向下超越”,那些欲望、那些生命中特别本能的直觉,之前我们希望抛开它们来达成更厉害的自我,但是通过阅读阿Q,我们发现,这些很本能的东西表达着人生最真实的需求和关系,我们可以带着它们走,深化它们,穿越它们,藉此达成一种超越,汪晖称之为“向下超越”。
毛尖的观影心态放松了,不再比武般地和别人谈电影,她开始慢慢建立起自己的电影判断坐标,她开始重新发现好莱坞,重新审视类型片,按照毛尖的说法,重新在打打杀杀、吃吃喝喝的电影中深化自己的美学感受,慢慢获得了一种“向下超越”的力气。在这个过程中,玛丽莲·梦露是其中一个环节。以前被人问到喜欢的演员或者导演之类的问题,毛尖脑中浮现的都是欧洲脸,仿佛说好莱坞显得不够高级。等到后来重新把梦露的电影全部看过一遍后,她发现在梦露的脸上和她的表演中,那种童叟无欺更感人、更伟大。而且,毛尖也发现,许多她喜欢的导演如刘别谦、比利·怀德、希区柯克等都在电影中实现了向下超越,有欧洲背景,后来转战好莱坞。
女性主义在黑帮电影中取得胜利时
黑帮电影堕落了
在《夜短梦长》里,毛尖写的很多题目都与犯罪、赌徒、出轨、黑帮等不道德的主题有关,她痴迷于这些不道德的主题。毛尖说她一直比较痴迷于“脏乱差”的人生,她认为电影本质上是不道德的。而且对于一个在求学过程中被现代主义洗礼的人,她对于秩序有着本能的排斥。
毛尖在公开场合时也喜欢飙“脏话”,这主要归功于她热爱的黑帮电影。但让她觉得有点遗憾和痛心的是,黑帮电影堕落了。而在毛尖看来,黑帮电影的堕落是从教父变成情种开始的。从《教父2》开始,爱情主题上升,黑帮大佬身边总会站一个女人以道德制高点对教父进行指责,“这种指责,很像海斯法典条款。我们看到,二代教父比一代深情,三代比二代更深情。教父变成情种,黑帮电影堕落。”
电影《教父》剧照
毛尖怀念以《全民公敌》为代表的第一代黑帮电影。戏里的詹姆斯·卡格内为犯罪而犯罪,他漂亮的女友吉蒂柔情蜜意地为他做好了早餐,但是他因为没有酒而不高兴,接着女友问他一句“你是不是另有新欢了”,他就一把拿起桌上切开的大柚子打在了女友脸上。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在以后的黑帮老大身上。毛尖说了一句不太政治正确的话:表面上,好像女性主义在黑帮电影中取得了胜利,但实际情况是,黑帮电影已经不是黑帮电影,这是最让人恨的。
黑帮电影最让毛尖着迷的是那种硬朗的生命质感,是那种可能引导观众“向下超越”的东西,但这些元素令人遗憾地被“浪漫的黑帮”转移了方向。
“生命的深渊性,鲁迅提到过的生命主义、兽性主义,在早期黑帮中是最让人着迷的,但是很快失血,流失,这是最让人伤心的。”尽管看完去年很火的《无双》后,毛尖还有点小激动,觉得香港电影还没死,但她还是觉得,黑帮电影中最好的那部分,最黑色、最深渊的那部分消失了。
作者:沈河西
编辑:榕小崧;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