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吴乙一║泛着光的一片霜（组诗）
泛着光的一片霜
它泛着光。微弱的光，无色，透明
顽强的光芒，像一根针刺入桃树的身体
刺入枯黄的草叶，黑色的豆蔓
它的颤栗跟骨头连在一起
迎面而来的清洁工，她们脸上
也被薄薄的一层光所覆盖：恍惚的光
旋转的光。妩媚的光
路灯刚刚熄灭，一个人的疾病
刚见分晓。它们跟着我走在环东路
走在树叶与树叶的爱情之间
走向败破的瓦檐。走向城乡结合部
因为到车站接一位友人
途中，我和久违的霜撞了个满怀
它泛着光的寒冷，整整温暖了
我一个冬天
考试记
窗外，麻雀啁啾。名词解释：
公共危机、马太效应。决策者的
唾沫，学制两年，专升本为口水
熟透了的石榴，有如填空题的孤寂
所以，它裂开嘴，像一朵大红花
冲突属于（ ）。ABCD平分秋色
穿黑裙子的女生，仿佛昨天晚归的猫
在论述题后面留下轻盈的脚印
危机就是机会？试述如何
对领导权力进行科学合理的划分和配置
监考官的眼睛如棕榈树上的果实
密密麻麻。考场纪律，它不是多项选择
关闭手机里的身份证、准考证
有老师进来给学生递答案——
党校附近，一车主为躲避交通稽查
慌不择路，连人带车扎入池塘
公元2007年1月12日。阴有小雨
党校考试。《领导学基础》，七试室22号
扫墓记
（老家的传说：清明节那天上午
先人还在等待，如果再没人来拜祭
他们就黯然关门——地上可能没亲人了）
父亲跪在斜坡上，熟练地挥动镰刀
南风天，潮湿的暮春。他额间挂着细汗
墓地下方，樟树瘦长，一树嫩绿
我大声地问，真的要砍掉吗？
“要！等长高山主就不让砍了
会挡风水的！”前些日子，父亲
一再要求我陪他回乡下
“他们跟活着的人是一样的
谁愿意让祖先绝望，让他们遭受嘲讽”
父亲一边插香火摆供品，一边抱怨
“别人一大家族热热闹闹
而你大伯说了，他不参加，因为
风水都管咱家，只管你们兄弟仨”
对我那酒鬼伯父的不负责任
父亲愤慨，又无奈，也满怀愧疚
好像地下的祖先真等了这么久
父亲的叹息声中，我深深地作揖
烛光红火，映照着墓碑上几代人的名字
炮竹连连，惊起一群不知名的鸟儿
接下来，我们要走三个多小时的山路
走向三块小小的墓地。一路上
父亲欲言又止，张着嘴，却一直没再说什么
有人在春天里走失
推开雕花窗棂，她终于看清
后山长高了一小截
眼睛瞎了多年，光阴埋伏在四周
她经常一个人，提着短凳子
摸索着在人群边逗留
她像河里的石头，偶尔露出水面
很快又被流水淹没
回家时，她固执地一定要走来时的路
昨天，她提着从未离身的凳子
沿着花香走向另一条路，将自己走丢了
陪父亲说话
手术过后的父亲苏醒过来了
呼吸机、监测仪器领着他紧张地行走
他苍老的身体一次次在我面前暴露无遗
失水的皮肤就像发皱的草纸，写着
他的痛苦，我的悲伤
我抚摸着父亲，教育女儿一样
给他讲道理，不要乱动，不要乱想
不要拔呼吸机插管。要忍受疼痛和烦躁
我一遍遍地说。从未如此亲密地
爱抚父亲。从未如此频繁地
一次次叫他：爸——阿爸——
迷糊迷糊的父亲，虚弱地望着我
一个劲地点头。他真是个听话的孩子
多好啊，几天之后，他又会
重新做回我的父亲，继续承受苦和难
清 晨
雾霭散去。稀薄的阳光洒向
静默的群山
透过渐渐清晰的窗户
我看见女儿在院子里追逐
一只小黄鸡，仿佛追逐跳跃的阳光
我的父亲，提着鲜红的水桶
一袋刚挖的蚯蚓，晃在钓竿上
他哼着歌，走向静谧的山塘
生日书
（2007年10月13日，农历九月初三）
今天起，年满三十
父母健康。有妻有女，各一
有按揭房，还贷中。有（摩托）车
有工作，无职权，薪水足够糊口
偶尔有酒，可以浅醉如诗，如诗人
有幸福微小，无巨大苦痛
三十而立。今天起
不犯错误，不撒娇，不抒情
不生病，不冲动，不惹是生非
今天起，你——
有权愤慨，无权唾骂
有权悲伤，无权掉眼泪
青 梨
县人民医院。阑尾炎与脚伤隔着一张病床
隔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药片、化验单
我羡慕有国道施工队为你缴交医药费
你父亲，工业局出纳，儒雅的人
身上挂一大串钥匙，跟你开各种玩笑
教你作对联：“新妇买腐入户煮腐敬父”
实习的护士姐姐，喜欢你更多一些
她用输液管编织小动物
送给你小狗；送给我的，是更小的金鱼
初次进县城的我
为自己的疾病和举止惶恐不安
临出院前，我小心请教木讷的父亲，可不可以
在送你的笔记本上写“赠某某同学”
其实，我是在“病友”与“朋友”间犹豫
后来，我们写洋洋大观的书信
相互寄成绩单。那年暑假
你邀我到你家玩。一位远房亲戚
骑摩托车送我到山口，丢下我
独自在山林穿行两个多小时，担惊受怕
久别重逢，我们热情地拥抱
重重擂对方的胸口
你的祖母端来我从未见过的食物
面对贫穷的山村，败破的老屋
我心里竟有些许的高兴
送我回家前，你带我到更僻静的园子
一记竹竿敲下半筐尚未成熟的青梨
让十二岁的归程路途漫漫
再后来，偶尔的信件只是寥寥数语
一次，我放假回到县城，远远看你
在肉丸铺子里卖力地挥动双臂
我像犯了错的人，不敢走近你
今天中午，我躺在床上读书。刚满周岁的
女儿摇摇晃晃递给我一只青翠的梨
我突然就想到了你
想到那次回家路上的酸涩
灵光寺听诵经
寺院慢慢隐入暮色。烟雾渺渺
模糊的生死树是一个谜
有人抽签，求得爱情天长地久
有人跪拜不起，为了忏悔
为了生意兴隆，为了平步青云
有人拍照，亲密无间
有人整装，攀登五指峰
看明天的日出
我穿过菠萝殿、罗汉殿、钟鼓楼
神明目光如炬。我缓慢地走向经堂
等待诵经声
在我转身时响起，从遥远的地方一阵阵传来
多年前，另一阵诵经声里
我深深地爱上了内心浮起的圣洁与疼痛
岁末诗
整整一个下午，我呆在乡村小学
落叶纷飞，浅草枯黄
空荡荡的校园，安静得再也找不到
童年的影子。我，更多的伙伴
冷空气乘着夜色南下。渐渐加重的寒冷里
病重的父亲咳出一片风的骨头
秋收后的田野里，有人放烟花，绚烂如花
一年就要过去
你们在远方聚会，点燃篝火，喝酒，唱歌
谈话间提到我，露出会心的笑意
2007年诗歌选
作者简介：吴乙一，原名 吴伟华，男，1978年生，广东平远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人民日报》等报刊。曾获红高粱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出版诗集《无法隐瞒》《不再重来》；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梅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周逸帆；校对：韩小丹
策划：韩小丹；责编：周逸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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