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陈老莲所绘《升庵簪花图》中,放旷的升庵背后一棵佶屈聱牙的老树,与一块嶙峋的山石,隐射出他胸中之盘郁。然而,他还是在云南情不自禁地簪花了。杨慎头上簪的花当然是云南的花。”
这是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新出版的《见与不见:读图时代的视觉教养》中的颇有趣味的一段,该书作为视觉文化研究的随笔,可以见出作者的学养与见识。作者王新现为云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副院长、博士生导师。他立足于缤纷图像,以短文的形式,点出图像背后的“秘密”与趣味处。
《澎湃新闻·艺术评论》刊载书中短文四则,其中可见对中西文化理解的新见与趣解。
男人的妩媚
陈洪绶《升庵簪花图》
明代大才子杨慎头上簪的花是云南的花。
在明代迂怪画家陈洪绶《昇庵簪花图》里,流放云南的杨慎,头簪五色花枝,身随仕女,行吟道上,一派悠游洒脱。陈老莲此番塑造杨慎的线条,一改早年的老硬险峻,而趋于清圆浏亮,他的意思,我懂:此时,云南大地上的诗人杨慎,业已看淡,业已通脱。
尤其值得一说的是,男人头上肆意簪花的风习,明清已不流行,这早是文华烂漫、繁华如海的宋朝的事了。“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记的就是这一盛景。史载,宋真宗于暮春时节,举办御宴,宴中侍臣捧出数百盘花,为君臣簪戴。其中以千叶牡丹最为名贵,只十数朵,专属皇帝、亲王及宰相。当大家花都戴得差不多时,真宗扭头看见了一旁的翰林学士晁迥,立即对侍臣说:“给学士戴花。” 晁迥、钱惟演等大学士遂各得一朵千叶牡丹。大宋王朝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更有趣的是,王珪主政淮阳郡,一次宴请王安石、陈升之、韩琦于花圃之中。是时,芍药一株,花开四枝,团绕一黄金之蕊,此乃金缠腰芍药,为花中极品,四人遂各采戴一枝,据说此花乃大贵之花。结果是,此四人后来皆官至宰相。扬州至今还流传着“四相簪花”的典故。这个浪漫的时代,修美爱好,不仅仅是文人雅士的专利,也遍及一般平民草根,《水浒传》中就记载,浪子燕青鬓边常插四季花,阮小五“斜戴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连满脸横肉刽子手蔡庆,也生来爱戴一枝花,于是得了个绰号“一枝花” ……此般风流,令人悠然神往。男人戴花的时代,是一个妩媚的时代。
《一枝花》 蔡庆
当然,戴花还可以表示傲岸,表示不羁,苏轼就说“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黄庭坚也说,“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陈老莲对这些簪花往事,应该都是熟悉的,他是个怀瑾握玉的人,对农民王朝明代粗鄙不堪的世俗生态,充满了不屑,所以他还画过戴着菊花的陶渊明,戴着四季花的燕青。然而,戴着五色花的杨慎,他也是为了表达这些吗?陈老莲有款云:“杨昇庵先生放滇时,又髻簪花,数女子踏歌行道中。”可以是,也可以完全不是,因为杨慎是在云南。
与众不同的地方,就会有与众不同的人事。前几天,我在滇池边一个寻常院落,遇到了一丛花,一堆火焰:密密麻麻,不见绿叶,全是花朵,如霞如锦,似乎分有了全部春色。我当时立刻想起了陈老莲的《昇庵簪花图》:在这么尽情的春色面前,诗人杨慎有什么理由不戴上一把花枝呢?
这种花叫叶子花,是云南常见的花。想起我的老师吴进仁先生,他曾讲杜甫诗,讲到王昭君“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边吟诵,边连连说“那个皇帝(汉元帝)是个坏人,是个坏人”,眼里酿满泪光,一脸温柔的妩媚,是年,先生82岁。先生博闻强识,能背诵上万首诗词,他当然熟悉杨慎,他还有唱和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壮词:“豪杰乘时会赤壁,龙拏虎掷争雄,入天怒火塞长空。烟飞战骨黑,霞锁满江红。百二关河仍旧是,只今处处东风,游人指点笑相逢。乾坤丽日里,山水画图中。”该词气象恢弘宏豪纵,实际上,生活中的吴先生温润蔼然,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去年,与先生相守53载的师母过世,先生终日以泪洗面,吟遍了中国古代所有悼念亡妻的诗句,他说,“世界上,只有你的妻子才是最美丽的人。”如今,先生一个人,每天颤颤巍巍到云南大学东二院食堂去吃饭,神采飞扬的学子们像路过随处可见的叶子花一样,经常路过这个孤独的老人,没有人知道,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大师,真正有情有义的汉子。
杨慎也是一个汉子,他冒死直谏,触怒明世宗,谪戍云南30多年,活得并不开心。事实上,《昇庵簪花图》里,放旷的昇庵背后一棵佶屈聱牙的老树,与前景一块嶙峋的山石,绞合出一个反向的“S”,即隐射出他胸中之盘郁。然而,他还是在云南情不自禁地簪花了。
簪花杨慎的妩媚,唱诗吴进仁的妩媚,就是云南的妩媚。
康德的前额
康德
康德的前额是德意志的前额。
哲学家赵仲牧先生曾在云南大学讲台上讲,如果今天他能遇到黑格尔他会上前握手,要是遇到康德,他就要跑上去拥抱。康德绝对是个在尘世中活出了上帝形象的人,无论是德性,还是智慧。他57岁才出版了第一本书,书一出即名动欧洲;他终生未曾离开过以他家乡戈尼斯堡为圆心方圆50公里的地方,但他关注着世界上所有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事,比如欧洲工业革命与法国大革命;他的生活极其刻板,每天下午4点准时散步,时间准确得以致邻里主妇经常拿他散步时间来对钟,事实上,他是通过生活来试炼与践履自己的道德律令。如果极为化约而言的话,他的思想贡献就是为真、善、美三种知识进行划界,认真清理了每种知识的元法则,自他之后,真的知识、善的知识、美的知识,就不再越界打架了。当然,最重要的是康德论证了知识的根本来源是先天的、综合的判断能力,而非后天经验,所以人的主体“构建”能力从根子上得到张扬,所有知识,或共和政制、或艺术审美,都为通达自由,因此无可置疑,康德是一个拥有世界灵魂的人。然而,康德故去之后,他的头颅被打上了鲜明的德意志民族印记,尤其是他那并不优雅的、高高前倾的额头。1804年康德逝世,他的头骨就被众多的学者进行颅相学与人相学研究,出版了十数本博士论文,大家都迫切地想弄明白,康德那些惊世的知识与德性,究竟诞生于怎样非凡的头颅。卡鲁斯博士的论文最有意思,他将哲学家康德、诗人蒂德格、艺术史家鲁默及一个木乃伊的头骨外轮廓进行叠加,最后康德前额超逸出群,容量之大,让我们一联想起康德那一米五多的矮小身躯,就忍俊不禁。当然,这些学者大多数是德语国家的人,最后结论是:康德那个代表着智慧与理性的前额,正是德意志民族独有的前额。我们知道,从18世纪中后期开始,直到20世纪中叶,德意志民族主义勃兴,比如著名艺术史家沃林格尔就专门研究了哥特式艺术,他认为这种收束着巨大的灵魂激情的艺术样式,是日耳曼文化独有的,明显区别于南方拉丁文化对感官细节的耽溺;比如思想史与艺术史大家德沃夏克就在日耳曼艺术的源头,找到了丢勒,他利用自己思想史的功力,掘发了丢勒艺术中风起云涌、惊心动魄的内心“戏剧”,他认为丢勒就是德国文化中的莎士比亚,连歌德也深承其乳荫。这样具有浓烈民族意识形态诉求的学术,伴随着德国的统一与崛起,一度流行了几百年。当然所有这些学术努力都是为了凝炼德意民族的精神性格,一直到希特勒,他同样选择了他认为最能代表日耳曼精神的尼采哲学与瓦格纳音乐;康德于他,则稍稍晦涩了些。
科隆大教堂(哥特式教堂大面积使用彩色玻璃窗,墙体轻盈,加上密如蛛网的肋拱券层层支撑,整个建筑充满超越与飞升感)。
深受纳粹迫害、流亡美国的艺术史大师潘诺夫斯基,在他的晚年,终于艰难地反省与批判了早年的德意志情结,他在其名文《作为人文科学的艺术史》中,劈头就抬出一个故事,是关于康德的:康德在临终前几天,病体恹恹,有客到访,他死活也不肯在客人就坐前自己先坐下,他喃喃自语“人性还没有离我远去”,康德认为,彬彬礼仪就是人类根本的人性与人文;在场的其他两人,立时被感动得泪如泉涌。
人文主义的康德从来就不可能选择一个民族主义的偏狭前额。
草根的庄严
诗人于坚抬着他的摄像机,在红土高原泥泞的小路上,跟拍一位云南乡村常见的妇女……在他的纪录片《故乡》里,这个云南村妇组织着乡土社会里跟美跟神有关的一切重大仪典,她乐观豁达,身材魁伟,拙厚得如同高原上生养她的皇天后土,于坚说,他是把她当成一位大地女神来刻画的。显然,这个云南村妇已经足够厚重,孟子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她美,但不“大”,乏光辉,也就缺失了由自身内里焕发出来的庄严。谁能完美地赋予平民草根神性的庄严呢?
伦勃朗《老人像》
除了伦勃朗,还会有谁。鲁迅先生曾用“清俊通脱、华丽壮大”八字评价魏晋文章,这个“华丽壮大”尤其适合来形容伦勃朗的早期艺术与人生,中期之后,一切归于凝静与朴素。在俄罗斯的博物馆里,有伦勃朗的系列老人画像,都是当时荷兰随处可见的老人,也有可能就是伦勃朗的左邻右舍,他们都端坐在伦勃朗惯有的黝黑背景里,眉目深邃,神情凝重,尽管衰老不可抗拒地来临,但他们焕发出一派堂堂正正的气韵。
这就是庄严。庄严内质有二:厚重与光芒。伦勃朗用反复的重叠来画厚重,一层又一层,今天x光透射显示,他的画面重叠多达数百层、甚至上千层,画面重叠得越来越亮,而不是发灰发暗,这是大师的手腕。不信,你试试?伦勃朗的浑厚,令所有艺术史上堪称为经典的作品,都显出“薄”来,在这个意义上,我经常说他是西方的杜甫。另一个层面,他交替运用最不透明的颜色、半透明的覆盖色及最透明的颜色,他喜欢在沉厚的灰调子上,大笔刷出金色,再施以覆盖,金色便交错在丰富重叠的色层里,闪耀出来,尤其是那些不经意溅开的金色色点,在黝黑映衬下,更是显得璀璨无比。如果说卡拉瓦乔的光,是从外面照入的光,那么伦勃朗的光,便是由内而外自然焕发出来的光,这就是伦勃朗的老人让人感动无端的真正原因。当然,这些只是技术,大师的技术永远无法清晰解析与复制,最根本的还在于,伦勃朗的心里有神。如果你看过他老境颓唐时画的《浪子归来》,你就会明白,他跟世界已经和解,谦卑的心,已然在一切人事上,看见庄严!
让平民草根也饱有庄严,应该说,在西方,是来自于使徒传统,特别是丟勒的使徒传统。早伦勃朗一百年,丟勒为四使徒立像,红润乐观的约翰、冷静年迈的彼得、忧郁寡言的保罗、暴躁冲动的马可,尽管丟勒可能在寓意四种人格,但他结结实实地在平民身上灌注了神性。他的临终的母亲素描,更是闪耀着人性的悲情与神性的凝定。因信称义,普通的人们,也能承纳与彰显神性光辉,丟勒于是在北方文艺复兴的背景里,开启了这一伟大传统。
昆明筇竹寺泥塑五百罗汉
相映成趣的是,在中国,罗汉传统承担着这一功能。十六罗汉、十八罗汉、五百罗汉,达摩、济公、布袋,罗汉遵照佛祖之意,永不涅槃,长住世间,为众生谋福祉,所以他们都有一副寻常的貌相,他们就是平民英雄。如果你到过昆明郊外的筇竹寺,你会发现著名的五百罗汉中,不少就是昆明周边的老爹,甚至还有少数民族的,他们在世俗朴素生动的行止里,成就佛性庄严。遗憾的是,似乎还没有中国学院派艺术家认真地清理与承纳这一传统。比如说,在罗中立的《父亲》中,除了苦难,你还能看到庄严吗?
食与色的艺术
《论语》中的孔子,是个好吃又好色的可爱老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谓好吃,不避嫌疑“子见南子”,是谓好色。告子曰:食色,性也。圣贤尚且不免,何况俗人乎?
可见,食与色,正是人性之自然。食,为个体生存,色为种的生存;在生存的实用目的之外,食和色在文明史上,发展出了形形色色的“多余的东西”、“曲折的东西”,这些东西即是艺术。
中国艺术尚品,有诗品、书品、画品,还有乐品、文品与人品。品由三个口构成,关联人的味觉,而味觉在人体诸种感官中,最为细腻微妙,完全无法量化,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如烹饪,火候不能过,也不能不及,美味到甜还是辣、咸还是淡等,完全无法分析,但入口即感明,所以说烹饪的分寸感,和我们艺术创作的分寸感是一样的。论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乐但不致乐的极端“淫”,哀但不致哀的极端“伤”,其中蕴含着“微妙”的分寸拿捏;品画“润含春雨,干裂秋风”,秋风与春雨间的分寸,同样微妙,全凭出神的创造手腕拿捏。
不仅微观的审美“分寸”,中国艺术宏观的审美“境界”,也与“食”有关。我们知道所有食物中,皆含着一个无法避免的要素,即是水,水无色无味,平淡天真,但缘境生发、幻化无际,渴时甘甜,雅品悠远,一即多,无味而为至味。因此平淡天真,如水一般,是中国文人艺术的最高境界。看看赵孟頫、董其昌笔下山水,一派平淡江南,即可明了。
水中有一独特品类,人工造作,酿精取纯,即酒。酒者,就也,即完成,成熟,老道,是酒的最佳品格。酒以老为上。实际上,酒发展出来的这种品格,亦为中国艺术所宗尚,一杆历尽霜刀风剑后霜皮龙鳞的老梅,格外美;林散之晚年书法,“人书俱老”;“庾信文章老更成”,既是说年老,也是说格调遒老,老得有风节,有含蕴,有力量。
黄宾虹《梅》,焦墨渴笔擦梅杆,湿笔淡墨细勾花瓣,遒老中得鲜妍之美。
至于色,比起食来,更是生发出了一个远为丰茂的春色满园、红杏招摇的艺术世界,毕竟,从来没有吃饭,可吃得“销魂”的。
色,与相联系,美在形式。女为悦己者容,温庭筠笔下的闺中少妇,“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正是因为无“悦己者”。在大自然中,雄孔雀拖着绚丽缤纷的笨重尾巴,而冒着随时被天敌捕获的危险,不过也是为博“美人一笑”。在“悦己者”的眼中,呈现最美好的自我形象,是古今中外所有仕女画、美人画的根本目的。爱屋及乌,色还会从色的对象扩展到色的环境,桑间濮上,杏花春柳,悦情悦兴。马林洛夫斯基观察土著人的性爱,发现“在旷野里欣赏风光、色香、远景,都属于他们调情行为中的基本成分”,可见色为艺术催发了一个活色生香的形式世界。
色,与情联系,爱情之美之广大,毋庸赘述。
色,与性联系,最重要者,有色情,在这里我们特别讨论一下性爱交合中的“销魂”意象。在意大利画家科雷乔笔下,色欲横流的宙斯,化作乌云,与人间少女交合;在维也纳分离派画家克里姆特笔下,还是宙斯,化为金雨,与达娜厄梦中交合,两图中,男角皆缺场,只以乌云或金雨隐喻,而女角则沉迷在春情荡漾的忘我“销魂”中。中外艺术史上直接表现男女性合的作品,几乎阙如。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文明。文明者,“化性起伪”也,“伪”者,人为,即伪装。性爱,需要一定的伪装,方为文明,文明人的艺术,如果直接表现“性合”意象,恐怕离“禽兽”不远了。这就不难理解,古今中外的春宫画、色情画格调斯为下流的缘由了。
科雷乔《朱庇特与伊俄》
比较一下食的艺术与色的艺术,很有意思。食的艺术,寻常日用,细水长流,故而平淡天真,色的艺术,千回百折,荡漾销魂。前者,显然不及后者来得丰富多姿,来得猛烈刺激,然而,“色”毕竟当不了“食”,绝不可三百六十天,一天三餐,顿顿不少,所以艺术的最高境界是平淡天真的“食”的境界。当然,食与色,亦有诸多相通处,君不见描述形容色的“甘沃”、“美滋”,不正是“食”的感觉?而且色的巅峰高潮中“欲生欲死”,极其接近死亡感,所以色虽为生,但蕴含着死,方生方死,才有诱惑力;而食中蕴含着死的危险的食物,如河豚,如草乌,皆是极鲜美而又诱惑的。
回到孔子,他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说的仍是食色。食色,既是人之大欲,自然也就成了人类艺术发展的两大动力。
注:《见与不见:读图时代的视觉教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2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