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闲说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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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弥漫,似空中飘浮数百万细小雨滴,不见江之北岸。心想又是阴郁笼罩的日子,天际撑不开,人心就狭窄。想来昨天无缘无故泄气和发火,跟天气有莫大关系吧。认识一人不孝顺被指责,他骂都怪这鬼天气;恶语伤人或狠心自戕者,亦有归咎天气的。看来选择每一座城市居住都是需要勇气的。
午休后,竟有明亮的阳光透过楼梯间照射进来,倏忽间感觉有细碎的温暖从心间升腾。整日的忙碌让人忘记了日月的照临,她们怡然自然出现,当然不会询问有多少面积的潮湿阴翳收到眷顾和抚慰。记得有一晚,老友来访,约小区外见面,先看见头顶一轮将圆的月亮,和茶花广场变幻的光线。我们多喝了好几杯。
双十一网购了一双皮鞋,穿到双十二都过去了一周,蒙尘已厚,真是没有时间擦拭,路过幼儿园外一群下象棋的争论不休者,我看见一个老者坐在矮小的皮凳上,依着半新旧的藤椅弯腰补鞋,旁边有擦鞋的工具,他使劲拉线的手势和表情,显得孤独而满足。他满头银发,手背稍有皲裂,我们随意聊天,他说起民间好多贱活慢慢就没有人做,年轻人不屑学,补鞋擦鞋钉纽扣修面剪头发,几块钱又嫌贵。他有很深的忧虑,农耕时代渐渐失传的器具和手艺。是的,便捷丰富的渠道,和轻易就能获得满足的物质生活,并不能消减我们内心深处的漂泊失落,毕竟要有那些美好的凭借和途径,才能让我们一环一环串起幸福。
老师傅太健谈。我们说起理发的事,白发的事。擦着鞋,就这么闲聊瞎想,把我引入无边回忆之中。
二十年前,一朝醒来,发现满头黝黑之间有一根白发,电力十足闪闪发光,我简直心惊胆颤,对镜瞄准忍痛拔之,渐渐的,我的主要心思就是对付一根根白发。据说拔一根要长七根,但我依然坚持不懈拔白发,有时竟带着气恼不平,咬牙切齿,使劲扯。越扯越多,先是两鬓杂藏,偶有爬上头顶,朋友相见难免说说怎么的,想媳妇啦。
他们说得轻松,我哭笑不得,内心里翻江倒海。自诩少有壮志,而立未立,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头发白了,直接影响我的年轻心态,豪情万丈时,针扎气球一般,立即气馁;想要气壮山河大干一场,突然遭遇一盆冷水……
因此毅然决定染发。这个决定不能张扬,也不便询问,那时无百度搜狗,和自己白头发的一场内战悄然打响。有一个叫峡口的地方,现在仍在,多年未去。有时,想起一些地名,想回去看看但又不能,犹如回望一段不可逆转的时光,多少让人无奈感伤。
峡口是小女儿上托儿所的地方,因接送她,所以常去。那里有一家两弟兄开的理发店,狭窄简陋,但生意兴隆,两弟兄脾气好,说话声音语气平和,摆事实讲道理让人信服。他们围着我的头发看了好一阵,商量说,就焗六块的,十块的浪费了不划算,三块的质量差伤头皮。我坚持了近两年,其实每次都忍着头皮的灼痛。随着经济条件的好转,焗的油价不断提高。年龄越大,白发的生命力就越旺盛,它们扶老携幼,呐喊着不断攻克阵地,唯有高频率的反击才能有效掩饰,我躲在黑色的碉堡里忘却岁月,或偏居一隅应对时光。
头发黑,我怕谁。
那些年,周围同事友人,年龄大于我的,比我小的,青油油的黑发覆盖,我表示很不服气;另一方面是,本身心虚,怎么就这样老了呢。所以要掩饰,骗别人,最后达到骗自己的目的,佯装坦然面对一切,是因为采取了有效手段。世间最高明的骗子莫过于此。
早过不惑之年,逐步接受年龄段的特征,只是去理发店偶尔还染染发。一次夜啤聚会,年轻有为的邹先生问我,老罗这把年纪头发怎么这么好,我慎重回,你记住啊,每天早晨晚上吃黑芝麻糊,吃六个核桃,喝黑啤酒。他感叹,说好的好的。我再补上一句:加焗油。一群人轰然大笑,多年后,老友慎松、祥子、仁六、庆勇说起这事,仍然忍俊不禁,一时传为美谈。
节假日回老家看望父母,是要染发的,借口是孝顺。我怕老迈的父母看见他们的儿子都满头花发,会自然想起自己的年龄,加速他们的苍老。同学聚会前,要染发,免得大家拿头发说事,在日渐老去的同学面前显得年轻,总归不是坏事情,也许潜意识里还有其他秘密隐晦的心理哩。一年当中,总会出现在一些重要场合,比如,诗歌朗诵会,各种各样的年会,之前也要染发,以为看上去年轻些,炫耀自己还有远大前程似的。也好,借此提醒一下自己,老有所想,犹如有灯,心不灭,就有进步空间,呵呵。
近几年,早不染发了。淡然了些,对年龄大小不太刻意提起。正在修炼,以达到忘我的修为。受邀免费讲座,听众多是退休有闲人士,有一老太坐前排,我问大姐高寿,答曰不高,生于一九二七年,才九零后呢,所有人惊呼,我又问,上QQ或弄微信不,答曰要上,再问网名,答曰春暖花开,那天整个阶梯教室春意盎然。上周末去杨家坪办事,返回黄桷坪,公交车上遇俩老太,年轻些的七十多岁,年老的那位九十四岁,声音洪亮,她们都不拄拐棍,行走并不老态蹒跚,听她们聊天,有趣——
问:您老九十四岁高寿,怎么看上去这么硬朗?
答:从来不要去想这么大年龄啦,是健康长寿的最大秘诀,你记住哦……
无由想起大学室友爱书、兴海和兴万诸君,那时青年意气,喜留长发,一头飘逸柔韧绵长,大概没什么抗衡,不必直硬,常常潇洒甩头,久成习惯,有回我把盘中馒头甩落一地,兴万喜欢五指叉开缓缓梳理长发,不时说些带有人生哲理的惊人句。那时,我们经常设想周树人一头长发遮住耳朵脸颊,穿牛仔裤,那他断然是写不出警世之作来的。
所以,我们的空虚无聊,无求作为,应该跟头发有关,好多年了,也不知道爱书、兴海诸君头发如何了。
无论如何,这隆冬时节的乍现阳光,依然没有赶走什么,带来什么。我还是那个纠结者,我并没有彻底明媚心绪,只是想要融入一点古代人物的生活,我的胡乱的拼接,把关于头发的忧伤快乐体会得更加实在——
夜阑卧听风吹雨,镜中衰鬓已先斑;
无可奈何花落去,乡音未改鬓毛衰;
茶鼎柳绵花雨后,一茎一茎忽然更;
欲收浮艳归根柢,而今须鬓尽皤然……
仲冬时节天寒地冻,藤蔓枯竭,萧萧独木,好似胡杨白桦……自有一番凌然姿态,生命恍然步入豁达智慧超然境界,所以我对历经黑发、白发、掉发,饱受人生之苦,依然乐呵呵的光头格外尊重。
下班回家,不坐专车,不走寻常路,绕道江边步行。凉风扑面,长江水和花溪河交流,宽阔清澈的波浪有节奏地拍打沙岸,丛生的杂草和成片的巴茅,背景竟是夏天生意火爆的水世界,此时这个游乐场瑟缩而荒芜。
沿着沙滩走向水边。见一钓翁蒙头裹衣,正用欲望抵御寒风。久之无所获,气恼江中鱼类钓了他大半天。他收竿之时,一尾小肥鱼意外上钩,喜不自禁的老翁仿佛失意大半生,老来得到命运眷顾,赐予所有。他重新调整坐姿,欣然端坐于呼呼冬风中,念叨:天不黑不回家。
我念一句,往回走——
其余便被春收拾,不作闲游即醉眠。
(作者系九龙坡区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