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春节,你记忆中最有年味的画面是什么?
和家人一起边看春晚边包饺子?跟家人一起逛商场买年货、贴对联?还是打开手机,在微信里抢红包?还是放花炮、逛花卉、耍龙灯?
对于老北京来说,春节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从腊月初八一直到二月初二龙抬头,前后持续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时间长,年俗活动内容必然就十分丰富,祭灶、办年货、除尘垢、贴春联、挂福字、做年菜、祭祖神、祈福贵、放鞭炮、驱邪祟、包饺子、团圆饭、压岁钱、拜新春、逛厂甸、吃元宵、观龙灯、猜灯谜、看花会……这些不仅是老北京的习俗,也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积累下来的宝贵传统。
何大齐,1940 年生于北京,他的北京风俗画系列在《北京晚报》连载多年,拥有良好的口碑。
他用画笔生动再现了70多年前老北京的生活场景,还原了一个又一个被现代人早已遗忘的年味画面:腊月廿三糖瓜粘、腊月廿四除灰尘、腊月廿五磨豆腐、除夕夜半燃鞭炮、大年初一换新衣、正月初一拜亲朋、正月初八捻灯花、正月十五闹花灯……红红火火的年味中有沉沉的古意,也有浓浓的乡愁。
澎湃新闻私家地理与《北京的春节》的作者何大齐、其子何浩、其孙何墨尘对话,聊聊记忆中的北京春节,听听每一代人对年味的不同解读。
《北京的春节》,何大齐 绘著;北京出版社;2021年1月 本文图片均为作者何大齐 图
澎湃新闻:我看到这本书是由您家三代人共同参与制作的,可以介绍一下为什么选择“北京春节”这样一个主题吗?
何大齐:选择春节这个题材,是因为老北京的传统生活习惯、民俗风情、民族精神,在春节期间得到了最集中的反映,比如祭祖、逛厂店、逛庙会,逛灯会等,是一个典型的北京民俗大荟萃。
这段时间也很长,从腊月初八喝腊八粥开始,一直到二月二龙抬头,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其中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到除夕是春节的第一个高潮,接着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是春节的第二个高潮。
我今年80岁了,书中描绘的是我5岁到15岁这一时期对春节的记忆,过去北京人的春节活动比现在丰富得多,年味也比现在浓,很多内容现在的年轻人几乎都没见过,有些也已经消失了。
腊月初八喝腊八粥
澎湃新闻: 您的插画非常生动地呈现了老北京过春节的方式,带我们穿越了时空,体验了浓浓的年味,想知道您小时候,一到过春节,最开心的事是什么吗?
何大齐:对于小孩来说,过春节是一年中最开心的事。首先因为春节的时候,有很多平常吃不到东西能在这天吃到。这些菜还都有讲究,平时也不会随随便便去做,比如四喜丸子,象征着“福禄寿禧”;红烧鲤鱼寓意“年年有余”;砂锅炖鸡,“鸡”与“吉”同音,也象征“吉庆”之意……它们不光是好吃,还有吉祥的寓意、有寄托。其次就是长辈会给压岁钱,有压岁钱就可以逛厂甸买自己喜欢的玩意儿。这些玩意儿平常也买不着,比如空竹、风筝、氢气球、噗噗噔儿、琉璃喇叭等等,男孩还喜欢买假面具吓唬人。
那会都是大家庭,家里人多,叔叔姑姑都在一块筹备、庆祝春节,很热闹。北京人还有一个忌讳——“初一到十五不许做饭”。因为做饭要炒菜,“炒”谐音“吵”,“不炒菜”寓意“家庭和睦,不争吵”,所以饭菜都要提前准备好。
腊月二十四扫房子,除灰尘
澎湃新闻:书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 “逛厂甸庙会”的那一部分,有各种各样的小摊,还有许多美食小吃,您记忆中最能代表北京春节特色的街头小玩意、小吃是什么呢?
何大齐:厂甸在和平门外,是元明时期烧制琉璃瓦的官窑旧址,所以此地又叫做琉璃厂。据说庙会始于清朝乾隆年间,每年正月初一至十五都要举办集市,一年之中,仅此数日,游人如潮。
厂甸庙会最吸引人的首先就是北京的风味小吃。说起糖葫芦,现在的孩子大概只知道冰糖葫芦,不到一尺长,竹杆子上穿着十个八个山里红,蘸上用白糖熬制的糖液。而在过去,北京的厂甸庙会卖的是大糖葫芦,最长能有六尺,最短的也有三尺,选大个儿的山里红去核,用长长的荆条穿起来,表面刷上熬化的白饴糖而不是冰糖,最后还要在顶端粘上粉红色或绿色的三角形小旗子。凡是经过的人都要买几根扛回家,很有意思。
厂甸的大糖葫芦还有艾窝窝,用煮熟了的江米,冷却后揉成面团,然后搓成圆柱形,揪成一个个鸡蛋大小的剂子,在中间按下一个凹槽儿,里面放上芝麻、白糖或豆沙、豌豆黄等馅料,包住一捏呈球形,再在上面点上红点儿作为装饰。商贩都是现场制作当场卖,艾窝窝又黏又甜,老人小孩都爱吃。
腊月二十三糖瓜粘,卖关东糖的小贩噗噗噔儿、琉璃喇叭估计很多人都没听说过。噗噗噔儿是厂甸庙会特有的儿童玩具,也叫做“倒掖气”或“响葫芦”,就是用玻璃制成的,有球形或葫芦形,它有一根细长的玻璃管儿,用嘴含着管头儿,一呼一吸就可以发出噗噔、噗噔的声音,十分有趣。
在买噗噗噔儿的摊位上一般同时也会卖琉璃喇叭,这是用绿色玻璃做成的喇叭,也有一根细长的玻璃管,在管的下端制成喇叭口型,有点像冲锋号一样,撮口气用力吹,声音很大,很尖细。
卖噗噗噔儿、琉璃喇叭的小摊那时候厂甸卖的风车和现在的也不一样,是咱们中国民间传统风格。用高粱杆儿扎成甲字形或申字形的架子,架子上的每个风轮底下都带一个小鼓,小鼓是黏土(北京俗称胶泥)做的,中间蒙上一张牛皮纸,迎风一吹,风车转动,带动用细竹棍做的小鼓槌,敲起来特别清脆。买回家拴在房间里或者树上,整宿的哗哗响,象征着喜气。
厂甸卖的风车小摊
澎湃新闻:老北京过春节有那么多讲究,那么多传统习俗,很想问何浩先生,在您成长的那个年代,大家过春节的方式和父亲那时代相比,已经发生了哪些改变呢?提到春节,您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何浩:我出生于1975年,跟我父亲时代相比,人们生活的方式,整个的社会环境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很多传统民俗已经消失了,有些东西已经没法再重新找回来了。
小时候对于春节最深的记忆,应该就是春晚了。1983年,我那时候小学一年级,电视机也刚刚开始普及,中央电视台播放了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比如王景愚、姜昆表演的《吃鸡》,后来每年的大年三十都是在看春晚中度过的。可以说,春晚成了我们这一代人庆祝春节的方式了。
70年代、80年代初,即便在北京,那时候跟现在比起来,物质还不丰富,不能随心所欲地获得各种各样物质享受。所以春节这几天,“吃”的确是最期待的了,另外就是放鞭炮、串亲戚,北京庙会那时候还有,但已经没有太多意思了,已经开始商业化了。
成年以后,春节给我的印象最深的就是临近除夕的前几天,外来人口都离开北京了,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不是更热闹了,反而是更冷清了。平时拥堵的路不再拥堵了,平时繁忙的工作电话、短信一下也消停了。对我来说,可能一年中最舒心的日子就是这几天。后来离开家,不在家里住了,春节最重要的事情就变成了团聚。
放鞭炮
澎湃新闻:同样的问题也想问问何墨尘先生,作为“00后”,您和您的同龄人对春节的印象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是否有一些年轻人喜欢的过春节的方式?
何墨尘:看了爷爷的画,觉得很有意思,但我们这一代对春节的期待,或者说春节的特殊性已经不如爷爷和爸爸的那个时候了。大年三十晚上,我们也不怎么喜欢看电视了,有的在B站刷刷视频,有的在微信里聊天。厂甸我也去过一两次,觉得没什么意思,人特别多,买的东西平时想什么时候也能买。
对我来说,过春节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平时每个礼拜都有课,唯独春节的一个礼拜,任何一个机构都不会排课,什么事都没有,是最轻松的时候。这几年,每年除夕那天,我爸都会带我去逛一次故宫,因为大年三十那天,故宫只在上午开放,外地务工人员都回乡了,游客也很少,可以比较从容地,舒舒服服地参观一下故宫。
另外,春节长假期间,异地旅游也成为了现代人过春节的方式之一了。前年,我们全家初二到初四期间去了趟青州,再前年还去了曲阜,景区游客相对比较少。
穿新衣
澎湃新闻:许多的传统习俗可能因为时代的发展发生了一些改变,但“民以食为天”,对于吃,中国人向来非常重视。而说到春节,不得不提团圆饭,这也是最能体现年味的地方,北京年夜饭有哪些讲究呢?您们觉得,最能代表北京年味的是哪些食物?
何大齐:年夜饭是一年当中最丰盛的一顿饭。除了我前面提到的四喜丸子、红烧鱼,年夜饭里一定还要有豆腐,尤其是火锅里头要搁豆腐。为什么呢?因为“豆腐”谐音“都福”。
我小时候听奶奶说,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回天宫,向玉皇大帝报告人间之事,玉皇大帝怀疑灶王爷被世人受贿了,可能说了许多假话蒙骗自己,于是就决定腊月二十五这一天,亲自到人间察访一遭。
世上的老百姓呢?得知玉皇大帝要来,于是就家家开始磨豆腐,把磨好的豆腐藏起来,磨剩的豆腐渣盛在碗里当饭吃。玉皇大帝一看,人间竟然如此清苦贫穷,只能用豆腐渣充饥,于是大发悲悯之心,马上降福人间。于是,豆腐就成了“大家都有福”的象征。
磨豆腐
何浩:
仪式化的东西到我这一代已经简化了很多,但我们家的年夜饭一直保留着“四喜丸子”这道菜。除此之外,比较特色的就是熏制的东西,熏肉、熏鸡、熏鸭、熏蛋,什么都可以熏,因为做起来复杂,所以这些菜肴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做。
何墨尘:我记得去年除夕的时候,我给我妈列了一张清单,写上今晚上要吃什么,我奶奶做几道,妈妈做几道菜,有鱼、有虾、有四喜丸子、有饺子……我觉得现在有什么好吃的几乎都能吃到,吃什么跟平时的差别也不会太大,像平时家里有客人来,也会吃烤鸭等等。
祭灶
澎湃新闻:过去,我们要出门拜年送祝福,有很多规矩,现在我们可以“视频拜年,微信抢红包”,有的人觉得挺好,因为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改变了,我们不应该不拘泥于形式,感情到了就可以了。也有的人觉得不好,认为传统文化在消失,我们应该保护这种中国特有的文化,您们三代人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何墨尘:每年除夕晚上, 姥姥姥爷都会给我们打视频电话,我们在视频里给他们拜年,送上新春祝福。初一,我跟爸妈再一起去找我姥姥姥爷家,和他们一起吃顿团圆饭。我觉得线上和线下并不矛盾,网络也能沟通亲情,并不妨碍保护特有的文化,两者结合也是一个很好的方式。
何浩:网络拜年方式的存在一定有它的便利性,其根本原因主要还是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这是时代发展必然的结果,也是为什么一些传统民风民俗消失了,要往回追,其实也追不回来。
何大齐:我把70多年前关于春节的记忆画下来,写成了文章,这就可以看出我不愿意让这些东西被抛弃、被遗忘,至少得让现在的年轻人知道咱们过去是怎么生活的,过去的春节是怎么过的。
这不光是一个形式的问题,它还包含着一个精神内核,那就是:中国人希望生活越过越好,希望全家能团圆平安。所有与春节有关的事物,都包含着这样一个根深蒂固的理念,并且不会因为形式的变化而消失。
比如压岁钱为什么叫“压岁”。其实最早的“岁”不是“年岁”的“岁”,是鬼鬼祟祟的“祟”,传说是一个小鬼,专门在除夕晚上趁小孩睡觉的时候,摸小孩脑袋,被摸了的小孩就会生病,所以人们用红包搁在小孩枕头底下来驱赶“祟”,有辟邪的功效。发展到后来,就是希望小孩平平安安,保持健康的意思。
生活变了,风俗习惯简化了,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许,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是不会改变的。我认为年轻人只有知道过去是什么样,才能更理解现在的生活。
拜年
澎湃新闻: 老听到人说,现在过年越来越没有年味呢?在您们心中,年味真正的定义是什么?
何墨尘:我觉得年味定义就是热闹、喜庆和放松。过完年,新的一年就开始了,假期调整之后,用一个更好的精神面貌去面对新的生活。
何浩:我觉得年味最核心的就是“团圆”。平常见不着父母、家人,在这个特定的时间能见着,不管是一起看春晚,还是其他的什么活动,都是团聚的一个形式。
何大齐:年味,说到根上就是人的一种心情,这种心情往往表达在一些形式和礼仪上,比如过去祭祖都很隆重,家里要布置起来,摆上香炉、供桌、磕头的垫子等等,环境的改变,人的心情就不一样;到了正月初一逛厂甸,大街小巷都挂起了红灯笼,摊位上摆着红纸、对联,空气里有鞭炮的火药味,燃香的香味,年味又铺面而来。如果这些仪式感没有了,省略了,年味自然就淡了。
吃团圆饭(何大齐,1940年生于北京,196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北京市特级教师,在绘画、书法、民俗学、文字学等领域各有建树。近年出版的书籍包括《老北京民俗风情画》《燕京往事》《〈骆驼祥子〉何大齐插图 ·注释本》《〈茶馆〉何大齐插图本》《〈民国北京城〉烟袋斜街旧影图卷》《万有汉字》等。曾获第四届胡楚南优秀教学成果奖、第五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卓越贡献人物奖。
何浩,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何墨尘,人大附中“早培班”七年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