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比基尼之城
曾几何时，作为新中国的长子，中国的重工业基地，这些才是东北的光环。但伴随着国企改制，工业转型失败，东北似乎成为了一个被抛弃的地方。
2015年，东北三省经济算是不错的辽宁省GDP增速2.4%，排名全国倒数第一。
2016年，辽宁省又扣上了全国唯一GDP负增长省份的帽子。放眼望去，整个东北也没有发展出像样的能够代替重工业的产业，但任谁都不会想到，在辽宁葫芦岛兴城市，一个没有任何重工业基础的地方，却生产了这个地球上四分之一的比基尼……
工厂藏在城中村的院落里，没有任何标识。正如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五线滨海小城，冬日人不多，贵人鸟在这也算得上时尚服装店，沿街很少看到和泳装相关的店铺和标幅。
兴城不大，一个小时的车程就能把城区绕一圈。因为有较为丰富的沿海旅游资源，大型国企、国家部委纷纷在此设立疗养院……在那个时代，落下了职业病的工人们都会定期来兴城疗养。
在兴城最大的泳装工厂当销售经理的小丹，小时候特别羡慕疗养院的孩子，因为那时只有他们可以吃上细粮。将近三十多家疗养院，是这座城市曾经辉煌的象征。而现在，泳装成为了这座城市新的名片，2014年完工的比基尼广场，耀眼的红色比基尼形状的房顶就坐落在海滩边。
吉普车穿过首山大道，用“中国梦”三个字做成的红绿色路灯绵延近1公里。“我们整个东北都是新中国的儿子，也是新中国工业的摇篮”，说这话的老印今年38岁，泳衣淘宝店店主，和我谈论起东北似乎总有一种骄傲——新中国第一桶来自大庆的石油就在葫芦岛提炼，新中国的第一条八车道高速公路在辽宁省诞生，兴城还建有中国的航母基地……
其实兴城人一直处在这种骄傲的外围，因为在东北最辉煌的那些年，兴城更像个边缘城市——没有工业资源，农民种地加上渔民捕鱼，疗养院带动了早期旅游业的发展，才给这座城市带去了些许活力。
泳装工厂老板洋洋回忆，在他儿时的认知中，重工业基础发达的葫芦岛市才是城市，而兴城就是一个农村。
泳装产业的萌芽，也和旅游业的发展息息相关。上世纪八十年代，最早的一批兴城泳装人开始做一些连体泳衣在海边叫卖。花棉布，连体，内扎橡皮筋，泡泡纱是最早的泳衣时尚。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下岗潮，一大批工人失业。疗养院的生意也不太好做了，老印的父母在疗养院工作，每次院里到了困难时期，都会有专人去北京的总部要账以维持第二年的开支。
小吴当时在日杂商店每个月拿着固定工资，不用操心生产和经营，安安心心上班就好。1992年他从商店下岗，拿着7000元的买断补助金，在位于城中村的平房中开始缝制泳衣，小吴说，如果不是下岗，她不会想着干泳装——时代的浪潮下，人们总会被迫做出许多选择。
下岗浪潮，让很大一批人不得不自谋出路走向了泳装产业。随着客户的增多，小吴慢慢开始雇工，女儿在大学毕业之后也加入了这个家庭式作坊，负责泳衣的设计，工人雇了二十多个。工人少了做得少，赚不了多少钱，新来的工人就坐进了本该是院子的用玻璃门隔出的“厂房”内。
女人们整齐地坐在缝纫机前，蓝色、黑色和白色的成捆剪裁好的布料摆放在缝纫机前。手按着布料，脚上踩着缝制机，线一针针走着把两块布缝合到一起，只需不到十秒钟，这道工序就完成了。
这是兴城内毫不起眼又很平常的泳装作坊。实际上这个小城已经形成了一条完备的泳装产业链——现在，兴城登记在册的泳装企业共有723家，另有2万多家淘宝店，政府专门设立了产业园吸引泳装工厂入驻，兴城的泳装销往了世界各地，占全世界泳装产量的四分之一。
隐秘在城中村的家庭式作坊，坐在缝纫机前穿着红色马甲的大妈，电脑前不停回复顾客问题的淘宝客服……都是这条产业链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对比于大厂大量的内销和外贸不同，小吴的作坊主要为网店供货，兴城有2万多家淘宝店，有时网店自己设计衣服，就会找到这种家庭式作坊生产。
生活总归是变好了——葫芦岛市区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只有两千块左右，而在兴城的泳装厂内上班，却可以拿到四五千左右的工资。城里的房价被炒起来了，最高的地段达到了8600元一平。
婀娜多姿的比基尼砸向兴城，虽然比不上互联网经济给实体经济带来的冲击，但也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去年一年，周佳的小桃泳衣销售额达到了1亿元，而为他们做加工的德容加工厂一年的销售额是6000万元。
高中辍学后，周佳南下广州，整天泡在网吧里，结识了一帮哥们，跟着他们，周佳学会了申请有一定增值价值的QQ号和QQ群号来倒卖赚钱。学得本事回到家里后，他又拉着团队几乎垄断了国内的QQ号生意。2003年，淘宝上线，因为早期培养起来的对于互联网的嗅觉，周佳在2005年开起了淘宝的第一家泳装店，也是兴城第一家线上泳装店。
最早开网店的那几年，周佳深深感受到兴城人的网销经营对比于杭州差远了，他一度在兴城找不到能够和他交流想法的人，便定期飞去杭州，只为了和那些“新潮”大脑们聊聊天。
老印回忆，在他们的电商产业园中，曾经有吉林的袜子商找上门来，想要和兴城的电商合作，但是对方并没有多少互联网思维，拿出来想要合作的袜子样品，甚至有点土气，他们并不了解现在网销流行什么，“他们还是太保守了，拿出旧的东西来和我们合作。”老印这样评价他们。
现在，兴城建成了东北唯一的电商基地，相较于东北其他地区，兴城对于电商的接纳度要宽容许多。
线上崛起，线下衰落，兴城的泳装产业不可避免地踏入历史的轨迹。老赵是第一个把兴城泳装批发到广州的人。最早，他在兴城的泳装厂打工，在北京的天意市场为泳装老板跑销售；2001年，他在广州租下了店铺，2008年到2012年，是他的店铺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年有一千五百万的销售额。
线下的批发市场终于迎上了网店的正面攻击，从2013年开始，老赵在广州的店面销售额开始直线下滑，早几年感受到危机感的他在2009年就果断回家建厂，做泳装产业的源头——生产泳衣。而小吴也不再给批发商供货了，生产的所有泳衣，都供给淘宝的卖家。
早期在兴城开网店的那一批人，都多少受过周佳的点拨和指导，通过几年的教育，整个兴城的网店已经初具生态。政府也开始了对泳装产业的扶持，从2012年开始，兴城市政府每年都会举办泳装博览会，吸引国际大牌和这里的泳装厂合作。
时代总是不停地变化，最开始老赵的泳装厂里，韩国人还是大客户，他们从赵阳的工厂几十元一件批发泳衣，再到韩国套一次牌，最后再卖回国内，就能达到二三百元的高价。现在，随着韩国经济下行，韩国客户的单量越来越少，国内的网店们成为了老赵的新宠。
我们见面的那天，正好有从青岛赶来的网店店主到厂里来挑选样衣，而老赵判断错了今年的流行色，这让专程赶来的客户不大满意。不仅是对流行的把握失了控，在模特的拍摄上，老赵也跌了一跤——长期和他合作的模特一年没见，足足涨了20斤肉，后期的修图也没能挽救回来……
老赵向老印讨教着如何寻找模特，去哪拍样图这样的问题——毕竟，走在行业最前端的网店，对于如何营销和宣传，有着更精准的把握。
泳衣的设计，都掌握在女性家庭成员的手中。在兴城，无论是工厂还是网店，多是采取夫妻店的模式。老赵的工厂每年花在购买国外潮流杂志以及服装上的资金大约为15万元，他的妻子就靠琢磨最新式的女装，来设计泳装的花色和款式。目前的兴城，设计感强的泳衣越来越成为主流，南方的同行也在追赶兴城，无论是款式还是风格。
“之前韩国人抄欧美，我们抄韩国的，大家水平相当，韩国的同行可能就拍照水平比我们高，大家的东西都是在中国的代工厂生产出来的。”一位业内人士告诉我，而现在老印的代理已经拿货去韩国卖了。
竞争是激烈的，老印总是能感受到同行带来的阵阵逼迫感，因为他家网店的销量不错，还比较有自己的特色，同行们总是在抄袭他家的泳衣以及店铺的设计，只要有泳衣的图片，就能直接打版，换个工厂一天就能成批生产出复制品上线，这就是这个行业内常态的竞争状态。
2017年，有一个同行为了防止被抄袭，一咬牙给自家所有的泳衣都上了专利，一个专利五千多元，而有的泳衣销售了几百件就成了滞销款，专利钱都赚不回来。
在老印的网店里，卖得最好的永远是连体的款式。他是这样分析的——中国女孩还是相对于保守，身材也没那么好。而剖腹产的女性，也更愿意选择穿连体的泳衣。桃红色的分体泳衣，是旭旭买的第一套泳衣。在现实生活中，她在夏天不会穿吊带，更爱穿长裙，她的审美标准也许代表了大多数的中国女孩。
“给欧美国家生产的泳衣很省布，姑娘们身材热辣，就是比基尼，非洲国家喜欢大红大花热烈奔放的颜色，韩国姑娘身材统一基本只需要一个L码就行，而中国各种码子都有，大家需求相差较大，但是总体来说还是连体的相对保守卖得好。”
在泳装行业干了多年，老印总结出了各国女性对于泳装的不同需求，这也代表着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文化传统和女性性格。
老印也曾遇到过奇葩的顾客——有个伪娘买了他家的泳衣，穿上去还很漂亮，认认真真地给他们发来了买家秀；一个小姑娘买了二十件泳衣，挨个试穿挑了一件自己最满意的，其余十九件直接退了货。写着北京上海某某摄影工作室地址的，是他们最不待见的客户，因为这些人拍完写真就会把衣服退回来，买个运费险顾客便不会有任何损失。
时至今日，泳衣早已不是游泳时穿着的功能服饰了——女孩们要求她够美够时尚，在海滩边游玩的时候能拍出最美的图片发发朋友圈就够了。老印的妻子告诉我，女孩去海边平均会带两套泳衣，每套泳衣的平均寿命就是一次旅行的时间。
随着国人收入的提升，泳装行业的前景看起来还是美好的，女孩们对于泳装的要求也越来越精致，服装的材质被泳装所使用，绣花这种代表着精致服装手工艺的工序从2017年开始慢慢出现在泳装上。
兴城也有“闯出去”的泳装品牌——范德安，它在北京老佛爷百货开了线下门店，很多款式都上了时尚杂志，一件泳衣线下能卖到两千多元。
而相比于做工和产品，淘宝店最重要的仍然是图片。每次上新，在拍摄图片上的投入都是一大笔的支出，泳装店的店主们喜欢去泰国的海边拍摄服装宣传图片，因为那里的海足够清透，拍出的效果动人，老印最近拿出50万争夺一个模特的一年使用权，竞争对手是有品牌的泳衣工厂。按照合同，每个模特只能给一家网店拍图，这样才能保证图片的独一无二。
兴城距离北京三百多公里。夏天，北京或天津的游客爱开着私家车来这里度假，当地开发商直接把销售会开到了北京，海边新建的楼盘被北京来的客人买去了不少。因为气候舒适，许多黑龙江人也来到这里买房定居，和中国其他城市一样，最近十年，当地的房地产业炒得红火。
在2017年兴城市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兴城滨海经济区跻身省级经济开发区，泳装产业集群被评为“中国纺织行业创新示范集群”。兴城市进入国家首批全域旅游示范区创建名单，被评为全国电子商务进农村综合示范县。
但是政府也意识到了产业发展的困境，泳装业还是属于传统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加快泳装产业园建设，促进泳装企业规模化、规范化发展。实施泳装产业提升工程，强化品牌建设，拉长产业链条，支持企业自主创新，推进设计研发标准化、高端化，不断提高产品附加值和产业竞争力。”成为了兴城泳装产业的新追求。
零售价一百多元的泳衣，仍然做的是走量的生意。创新和品牌这些在目前看来都不是最要紧的事。小吴发现招工越来越难了，在机台上有技术的工人少又不好招，泳装企业用工压力大，人均工资抬上去也就下不来了，如何找到适合的人一直是她的心头病。
长远的的发展来看，随着用工成本的上涨，人们消费升级的需要，只追求数量，打价格战的时代终将过去。
大学城里的学生，在暑假的时候也会到兴城淘宝产业园里打打工，但是真正到了毕业的时候，却鲜有人留下来。和东北其他城市一样，兴城也面临着人才外流的困境，小桃泳衣最核心的团队仍然是最早跟着周佳一起鼓捣QQ的那帮弟兄，工作人员学历较低也是一个问题——小桃泳衣曾经招聘过10个大学生，最终只有一位留了下来。
老印想让亲戚家学设计的小孩儿留在他的工作室专门设计泳装，但是孩子毕业后选择去了北京，大城市的魅力终归要多于平淡的小城。
工厂的厂主们都在发愁，现在工人平均年龄都在40岁以上，年轻人们不愿意在工厂的车间里日复一日地做着缝纫的工作，留在家里的年轻人也都选择了去开淘宝店或者当服务员这样工作环境更舒适的工作。
赵春来今年四十岁，在小吴的工厂里做着缝制的工作，白色的胸衬缝制到黑色的花布上，她正在生产的黑底白色原点花色的连体式泳衣，是在这工作的女人们都喜欢的款式，只是大家都没有机会去穿这它出去玩——冬季泡温泉和夏季避暑的旺季，却是她们最忙的时候。
比起泳装，冬日保暖的大红色马甲，才是属于她们的衣服。也只有朴实的，没想穿着泳装去海边的她们，才愿意坐在这座玻璃房里。而她们，也终归要逐渐老去。
策划=王喆 编辑=宛冬 文字=思洁
特别鸣谢=w小调泳衣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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