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春|局外人

摄影: 曾无

监制: SHEN

造型、编辑: ALVIN

文字统筹: 夏寒

撰文: 小唐

化妆: QIQI

发型: 刘雪亮(MQ • LOREALPRO)

制片: 乌龙

造型助理: 李晓倩、SEAN

设计: ANTHONY

出道十五年,与同时代的流行偶像相比,李宇春的行为中有着诸多与时代潮流格格不入乃至背道而驰的迹象。她对于时下流行之物保持着审慎而疏离的局外人姿态;她慢热,但也从不拒绝新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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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回。江苏卫视的2020跨年演唱会,是李宇春在大疫情发生前的最后一次大型演出。那是我们仍能感觉到平安和舒适的时刻。演出中有处微小的细节:身边的舞者摘下她的“皇冠”,她接着以纸巾抹去红色的唇膏,淡入服色相似的人群之中。

尽管,李宇春并不认为,那一处的舞台设计在有意呼应近十五年前的首张专辑《皇后与梦想》,但是这几乎不可能抑制我们(或画蛇添足)的联想。而当我们向着十五年的景深探视,试图梳理李宇春的成长轨迹,并试图发掘那些难忘的巧合和戏剧性时刻,你在稍后的叙述中就会发现:我们好莱坞编剧式的最初的企图心与想象力,或是徒劳无功的。

封面人物: 李宇春

疫情稍稍好转的时候,李宇春从家乡成都回到了她在北京的公寓。和我们一样,大部分的时间,她是独处的。她继续推进着自己的工作——即便这因与工作伙伴彼此隔离而变得“蛮难推进”;偶尔为自己烧菜,然后把烧的菜拍下来,给爸妈看。

“在我的公寓,每天可以透过窗户看见楼下,看见天气变化。我回北京的时候,北京在下雪。但冰已经溶化了。渐渐地,看到一些玩耍的小朋友,也看到了遛狗的人。但那画面是让我难过的。这么日常的生活,居然有了难能可贵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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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间,李宇春创作和录制了三首新歌,策划和制作了三支音乐短片。其中,特别吟唱了诗人海子的代表作。她在这一时段的作品,更多地,承载了公众人物凭借影响力回馈社会的意愿。

“选择海子这首诗……如果要送给这个春天一首诗,究竟要选一首什么样的诗?你当然可以不选那它,你大可以选择古诗。”

“但你最后还是选择了它。”

“对。我觉得,没有比这首诗更符合这个春天的了。”

李宇春是一个执拗的人,与同时代的流行偶像相比,她的行为中有着诸多与时代格格不入,甚至与潮流背道而驰的迹象。比方说,社交媒体空前膨胀的情形中,全世界早已习惯于碎片化的表达和分享,但她却是一位鲜少使用微博的名人。

“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不(常)发微博?我说,如果当时你有某一个所谓的灵感,或者你觉得有意思想表达的东西,就这样把它发出去了,你不觉得很可惜吗?”

她随身装着备忘录,随时记录下突然想到的主意。记下来之后,喜欢放一放——先不告诉别人。“有些,可能过一段时间,你觉得没什么意思了,那就算了。有些,过一段时间你仍然觉得很有意思,那么,它就是可以被发展的。就好像李宗盛在《山丘》里面唱的,攒着,是因为想写成歌。”

许多年前,李宇春在备忘录上写下了“流行”二字。后来,瘦骨嶙峋的概念有了血肉,发表于2017年冬天、描写网络盛世中林林总总的名叫《流行》的专辑代表了她对于时下流行之物的审慎阅读以及平静疏离的局外人姿态。

再后来,她把对于“流行”的思考方式引入了名叫“菜市场”的公共艺术项目。无论就艺术项目的主要概念,或是其展出的艺术作品普遍的亲民性而言,都寄托了策划者对于总爱躲在美术馆“白盒子”中的高雅艺术的思辨,甚至是揶揄——呼应着几乎同时期、瑞典导演Ruben Östlund借影片《方形》对所谓艺术精英的嘲讽,也呼应着2014年,她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那句诘问:“你觉得艺术是严肃的吗?”

思辨的习惯早在十五年前初露端倪。2006年,她为自己的演唱会取名“Why Me”,略带挑衅味道的字眼,实际上代表了歌者的自省姿态,她试图借此叩问自己所获得的一切以及外在肌理下真实的自我。“那一年,很多人在问: 为什么是李宇春?那一年,蛮突如其然的。‘Why Me’代表了我最一开始的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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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今天,李宇春似乎更像个严厉的批判者。她为第十张录音室专辑《哇》所制作的音乐录影中,演员矩阵式的展位、传送带的设置会让人想起《黑客帝国》中个体与体制之间的恒久矛盾,而画面中的婴孩,以及犹如婴儿呱呱坠地时哭喊的副歌部分,似乎加强了对于上述影片及其讨论的议题的指涉——念及李宇春对于乔治·奥威尔的名作《1984》的喜爱,其职业生涯中的第十张录音室专辑是否意味着创作者面对时下的无节制狂欢所产生的千篇一律的“同质”现象的应激反应呢?

李宇春的答案却是否定的。“我自己倒没有觉得我是在批判。我觉得,我保持着平视的视角。这是我比较习惯的一种表达方式,和《流行》一样,我喜欢跳脱出来,当一个观察者。当然,有的时候,我会反思,我的(创作)习惯会不会过于冷静了?”

是的。我们印象中的李宇春,往往冷静、不爱言辞,甚至在舞台之外有点害羞。如果你还记得,她曾不止一次强调自己多么不爱派对——无论黄伟文怎样鼓动她。那么,你或许大致能够想到:你永远不会指望在李宇春的专辑中听到Aerosmith式的咆哮,Kendrick Lamar式的愤怒,或者,Bob Dylan长达17分钟的知识分子式的长篇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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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像是有着一层无形的壳。她从不追求直接、动物性的情感宣泄。她说过,有些事情,你和它隔着一层,才有意思。尽管,她在外表上给人的酷感以及标志性的中性化装扮并不代表她在真实生活中是一个冷漠或是不太友善的人。

李宇春的性格多少会让人想起Tori Amos在Parasol中表达的近乎自我封闭的状态——“如果我是撑着伞、坐着的(画框中)的女子(指涉Georges-Pierre Seurat的同名作品),那么,我永远不会遭受背叛”,当然,与Amos的顾影自怜和避世心态相比,李宇春是勇敢而进击的。只是,如我们前文所述,她总是拒绝一味呐喊,她为自己的人文关怀和思考,加注了一种中产阶级的审慎态度。

2006年,高晓松问李宇春,眼前的窗户上面,你觉得有字吗?她说,没有。他又问,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地方?她说,球场。我喜欢球场。后来,《冬天快乐》中,高晓松为李宇春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我喜欢没有字的窗”和“我喜欢关灯的球场 ”。

十年后,另一位知识分子——李格弟(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中国台湾诗人夏宇)为李宇春在2016年发表的专辑《野蛮生长》贡献了词作。后来,李格弟的词进化成了一首歌曲,名叫《存在感》。李格弟隐藏着反讽的精致词句的出现,是一个显要的信号:李宇春的音乐专辑向中产阶级和精英分子敞开了大门。

而当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概念专辑《哇》问世时,专辑的完整度以及音乐的复杂性,亦宣告了她与爱好速食、容易遗忘的“流行”时代的诀别。专辑的最末曲目《人间乐园》便是极好的佐证之一:一段冷静的钢琴后,歌曲随着同样冷静的节奏徐徐演进,人声与器乐达成了民主之势。抛下了“主歌—桥—副歌”式的流行歌曲的编写模式,《人间乐园》更像是向着古典音乐的一次回归,是一次为音乐的纯粹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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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开会的李宇春告诉我们,开会讨论时,《人间乐园》被认为是专辑中最为“小众”的一首歌。团队内部匿名投票讨论的结果证明了大家对曲目前途的主观判定。“没有比那更小众的了,我觉得,《人间乐园》甚至比《一趟》还要另类。”

乐评人爱地人则撰文表示,从音乐到内容,或者说音乐与内容的结合方式,《哇》都在走着一条逆流行的路。

单曲当道的年代,李宇春手中敲打的是强调音乐性和概念性的专辑。“我从2009年就开始写歌了,但是一开始的时候,肯定也没有想过要做一整张专辑的企划。只是一首一首地写。可当我有一天回过头去看那时候的专辑,会感觉很乱——什么样的歌曲都有,什么样的表达都有。”

努力获得了应有的回报。“当我把一张张专辑做了出来,会发现,现在的自己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思维——从如何做一张唱片的企划,到怎么样从零到完全实现它,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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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专辑痛苦吧?”

“是的,因为我们总在变。你今天定了这个计划,可能明天又把它推翻了。这也是好玩的,但这也是痛苦的。”

我们并不知道,李宇春的专辑情结从何而来。但,不妨用她自己的话来解释,生逢1980年代的人们,经历过磁带、唱片。

我们也试着提醒她,当走进卡拉OK的包间时会发现,你并没有一首大红的、传唱度极高的情歌。是否,若专辑的娱乐性太强,可能会损害音乐属性?

“你是在……有意地去娱乐化?”

“我也不知道。其实有的时候很简单,可能是第一次听的时候,感觉这首歌没有意思。”

“没有意思?”

“对。没意思,专辑里还收它干嘛?”

她似乎很不情愿与这位名叫“当下”的对手握手言和,更别说是推杯换盏。

陈伟伦的出场,是迟早的事。

刚刚结识的时候,陈伟伦把Tricky的专辑推荐给了李宇春。而Trip Hop音乐的编排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李宇春当下的创作。

当她收到李格弟的词,读到“云层肥厚”这样的词句的时候,她一直在想,“应该为它配什么样的音乐呢?”

“后来,我突然想到,伟伦当时丢过很多demo给我,其中有一首就是现在这个调子。我就把这个音乐的小动机找出来,把它和词一起发给他,问他,你觉得,它们是可以’长’在一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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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陈伟伦已然成为李宇春的重要创作伙伴之一。李宇春是个慢热的人——可她从不拒绝新的“碰撞”,尽管她说,那需要磨,那需要不断地去试错。

由四张EP接续而成的专辑《野蛮生长》则是一个极佳的例证。汇聚了李格弟、周耀辉、宋涛、陈伟伦、黄伟文、郑楠、张亚东、陈小霞等众多来自不同文化土壤的音乐人,促成了一场难得的音乐嘉年华。音乐人彼此间的铿锵碰撞所催生的化学效应像是Led Zeppelin的音符,金属,洒落一地。

Club Cheval,倘若直译其名,恐怕会让很多人噗嗤大笑的一支法国电子乐队,成为了李宇春的创作伙伴之一。由乐队成员作曲的《哇》在歌曲伊始呈现出的迷幻气息,似乎提醒着我们,要准备好心绪,观赏一部类似《西部世界》的描摹未来世界的科幻影片。

我们大约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今天的李宇春已经告别了最初为人所知时的歌者身份——李宇春的作品为先,“李宇春”甚至退居次席。从某种意义而言,她所拥有的是类似一位指挥家、策展人式的角色,调度来自不同领域的天才,让哪怕最初彼此冲撞的想法在专辑中得以共冶一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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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此同时,我们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一名创作型的音乐人,她依然可以从微小之处、从自我出发——一枚渺小轻盈的羽毛便足以成为其音乐的翅膀。《一而再再而三地喜欢你》描述了创作者的父母数十年来的依偎相伴;《譬如:你》的歌词隐藏着“月亮与六便士”的机锋,述说的是成长的烦恼;《年轻气盛》则受启发于意大利新生代导演中翘楚之一Paolo Sorrentino的同名电影作品,展示的是说破了人生那回子事后内心依然保持着的倔强与桀骜。

创作过程中,也总会有不大不小的插曲。四月末,李宇春与华晨宇在湖南卫视《歌手:当打之年》决赛中表演的《西门少年》引发了争议。社交网络中争议的焦点在于,《西门少年》到底是一首说唱曲目吗?如果它是,为什么它没有说唱应有的flow?

《西门少年》发表于2016年,收录于《野蛮生长》。“那首歌是跟亚东一起做的。记得当时我在想,唱这首歌的时候,我该怎样设计它?我们想了很久很久,也设计了很多不同的样子,也尝试了一些所谓的flow,但是,总感觉怪怪的,特别奇怪。后来,我们就完全没有按照嘻哈那一套方式去做。很多人现在觉得它是说唱。但它不是。”

今天的李宇春不会为争议所困扰。在她看来,人们所争议的,是个伪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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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中,各国林林总总的反应措施让她震惊:原来,我们的世界仍然存在着如此之大的文化差异。“通过这件事情,我更加确认了那件事情:文化层面上面的一些差异,不是你今天做一个电子音乐,做一个嘻哈,就能解决,你能明白我的那个意思吗?”

嘻哈音乐发源于纽约贫困的黑人聚居区,与非裔美国人曾经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密切相关——Billie Holiday的《奇异的果实》中幽怨的嗓音犹在耳际。李宇春此时思考的焦点便在于此,“比方说,为什么我炒了番茄炒蛋而不是意大利面给朋友吃呢?因为我就是在成都长大的,我们都是炒番茄炒蛋的,我们永远不可能第一个想到要为朋友做一盘意面。如果你没有黑人的这个(文化)根源,那么,你唱出来的(嘻哈)就会很拧巴。”

那么,她经营多年的电子乐呢?它是飘摇上空的孤岛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其根源,或者说,她的起点又在哪里?

她说,这就是我在这个阶段特别思考的事情。

拍摄现场,李宇春站在黑色丝绒裹覆的高高低低的装置上面。摄影师试着提示她,等一下,我会请你分别站在不同的高度,我会在后期,把许多个画面合成起来。

事实上,世界上本就有着(至少)两个李宇春,一个身为真实个体的李宇春和一个抽象层面的李宇春。后者可能意味着一张照片、一支歌、一部电影,但无论我们拥有多么丰富的素材,竭尽全力拼凑,恐怕也无法构成真实的李宇春。与此同时,在民间的关注、观察、理解,以及口口相传中,“李宇春”也面临着“一千个哈姆雷特”式的衍变和延伸。

最终,当我们看见这本刊物的封面图片,恐怕会产生这样的思考:今天的李宇春究竟站在一个怎样的位置?如果说,此刻的她是平静和自洽的,那么,接下来,她又将如何与自我和时代切磋?胜负几何?

不急。

几乎人人都可以成为电影导演的时代,李宇春在去年的戛纳电影节期间宣布无期限推迟了自己的导演处女作。她说,片子尚处在搁置状态——对于这件事情,我没有着急。

Dazed 6月刊(李宇春封面杂志&拍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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