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朝堂
01
大明万历末年,常州府武进县郑家老宅。
郑氏一家老小齐聚院内,人人恭敬肃立,虔诚地等候着这场请神仪式的开始。
吉时一到,古幡乐随之奏响。
在家主郑振先的带领下,郑家人齐刷刷下跪祷告,乞求箕仙下凡,为郑家指点迷津。而在香案前的一团烟雾缭绕之中,作为乩身的巫师此时口中念念有词,看样子是在使出浑身解数与箕仙交换接头暗号。
片刻之后,巫师浑身一阵抖动,随后双目紧闭,一言不发,那张原本极为滑稽的面孔忽然间竟生出了几分庄严肃穆。众人见状反应过来,箕仙终于下凡了。
此后,家主郑振先代表郑家向箕仙征询祸福吉凶,请求化解之道,诸事顺遂。待一切对答完毕后,本该准时下线的箕仙今天却一反常态,点名让郑振先的正妻吴氏上前答话。
吴氏头一遭被神仙点名,虽内心十分害怕,但也只得怯懦地上前拜伏。岂料,箕仙对着吴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指责其严重违反了“七出之条”中的“妒忌”,在家恶意虐待郑振先的宠婢,实在是有违天合,将给郑家带来灾祸。
说完,箕仙便不再言语,但表情仍是怒不可遏,竟是不肯走了。
这可把吴氏吓得够呛,忙回头看向丈夫,目光中满是哀求。而此时的郑振先却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摊摊手表示神仙面前自己也是爱莫能助。
得,看了眼不依不饶的箕仙,惊慌失措的吴氏一个劲地磕头认错,并提出愿意接受杖责,以求赎罪。对于这样的认罪态度,箕仙很满意,但神仙也有着自己的恶趣味,箕仙表示,这法子可行,不过得由那名宠婢前来施刑。
于是乎,在郑家全体成员的注视下,昔日受虐的婢女化身执法人员,照着郑家主母的屁股就是一顿板子,郑宅顿时响起一阵鬼哭狼嚎。
到了当天夜里,郑振先与儿子郑鄤在书房回顾白天发生的趣事,两人依旧忍不住开怀大笑。原来,这箕仙一事完全是郑振先父子自编自导的一出大戏,为的就是惩治吴氏,帮郑振先出一口恶气,而这一切自然都是郑鄤的鬼点子。
这边父子俩正偷着乐,而另一边吴氏则是越想越不对劲,特别是当天人群中竟还瞥到了郑鄤掩嘴而笑的一幕。随着恐惧情绪逐渐消散,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辱开始涌上心头,吴氏无论如何都难以释怀。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箕仙一事又如此玄乎,很快,神通广大的吴氏便查到了大致的事实真相。她虽恼怒万分,但也只能受了这份窝囊气,而此事也在常州等地广为流传,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一大谈资笑料。
然而,此时的郑鄤绝不会想到,终有一天,这场无厘头式的家庭闹剧竟会震惊朝野,还将给他带来一场飞来横祸。
02
崇祯八年(1635年)初,北京温宅。
今年五月即将致士归乡的阁臣吴宗达难得亲自拜访温宅,只为向内阁首辅温体仁揭发一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当着温体仁的面,吴宗达将郑鄤二十多年前设计杖母一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非但如此,吴宗达还提供了其他几项线索,包括郑鄤曾蛊惑父亲剃发出家,甚至有着诱奸儿媳、亲妹这样有悖人伦的禽兽行为,言辞凿凿,令人义愤填膺。
温体仁一边听着吴宗达口吐芬芳,一边捻须微笑着,在他眼里,这些杖母、奸淫的恶事桩桩件件都是《大明律》上的死罪,这下子郑鄤即便不死也得扒层皮。
那这郑鄤究竟是何人,又为何会得罪两位阁臣,以致二人不惜翻出那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亦要致其于死地?
这一切还得从郑鄤的背景说起。
郑鄤同志是个官二代,他的父亲郑振先曾历任兵部、礼部等主事,但郑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天启二年(1622年)高中进士,随后又脱颖而出,被拔擢为庶吉士,可谓是前途无量。
大明优秀的士子多如牛毛,而真正让郑鄤声名大噪的却是他东林党的背景以及曾经硬刚阉党的壮举。
天启一朝,魏忠贤独揽朝政,权势滔天,东林党与阉党遂爆发激烈冲突。郑鄤作为东林新秀,自然不甘落后,入仕后便开始上疏弹劾魏忠贤,轰动一时。
奈何阉党势大,郑鄤惨遭贬镝,到魏忠贤倒台后,郑鄤随之平反。由于父母相继去世,因此一直等到这崇祯八年,郑鄤才得以回京复职。
作为内阁首辅,温体仁混得不算如意,得益于孤臣的身份,他才受到崇祯的青睐,但在派系林立的大明朝堂,这孤臣的弱点同样暴露无遗。由于没有党羽的支撑,温体仁时刻面临东林、楚、浙、昆等各方势力的挑战,如履薄冰,凶险万分。
这郑鄤是个什么人物,温体仁再清楚不过,这位爷可是《东林点将录》上的一百单八将之一,人称“地异星白面郎君”,一旦郑鄤复职留京,那东林党更是如虎添翼,往后自己这首辅可就更难当咯。
正因如此,在接到吴宗达的检举后,温体仁毫不迟疑,立刻指使郑鄤家乡的官吏许曦上疏弹劾郑鄤杖母、奸淫等恶行。
好你个郑鄤,朕大力推行教化,崇尚孝道,没想到眼皮底下竟混入了你这般人面禽兽!看完弹章后的崇祯暴跳如雷,决意拿郑鄤开刀,好好抓个典型。
就这样,对仕途满怀憧憬的郑鄤于当年十月抵达北京城,而等待他的即不是鲜花,也不是掌声,而是锦衣卫亲手奉上的一副大铁镯子!
△温体仁
03
崇祯九年(1636年),北京紫禁城。
当刑部尚书冯英将郑鄤一案的审理结果呈报崇祯御览后,崇祯当场龙颜大怒,怒批冯英是个酒囊饭袋。
冯英也很委屈,刑部严加审理后,查明杖母一事并非郑鄤所为,他只不过是从中起哄而已。至于奸媳、奸妹等罪名更是捕风捉影之说,并无真凭实据。何况事发久远,重要当事人郑鄤之父母早已离世,就连致士的吴宗达也已病故,因此罪名无法成立。
对此,崇祯很生气,后果当然很严重。
在崇祯看来,冯英这是有意偏袒郑鄤,于是,他立刻将冯英革职处理,至于郑鄤,交锦衣卫继续严刑拷问。
可不多久,锦衣卫指挥使吴孟明便将审案结果再次呈报崇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吴孟明甚至认为郑鄤并无任何罪行,主张朝廷对其无罪开释。
好啊,刑部的士大夫们不听话也就算了,现在连朕的爪牙也反了天了,崇祯一气之下将吴孟明同样一撸到底,并把案子交到了东厂手里,让太监曹化淳接着查。
郑鄤自入狱后,虽受到百般拷打,但始终咬紧牙关,对罪状矢口否认。郑家人也四处打通关节,希望能为郑鄤脱罪,甚至以重金贿赂国丈周奎,试图通过周皇后影响崇祯,但这一切努力均无成效,就连周皇后都因此遭到崇祯的训斥。
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任谁都能看明白,崇祯就是奔着整死郑鄤这一个目标去的。东林党的一众大臣可就炸开锅了,纷纷从幕后走到台前,决定好好和皇帝掰扯掰扯,以拯救郑鄤。
东林干将、理学大师刘宗周两次上疏崇祯,直斥皇帝不能容忍一个略微狂妄的正直之臣,连番要兴大狱,难道是要搞因言获罪、堵塞言路那一套吗?
而另一位东林大将黄道周先后三次上疏皇帝,更不惜在平台召对中多次当面冲撞崇祯,来为好友郑鄤仗义执言。
但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东林党的倾力相助非但没使郑鄤脱困,反而进一步将他推向万丈深渊。
崇祯本就厌恶党争和清议,认为东林党不过是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无用之臣,现如今为了保住郑鄤,东林党们再次集合作战,更加重了崇祯的反感和猜忌。为此,崇祯甚至直接下诏,命朝臣不得被黄道周所胁迫,与其结为朋党。而新任内阁首辅杨嗣昌同样是个孤臣,也想借此打击东林,因此力主重办郑鄤以及为之辩护的黄道周。
最终,黄道周没讨着半点便宜,还把自己给搭了进去,被降七级,贬到江西当了一名从八品的小官。
至此,再无人敢为郑鄤发声。
东林党越是想保,崇祯便越是要置郑鄤于死地,郑鄤的结局显然已无悬念,身死只是时间问题。
△黄道周
04
崇祯十一年(1638年),北京刑部大堂。
在皇帝的授意下,三法司、东厂、锦衣卫再次联合提审郑鄤。一开始,郑鄤一如既往,对一切指控概不承认,然而,案情却出现重大转折。
郑鄤的同母弟郑一谦被锦衣卫带到北京,成为此案的重要证人,当堂供述郑鄤设计杖母的全过程。
有了这一关键人证,郑鄤百口莫辩,最终签字画押,承认了借箕仙杖母一事,但其余罪名始终矢口否认。
只不过,按照《大明律》,仅这殴打母亲一条便足够定郑鄤的死罪了。再加上郑鄤乡评不佳,平日多有霸凌不仁之行为,刑部遂拟判郑鄤斩首,呈报崇祯定夺。事实上,这已是法典量刑的最上限,但崇祯却仍不满意。
最终,崇祯降下谕旨,重判郑鄤凌迟处死。消息一出,朝野皆惊,人人闻之色变。
崇祯十二年(1639年)八月二十六日,四十六岁的郑鄤被绑缚至西市东牌楼刑场,惨遭凌迟三千六百刀,比犯了通虏卖国罪的督师袁崇焕还多了一百四十七刀,令人瞠目结舌!
五年后,时间来到了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此时的北京城已是遍地烽火。
在大明王朝的最后时刻,崇祯亲自赶到前殿敲钟召集群臣,竟无一人前来。
所以说,俗话说得好,这可怜之人啊,必有可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