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死后,文艺的宝玉写了篇《芙蓉女儿诔》。里面有这样几句,“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
有好事者觉得,“悍妇”二字传达出宝玉对母亲的极端不满。
这种说法没道理。这里的“悍妇”应是和“诐奴”对应,共指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一伙媚上欺下、上蹿下跳的奴才陪房们。因为正是她们在王夫人前进谗言,“治倒了晴雯”。
更何况,在这两句之前,还有两句,“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抛孤匶”。里面的“严”和“慈”,才是宝玉对父母亲称呼的正确打开方式。
一、是慈母还是悍妇?
事实上,以宝玉的教养和我们中华传统文化对儿子的要求,宝玉对王夫人再不满,也不致在诔文里公开骂自己的母亲。
也许好事者潜意识里也知道宝玉不可能骂自己的母亲是悍妇,但仍然愿意这么想。这意味着,人们对人到中年却活得无味干巴以致嫉妒青春扼杀美好的王夫人确实没什么好感。
没错,就讨厌她掌掴金钏、撵走晴雯。原本这两个姑娘多么聪明美丽、天真善良。金钏是无心之失,晴雯更是毫无心机。她们不该是那么个结局,狠心的王夫人简直就是个刽子手。
当然,现在也有部分读者为王夫人平反,用的是现身说法。假若你有一个高考的儿子,急需他努力考取名牌大学,以期将来负起公司运营重担,否则,公司没落,母子双双虎落平阳。而此时宝玉身边环绕着却是些不思进取甚至扰乱心神的花枝乱颤的姑娘,那这个极端焦虑的母亲能怎么做?
这样说,俨然就把王夫人塑造成一个慈母形象了。可是,如此开脱,也很难让人心平。事实或许的确如此,王夫人并未直接致死某个女孩,但她的做法确实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金钏那件事儿,假若她稍微克制一下,不叫得那么大声,“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外屋的丫头婆子就听不到了。
很可惜,王夫人任由暴怒的火花四溅,金钏“翻车”的消息,如风般迅速吹遍了贾府的角落,到贾环那儿时,竟变成了宝玉奸淫母婢的版本。
可以推测,贾府下层看热闹的有之,说活该的有之,各种添枝加叶的有之,一时之间搅动了一池浑水。这对一个烈性姑娘来说,职业断崖式下跌,人品也被一黑到底,该是怎样的打击?
就是爆碳晴雯撵走偷手镯的坠儿时也是以懒的理由,王夫人完全可以找个其他什么借口,悄悄地打发了金钏。对晴雯,她更缺少调查,只凭个人好恶,很难使人心服口服。
二、母子的亲与疏
有人说,每一位母亲都是大地上开出的花朵。这句话对于宝玉来说,恐怕不是那么恰当。他对母亲的感觉应该很复杂。
母亲是他的保护伞。父亲责备他荒疏学业时,母亲站出来替他掩饰,说“袭人”这个名字是老太太起的;父亲暴怒打他,是母亲最先跑来抱住板子声泪俱下的哀求。
平日里,他和母亲开玩笑,“太太倒是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放学回来,老大不小了,还可以滚到母亲怀里撒娇,享受母亲身边四个一等丫鬟的精致服务。
但同时,他又是怕母亲的,不敢在母亲面前,哪怕为他想要保护的女孩说一句话,求一句情。
母亲不了解他的精神追求,他想把解放女孩子当做毕生事业追求,她却把她们当做妖精,一个个撵出去,就好像把娇嫩的剑兰扔到猪圈里。
宝玉无法告诉母亲:自己无意仕途。他不愿看见她伤心落泪,更怕让他挪出大观园。他只能装出苦读诗书的样子,同时拒绝长大。
王夫人有前车之鉴——大儿子就是太刻苦(至少这是一部分原因)不幸早夭,她怎敢过于强迫小儿子?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他”,但她虽如此想,脸上却肯不露出,更不肯出一言抚平儿子心上的伤。
母子二人就这样渐行渐远渐无书。这是天下最深的寂寞与苍凉,母子之间原本最亲最近,但对彼此的期许却这样天悬地殊。他们天天聚在一起,却像隔着条永远无法泅渡的银河。
王夫人曾私下对袭人说,“保全了他(宝玉),就是保全了我”;也曾在公开场合提贾珠,“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这些话很容易让人觉得她是个自私的母亲。
我却喜欢这种直白坦率的承认一个母亲其实也需要子女的扶持。这个世界不缺无私的母亲,随便打开一篇怀念母亲的文章,都在以各种方式表达着母亲的无私,但是我很怀疑,不是这些作者的母亲没有需求,像塑料一样光滑而廉价地向儿女付出一切,而是作者们听不到母亲需求的声音,看不到这些花朵们被风儿侵袭时的抖颤、虫儿咬啮时的痛苦、即将凋零时的恐惧。
所有的母亲,尤其已经濒临中老年的母亲,她们在岁月的淫威下不自觉地产生了不安全感,年轻时“着实响快”的干脆劲儿早已风干成书里的标签。
三、中年妇人的焦虑
作为一个中年人,王夫人的日常,基本上除必要的家族人情来往,每日的消遣是陪着贾母打打牌,聊聊天,或者吃斋念佛抄抄金刚经。她已没有那么多兴趣与激情,世界在她这里,象潮水退去的裸露出来的枯干寂寞又空旷萧索的湖床。
她常喜欢说的话是,有什么要紧。看上去,在她这里一切都好像无所谓,一切都不那么重要,好点坏点日子一般过去。
唯有儿子的种种怪癖,永远是道看不见却很尖锐的威胁,巨兽一般,蹲在王夫人心间,让她日夜不安,惘惘地恐慌着。
她煞费苦心地安排袭人上位,从贾母那里把袭人关系调到自己这边,承认袭人的身份,却又不肯明公正道地给她开脸。
她自诉心事,“我常常地掰着口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了”。
我想,王夫人的错误不在于她是个自私的母亲,“养儿防老”,没什么好责备的。她真正的错误在于,作为一个母亲,她本人活得不够丰盈、不够豁达。
因为不够丰盈、不够豁达,催生了心底很多的不安全感,眼界更狭窄,看不到儿子也是独立的个体,他对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的设想和期许,只一味地简单地把自己的安全感和儿子前途绑在一起。
假若她自己活得敞亮而有味,打破因为担忧儿子前途而害怕自己将来地位不保的桎梏,那么,即使结果依然是大厦倾倒、白雪覆盖,可,至少,她和儿子拥有曾经的美好和愉悦,在最困难时,儿子便不会“悬崖勒马”,弃她于不顾。
海子曾经说,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但这世间,有多少女人因为变成母亲而忘记了自我成长,像王夫人一样活成了空心人。
林徽因的母亲从未因林徽因的优秀而开心,反而一直沉浸在被打击被伤害的过往里,麻木又无聊;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我国第一代出走的娜拉,时髦又张扬,却看不见女儿身上的闪光点,一度施行“淑女教育”,搞得张爱玲对自己都失望透顶,小小年纪常在阳台徘徊;而台湾电影《谁先爱上他的》里的母亲,把心血都给了孩子,结果孩子不堪重负跑到母亲情敌那里避难。
我总记得王夫人对宝玉说的这句,“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有人说太粗俗,一看就没受过什么文化教育,但我却以为,为了回击儿子,她竟忘了该有的贵妇范,隐约露出年轻时“着实响快”的干脆劲儿,才是她的可爱处。
愿世间的女人都懂得,不因成了母亲,就丢掉自己的可爱。因为在你的可爱里,藏着受到生活挤压时依然可以轻松面对的信心——你不让自己活得枯燥不堪,也不总心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