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连着看了两个动画片，一个是迪士尼的《狮子王》，一个是国产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为《哪吒》）。真切地感受到，国产动画片在技术制作上和迪士尼已经没有什么大区别了。那么，技术问题解决之后，叙事的问题就凸显出来了。《狮子王》就是哈姆雷特的翻版——小叔子杀兄盗嫂，王子长大后复仇。相对而言，编剧的任务就轻松，把哈姆雷特变形成狮子，在草地上蹦一蹦就行了。编剧需要动用智力的地方，仅限于把好朋友霍拉修和恋人奥菲利娅合二为一——小母狮子小时候是朋友，一起玩耍；长大了是恋人，帮着复仇。省下来的叙事空间，塞进了负责搞笑疣猪和猫鼬，来取悦暑假里的孩子。
而《哪吒》，编剧饺子在叙事上就面临着困难得多的任务。这部片子非常好，首先就好在立意非常高。即使它最后失败了（这可能是个大概率事件），但仅凭饺子今天的这份雄心壮志，我也愿意为他鼓与呼，为他呐喊加油。
饺子在片中、片尾的彩蛋里，一再提醒观众：这只是一个系列片的第一部。是个什么系列片呢？就是以动画的形式，完整地再现《封神演义》中的神话故事。这解释了为什么他第二部要拍姜子牙。也就是说，《封神演义》将为这个系列动画片提供基本的故事框架。显然，饺子并不满足于“忠实地”将《封神演义》动画化。他要改编，要给中国传统神话故事加上现代元素。如此一来，饺子首先要解决的最基本的问题就是：以什么样的角度，去切开《封神演义》这个蛋糕，然后将这些故事和人物进行重构。
从这个角度来看，《哪吒》作为这个大任务的头炮，是非常优秀的。它给后面即将到来的“重构中国神话故事”找到了一条非常漂亮的主线。这个主线就是，一个初始的巨大能量球（混元珠），被元始天尊施以道德的评判（隐喻为一个炼丹炉），而将其分为代表善的灵珠和代表恶的魔丸。混元珠被一分为二，形成了善与恶的对抗。分别代表善恶的这两个具像的小球，不仅为即将到来的系列叙事提供了足够的空间，也很好地迎合了孩子，和在游戏中长大的年轻人。让他们对情节一目了然——善与恶本是来自一体。被迫分开后的缠斗只是表象，在缠斗中证成自我，寻求彼此的认同，表达重新融合的渴望，才是永恒的主题。
于是，代表恶的魔丸，被分配给了好人李靖的儿子的哪吒；代表善的灵珠，被分配给了坏人龙王的儿子敖丙，以期增加善恶纠缠的复杂性。这是非常好的架构。可惜的是，正是这个很好的架构，暴露出饺子叙事能力上的缺陷，和对主题出于自觉的敏感不足。既然灵珠和魔丸被置换，身份认同就是个主线。这一点，在电影里花了大量的篇幅去描摹，踢毽子、被乡亲们误解、对太乙真人的捉弄……但是哪吒同时作为一个魔头和一个人子，在神话故事中就是以身份认同的困难而成为其标志的。但是在电影中，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的情节，被浅薄的踢毽子所取代。这即使不是一个败笔的话，也至少是一次偷懒。因为这个偷懒，本来是仙、魔、人三界的恩怨情仇，人退化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
与希腊神话做个对照，即可看出这次偷懒所产生的严重后果。在希腊神话中，得胜的宙斯在奥林匹亚山上仙福永享，失败的提坦神普罗米修斯则被锁在高加索山的岩石上，被宙斯派去的老鹰无休止地啄食肝脏。所谓的仙魔两道，不过是神之间的成王败寇。但是，普罗米修斯遭受这样的永罚，是因为盗取天火送给人类，人类对他感激不尽而引发了宙斯的嫉妒。也就是说，在希腊神话那里，神与魔之间的争斗，人类是主题或起因。而在《哪吒》这部电影里，李靖夫妻代孕的意义被浪费掉了——哪吒的肉身在天上被无厘头地烧掉了。这极大地弱化了仙魔与人类之间的关系。要知道，整个《封神演义》里，凡人的戏份本来就不多。我大概能理解，在一部电影里无法再加上剔骨割肉的情节，时间不够、故事主线不能被模糊……这些都是可以被接受的理由。但是，既然你是个系列片，那完全可以留着哪吒的肉身以后再处理。现在这个处理办法，显然是没有意识到哪吒肉身巨大的隐喻价值。这是很大的一处败笔。
但是相比之下呢，敖丙的改编却很好。在《封神演义》中，敖丙是被哪吒无故打死，还抽了筋做成腰带。但是在电影中，龙宫被处理成普罗米修斯受罚的场景——当年龙王为了得到天庭的认可，背叛了自己的同伴，将它们打入地牢压在身下。于是，龙王和普罗米修斯一样，被永远禁锢在龙宫无法离开。因为他要时刻镇守着身下的囚徒。与普罗米修斯相比，龙王虽然身上少了锁链，心里却多了一份愧疚——他身下压着的，是他昔日的战友和兄弟。
于是，龙王把龙族惟一的救赎希望，寄托在由龙珠孕育而成的儿子敖丙身上，希望他能代表龙族修成正果，最终位列仙班。但是，当敖丙失败后，龙王将何以自处呢？电影的最后，龙王的囚徒们蠢蠢欲动，给了我们丰富的想像空间。从哪吒和敖丙迅速成为好朋友来看，今后敖丙的戏份不会多了——一个出身不好、一心想当个副科长的好孩子，谁会对他有兴趣呢？但是龙王，身上却有着巨大的可能性。他可以继续苦熬，作为一个悲剧的象征。也可以掀开地牢的盖子，率领昔日的弟兄们，就像《权力的游戏》中长城以北的野人那样，成为一支独立的力量。
相比于希腊神话，中国的神话体系有着先天不足。因为《封神演义》周武王对父亲的怀念，是对死去功臣的追悼。以这种方式，整合了各部落之间的意识形态，加强了身份认同，类似于古罗马的万神殿。区别仅在于：罗马人是把被征服者的神请到万神殿里来，而周则是以将各部落的首领封神为手段，实现了政治结构的重建和权力的再分配。在这个过程中，民众视角的缺失，或对民众的关怀不够，就是难以避免的缺陷。另外，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宗教力量，始终是辅助性的、对天庭过于友好的，独立性不够。我衷心地希望这个动画系列，是对中国神话资源的重新整合和再阐释。从开头炮《哪吒》来看，编剧和导演都非常优秀，值得我们期待。我今天也说了不少挑毛病的话。但与其说是指出编导们的缺点和不足，我宁可说这是我作为一个过于殷切的观众失去了应有的分寸。如果满分是10分的话，我给这部电影12分。多出来的2.5分，是看在如此优秀和牛逼的整体创意上，预支给后面的。
end